第十章 主治医生

主治医生（1）

她死了。我是医生。我只能表示同情，默哀。我尽力了。
她还很年轻。她得的是癌症，晚期。
他哭着，伏在她僵硬的身上。我想劝说，但我最终保持了沉默。我深知失去爱人的痛苦和悲伤。让他痛快地哭出来，或许会更好些。
我悄悄地离开了病房。我回到办公室里，喝杯水。我不只是渴，还很累，特别的累，心力交瘁。我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就一会儿，哪怕只是五分钟，然而，我才放下杯子，屁股才着椅子，护士又慌张跑来。
“李主任，不好了。45号病人的病情又发作了。您快过去看看。”
“嗯。我知道了。别紧张。”
我拿了病人记录薄，紧跟在护士的后面，朝45号病房疾走。
“李医生，求求您，无论如何，您一定要治好我的父亲。他可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没有他。”
我的心抽蓄了一下。对于45号病床上躺的病人，我知道，他的走，那是迟早的事。他已经是晚期。我已经多次跟那个求我的年轻人说了，然而，他还是要坚持，他说，他不能放弃，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我想劝说，但话到嘴边，我咽了回去。我保持了沉默。儿子对父亲的那份情，有多重，只有当儿子在即将要失去父亲的时候，或在失去父亲后，才体会到。我不想打击他，虽然，我说的都是实话。
“没事的。一会就好了。你放心好了。”我对他说。
说的倒是轻松，但要让病人静下来，折腾了我近一个小时。看着安静下来的病人，我的头有些沉，后背发冷汗。我眼冒金星。我强忍着。我扶着病床，坐了下来。
“李医生，您没事吧？”护士问。
“没事。”我对她摇了摇手，“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你忙别的去吧，有我在这，你就不用担心他了。”
我只是太累而已嘛？我是医生，我知道，我的身体怎样。医生，总是医不好自己的病。这是宿命，我是医生，我也不例外。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病了。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我跟谁说呢？
我的爱人，因为我总是忙，没能照顾家，在等女儿上了大学之后，便跟我离婚了。我现在一个人过日子。饿了就在医院的饭堂吃些东西，累了就在办公室里打会儿盹。我把医院当成了家。
我的时间不长了，我希望，能在这不长的时间里，尽我的能力，帮助病人，让他们康复。多一个病人康复，我就会多些高兴。我一高兴，就忘记了我的病，忘记了离开我的老婆。我是那么地爱她。过去是，现在也是。只是，我把这爱，埋得更深了。
我很累。我需要休息。但是，我不想回家。相对于家，我更愿意呆在医院里。因为，在医院里，至少有护士，有病人，有病人的家属。当然，他们都在各自的忙着，不可能陪我说话。但是，我在病房间走动，只要问问他们的病情，安慰他们，我会觉得更温暖些。而不像在家里，一个人面对着电视，没有人跟我说句话。我害怕回家。害怕面对那清冷的孤独。
“李医生，你可以回去了。”
“喔，到你上班了。谢谢。我这就回去。”
早就过了我下班的时间了。对于时间，我清楚，我比任何职业的人，更遵守时间，珍惜时间。我跟着病人打招呼，跟着迎面走来的护士打招呼，我故意兜了个圈子，跟许多人打了招呼。我推开办公室的门，把外套脱下，挂在原来的地方。
早过了吃饭的时间，但我不觉得饿。我只想休息一会儿，但我又怕，我这么一休息，就永远地闭上眼睛了。
走了，不能再呆了，再呆下去，就会影响到值班的医生了。我站起身，走出办公室，走向楼梯口。我站在电梯前，等着电梯来。
电梯到了，停了下来。门开了，从电梯里，立即涌出许多人。我朝他们点头。但没有人注意到我。他们都在奔向他们要找的，要到的地方。他们唯恐迟到了。
他们都走出来了。我走进电梯。我是要到一楼的，但是，电梯在继续往上。我是不是上班糊涂了？
在一楼大门处，聚集着好多的人。不用问，肯定有是病人的家属来闹事的咯。现在病人家属动不动就聚齐在医院，要跟医院领导讨说法。
“又轮到哪个医生倒霉呢？”我绕开这群人，我问我自己。我惹不起，但还躲得起。
对于患者家属来医院闹事的事，是见过多了，只是，还没轮到我身上。不过，迟早会碰到的。毕竟，现在谁也不相信医生，大家都塞给医生红包。
一个熟悉的身影，蹲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他就是刚失去爱妻的男人。我的心一惊，该不会是等着我吧。他的腰里，是不是藏了把马刀，锋利无比，刀身映出影子的那种？

主治医生（2）

从混乱的吵杂的菜市场出来，我提着篮子，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总感觉后面有人跟着。我突然地转回头看，身后人来人往，个个看上去都没有啥异样，都是板着脸，没有丝毫的表情，我看不出是谁会跟着我。该不会是我神经过敏了吧？
可能是我太累了。这段时间，那么多病人，从上班开始一直忙到下班，中间压根就没停下来过，连喝口水的空隙都没有。还有，这段时间经常听到关于病人家属闹医院的新闻，他们把灵堂设进医院，因此，我自己也不知不觉地认为有病人家属来找我的麻烦。
“一定是自己想的太多了。自己还没那么大的本事，能上新闻呢。”我嘲讽地对自己说。
我上网查看我今年的运程。网上说，我这个月有血灾之光，因此，最好呆在家里，都不出门。我向来不相信算命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心神不定，感觉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在身上，所以，上网查查看运程。难道，真的会有事吗，这个月？
第二天，我正常上班。没事。
第三天，我上班正常。没事。
就在我遗忘了的时候。他找来了。
他见到我，立即从腰里抽出刀，朝我砍来。
“良心被狗吃的医生，还我老婆的命来。”他嘴里叫着。
“你老婆是谁？我根本就不认识。”我惶恐地应答。
“你不认识。就是你害死她的，你还装你不认识。”
他绕着办公桌追我，我绕着办公桌转。
“你老婆是——”我记起来了，他老婆睡三十五号病床。她患的是绝症，没法治了。至于什么时候死，那就看个人的身体情况而定。她身体不怎样。
“既然，你说你是她老公，那你知道她患的是什么病吗？”我问。知道他是谁，我也就冷静下来了，想对策，谋求如何脱身。
“我送她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到你这，就一天比一天严重了，不是你害死，那还会有谁？你这个狗屁医生。”
“我——你——”
看来，解释是没有用的。他不会听。他已认定是我害死他的老婆，所以，拿刀来找我，要我偿命。要不然，他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不会做出这的等傻事的。
“有人拿刀来砍医生，要出人命了。快报警呀。”
我冲着办公室外喊。办公室外面，人来人往，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听到，因为，办公室是隔音了的。而他进来时，把门锁上了。
见我叫喊。他立即慌了，追我更紧了。我快支撑不住了。再转两圈，我就会晕倒。而他只要能追上我，他手里的刀肯定会如砍柴火一样落在我身上，把我剁成成块成块的骨头。想到我被他剁得血肉模糊的样子，我双腿发软。
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追上，被他砍死。
门离办公桌不远，只要冲上去，拉开门，就可以逃出去。可是，问题在于，我可能开了锁，但来不及开门就被他追上，他拿刀砍我后背。可是，不逃，再转下去，我也会被他追上。
反正横竖也是死，那就搏一回，至少，开门逃还有一线的生机。
门开了，我倒在门外。门外的人先是惊愕，接着是慌乱，惊叫。
“救我。”
我往前爬，嘴里说着。面前的众人，见我向他们伸手，又往后退。
“跑。我让你跑。”
他骑在我的后背，手里的刀高高扬起，落下。每一刀，都用尽全力。他的脸上，被溅起的血喷了一脸，样子十分的狰狞。小孩子哭了，哭声响亮。我的叫声在小孩的哭声中，渐渐微弱。我停止了呼吸。我眼睁着。
警察来了。警察总是在受害者死后，才到达事故现场。
当然，这不能怪警察。
他被抓了。他根本就没能逃上几步。按照法律，我以为，面对他的，将是死刑。但是，那正是他想要的。他可以安静地坐着，对于身边的一切，视若无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