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灼心(5)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5-09 10:49:36 字数:5211
金善水做了青龙岗的村支书,金家觉得这是族人的荣耀,所以个个欢欣鼓舞,扬眉吐气。也是,土改时,金家被定的成分多是地主、富农,几十年里,在青龙岗一直处于较低的阶级地位;就是七九年后,村里所定的阶级成分不存在了,但是在金家人的心里,还是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压抑。这种压抑是藏在心底里的,隐隐约约的,总是担忧政策来个突然变化,可怕的运动就又砸到自家身上了。但是现在不同了,金善水当了村支书,金家就成了这青龙岗的掌权人,这一刻,金家人内心的荣耀才豁然绽放了。
对于孟家族人来讲,金善水的上台就是一场突来的寒流,一夜之间就觉得改天换地了。特别是孟高君和孟高峰两兄弟,实在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村民大会一结束,孟高君就去找孟德武了。
其实为了这个村支书,一个月前他就找过孟德武了,那时他是兴冲冲地去的。一见面,孟德武就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他的兴奋和激动,尽管他的脸上仍旧装作一副愁苦难过的样子。他坐在孟德武的旁边,递给他一支香烟,叹着气说:“这‘富贵春’的品牌一丢,咱酒厂的生意真是一落千丈啊,尽管酒还是原来的酒,但是好多人不认‘青龙岗’这牌子啊。这一换名字,跟从头做起差不多,真是愁死人了。”孟德武说:“那就从头做起么!只要咱们酿的酒好,你还怕个啥。当年咱能做起来,现在就做不起来了?”孟高君没再吭声,抽了半支烟,他开始进入正题。问:“三伯,昨儿我听学光叔说,你打算退休不干了?”
孟德武没应他。他觉得有些尴尬,又说:“当时我一听就给他顶回去了,我说你听谁瞎说的……”这时孟德武说:“是我跟学光说的。”孟高君装作吃惊的样子,问:“伯,您是真打算退了?”孟德武说:“真的,岁数大了,让给年轻人吧。”孟高君说:“伯,您身体要没大碍的话,最好还是接着干,有您在这村支书的位子上,咱们孟家人心里才踏实啊。”孟德武说:“我就是身体不行了,才要退下来的。”孟高君咳嗽了两声,又说,“伯,您要是真打算退了,我觉得这村支书的位子也不能让给别家。”
孟德武盯着他问:“为啥?”孟高君声音一下高了,说:“咱们孟家是村里的大户呀,谁不知道,是咱们孟家最先落户在这青龙岗的,从明初到清末,咱们孟家在这掌权了几百年;就是后来咱们被金家坑害了几十年,那土改之后,您不是又把大权给夺回来了吗?伯呀,您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不留给咱自家人,能舍得让别姓人抢了去?”孟德武听罢却摇着头笑了,说:“高君啊,我看你是想当这个支书吧?”孟高君也憨憨地笑,说:“伯,您要是还当着支书,你侄儿坚决不敢想;但是您现在要退了,高智、高成兄弟又不在村子里,让您说咱们孟家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么?”
孟德武叹息了一声,说:“高君呀,你毕竟年轻么,想干出点事业,伯也能理解。我年轻时也和你一样。但是不知你想过没有,如今的这个摊子可不好接呀!”孟高君说:“伯,您说的不就是酒厂的问题么?就像您刚才说的,咱大不了重头做起么,侄儿有信心再把酒厂搞起来。”孟德武说:“可不只是酒厂的问题,现在不比前几年了。前几年,上面对咱们是支持得多,征收得少,现在是反过来了。你还能不知道?这两年,公粮每年增长,统筹款也是逐年增加,超生款更是一加再加,种子、化肥、农药自从被供销社垄断之后,这价钱也都在不停地上涨,粮食价格又涨不上去,这样一来,大伙的日子是越过越难了。再说集体企业呢,白酒也好,蜜枣、罐头也好,牌子越来越多,外地的牌子在咱们这儿铺得满地都是,竞争是越来越激烈了;可镇上给咱们征收的所得税年年又增,再这么下去,厂子还怎么活呢!就说现在这四个厂子,除了酒厂还能稍微盈利,果品厂、罐头厂和雪糕厂哪一个还能挣钱?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孟高君沉默了片刻,脸上又挂了笑,说:“三伯,我知道,您说的都是实情,但是我相信,事情总会有转机的。也许过两年,上面的政策就向好了呢。”孟德武摆着手说:“你想的倒是好哩!我跟你说吧,今后几年,大家的日子会越来越难过的。”孟高君不解,问:“为啥?”孟德武说:“今年国家已经开始推行税制改革了,我听你高智兄弟说,推行的是啥分税制,具体我也弄不清楚。但大概意思是,今后国家会将地方生产增值税收的四分之三都收到中央去了,留给地方的只有四分之一。你高智兄弟跟我说,这样一来,以后留给咱们地方的钱会越来越少了。你想想今后咱们县里、镇上都没钱了,还靠啥支持咱们搞生产、搞企业呢!”
孟高君有点似懂非懂,他寻思了一会儿,说:“三伯,我觉得这是国家的事,跟咱没啥大的关系,他们改他们的,咱们干咱们的,怕个啥嘛!”孟德武“哼”了一声,说:“不信你就等着吧,今后这上面征收的费用会越来越重!到时候,你就知道这个摊子不好干了。所以高君啊,三伯还是劝你别当这个村支书了!”
孟德武不支持他,孟高君很是沮丧,但他仍不死心,后来他又去找孟高成。他跟孟高成说话直来直去,就说等他三伯退下来,他想接任龙岗村的村支书。孟高成跟他拍着胸脯说:“高君哥,你放心吧,这事交给我办。我爹退下来了,这村支书也不可能落到别人家,还得交给咱孟家人的手里。”
他跟孟高君打了包票,然而事情却没办成。因为他不知道,安书记已经把人定下来了。一天,他跟安书记一起吃饭,说起了龙岗村支书人选的事。他还没说让孟高君当呢,安书记就说:“龙岗村支书的人选,我和你父亲已经敲定了。”孟高成就问是谁,安书记说是金善水。当时他就差点没把嘴里的饭喷了出来,他连连咳嗽了几声,又问:“这是我爹和您敲定的?”安书记说:“怎么了?让金善水干有问题么?”他笑着说:“没,没,挺好的,挺好的……”这样他就没办法答复孟高君了,所以干脆躲着他,连续几天都再没回村子里。
过了几天,不见他人,孟高君就去他承包的村子里去找他。当问起此事时,孟高成便跟他说,这事他还真保证不了。孟高君问为啥,他说安书记已经把人定下了。孟高君问他是谁,他没告诉他,只说安书记没说他也不好追问。听了这话,孟高君虽然忐忑不安,但心里还是抱有极大希望的,但村民大会一开,安书记在会上一任命,他就彻底崩溃了。金善水当了村支书,这是孟高君绝没想到的。他觉得就是自己当不成,那也应该是我三叔来当,但最后当这村支书的却是他的死对头。这就让他崩溃了,所以安书记在会上一宣布认命,他就黑着脸从会场里出来了。大会一散,他就来找孟德武了。
去的时候,孟高君是带着怨气的。进了院门,见到孟德武正躺在藤椅里,半眯着眼睛听单田芳的评书《水浒传》。他一屁股坐在他的旁边,说了句:“三伯,这梁山更名改姓了啊!”孟德武睁开眼,看他一眼问:“你这话啥意思?”孟高君说:“晁盖的天下变成宋江的了!”孟德武踢了他一脚,骂道:“你咒你三伯死呢!”孟高君说:“伯,我就不明白了,您不支持我干也就算了,您让给谁也不该让给他金善水呀!”孟德武又躺在藤椅里说:“该说的,我都跟你说了。你以后就种好你的地,卖好你的酒就成。”孟高君说:“伯,我看你就是瞧不起我!”孟德武赶他说:“走,走,别影响我听评书。”孟高君站起身,说:“青龙岗交到他金善水手里,迟早得让他整呼啦了不可!伯,不信咱就等着瞧!”说完抬脚走了。
正如孟德武所说,青龙岗这个摊子确实不好接。金善水一上台,就让他堂兄金善堂把村里近几年的账本拿给他看。看了之后,他才发现去年村集体已经亏空了,今年已经负债十多万了。他把账本往桌上一摔,问金善堂说:“这可是真实情况?”金善堂说:“这哪里有假啊!”金善水说:“你说说,怎么就出现负债了呢?”金善堂说:“账本上不都记的有吗?因为产品销量降低,税费等费用增加,从八九年开始,村里的果品厂、罐头厂就开始出现亏损,九零年雪糕厂也开始亏损;虽然这几年酒厂和渔场一直盈利,但是村委的所有开销都从这里面出了。咱们村打井、修路、翻修学校以及平时招待县镇领导用的钱都是从这里面出的;还有前几年镇里每年征收的统筹款各家也都只交一部分,余下的也都是村委垫付的;再加上每年年底还要给各家分红,村里哪还有钱啊!说实话,当初咱们村若不急着建果品厂、罐头厂和雪糕厂,只好好经营酒厂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其实,去年年底分红时村委已经没钱了,老支书也是为了安稳人心,才从信用社里贷了十几万元发给各家的。”
金善水说:“我说孟德武咋甩手不干了呢,原来村集体成个空壳子了!善堂哥,也不是我抱怨,你说厂子经营成了这个样子,你们也应该告知乡亲们呀!每年开会,你们都跟大伙说村集体经营得如何如何的好,现在竟然成了一棵空心菜了,这不是糊弄全村人么!”
金善堂说:“善水,你也不能这么说。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也不能全怪村干部呀!这么些年,我们也是一心为公,谁也没多拿村里的一分一毛。再说这些年,各家各户也都从村集体得到了不少好处。比着附近的几个村子,你说咱们龙岗村的人,这七八年来,每年都有或多或少的分红吧?村里的提留款还是从大前年开始收的,之前没有向各家征收过吧,乡里的各项统筹款村委前些年也是只收一部分吧,为啥?还不是村委帮大家垫付了吗?只是这两三年,村里几个厂子的经营效益不好了,所以跟大家征收的费用才增加了。但比起别的村子,咱们已经算不错的了!”
金善水说:“咱们说的不一回事,你说的村民得到的那些利益,我说的是村委账务公开的问题。我觉得咱们村的集体经营情况,应该如实地向村民们公开,作为集体的每一份子,都有知道真实状况的权利。否则我们村委干部就是在蒙蔽群众嘛!”
金善堂说:“善水啊,我劝你还是不要公开,这老支书刚刚退休,你就公开岂不是……”金善水说:“我金善水又不是故意针对他,我只是跟大伙实话实说而已。”金善堂说:“我说的不单是老支书一个,你要一公开,所有的村委脸上都挂不住,你这刚上台就把所有村委给得罪了,接下来你还怎么领呢?”
他这么一说,金善水就犹豫了。他点上一支烟,一边抽一边思索。金善堂又说:“把村里几个委员都得罪了只是其一,其二是你一旦公开了村委的亏空现状,怕是全村人都乱了,人心不稳恐怕就闹出乱子来的,到时候你就难以收场了。我觉得你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向群众公开集体经营状况,而是如何想办法解决集体亏空这个难题,如何将这目前的局面扭转过来。”
金善水沉默着抽了两支烟,最后说:“那就甩包袱。”金善堂问:“甩啥包袱?”金善水说:“把亏损的厂子关了或承包了。有人愿意承包就承包出去,没人承包咱就把机器拆掉卖了。”金善堂一惊,说:“这么做怕群众们接受不了啊,这可是集体财产!”金善水说:“之所以是集体财产才不能这么一直拖累集体呢!猛一下接受不了,那咱们就慢慢来,先处理亏损最严重的果品厂;处理完了再说罐头厂和雪糕厂,年底前三个厂子一定要处理完,咱们要集中精力重新把酒厂搞活,把渔场搞好。”
金善水下定决心之后,先召集村党委委员开了一次讨论会议。会上金善水让会计金善堂先公布了果品厂近五年的亏损状况,最后提出关闭或承包的建议。多数委员同意金善水的建议,只有孟高君表示反对,他说:“我不同意大家的看法,果品厂是咱们村的集体企业,就是烂也应该烂在集体里,怎么能搞个人承包呢?个人一承包就变了性质了么!集体的就变成私有了,我认为金善水的建议严重损害了村民集体的利益!”
金善水就反问他:“难道一直亏损下去就不损害集体的利益了吗?”孟高君说:“那就拆掉卖了好了,反正我是坚决不同意搞个人承包。要穷大家穷,要富大家富,坚决不能让个别人钻了空子!”金善水说:“那大家就举手表决。如果有人想个人承包,同不同意?”结果举手同意的占了多数。金善水也就拍板了,说:“少数服从多数,那就这样,明天召开村民大会。”
令孟高君没有想到的是,村里的果品厂竟被他兄弟孟高峰给承包了。孟高峰是找孟高智从信用社里贷的款,最终将果品厂给承包下来了。到了深秋,金善水又把罐头厂承包给了金善原,剩下的雪糕厂村里没人承包,第二年的春天,金善水把机器卖给了邻村。这样半年时间,村里的三个亏损厂子都被金善水处理掉了。拿到三十多万元之后,金善水先把村里十几万的贷款还清了,之后经村委会同意,把剩余的钱投在了酒厂经营上。
投入资金之后,原本濒临倒闭的酒厂开始扩大生产规模,为了激发人员的积极性,金善水开始改革员工薪酬制度,随后又制定了一系列的生产、销售、财务等管理制度。经过几个月的整改,酒的销量逐步提升,酒厂里从上到下都找回了自信,他们的自信也重新燃起了村民们的希望。
金善水真是精力充沛,这边忙着村里集体的事,那边还不耽误忙他自家养猪场的事。这一次他新建的养猪场占地五六亩,第一批养猪崽二百多头,据他说,今后还要增加到五百头、一千头呢。村里人听了这个数目都心惊肉跳的,只怕当年的猪瘟灾害再次降临。尽管他在大会上多次动员全村人养猪,说大家只管放心养,他既负责传授科学的养猪方法,又负责高价收购。但是因为担忧,所以村民们开始并不敢跟着他多养,最多的一家也不超过五头。后来人们见他猪场里的猪既不生病又长得特别快,成猪之后,省城来了大卡车又高价把猪收了,大伙这才相信了金善水的话,陆陆续续跟着养起来了。金善水本想通过养猪来带着村民共同致富呢,却不想到最后竟把他自己给害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