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解烦

　　当日下午，东江东城区黎明湖畔，唐权和陈墨君相拥着坐在黎明湖公园健身广场的长椅上，看着不远处嬉笑玩乐的小朋友们。“孩提时代一无所知的快乐真是令人羡慕啊。谁能听懂小孩的笑语，谁就会被那笑语唤醒。”唐权感慨地说道，“小孩子总是那么可爱！”
　　“是啊！”陈墨君两只小手在自己的膝盖上轻扣着唐权的右手，说，“我们越是长大，好像烦恼就跟着越多。你说，为什么我们学到的东西越多，离那种纯真的快乐就越是遥远呢？”
　　“成长伴随着痛苦，这是智慧的代价，但它能给我们带来更深刻的快乐——觉悟的快乐。不可否认，孩提时代的无知无觉也是一种快乐，这是一个特殊的阶段。若是站在父母的立场，绝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永远如此；我们猜想造物的本意，这种类似于动物性的状态也不应是其赐予人类快乐的初衷。”
　　“如此说来，真正的快乐来自于智慧，同时快乐又可以滋养着我们的智慧。和我在一起，你有没有变聪明啊？”
　　“我只想和你一起慢慢变傻。”唐权挠了挠陈墨君的手心，“有时候我还真有些迷茫，我学的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呢？我应该追求些什么呢？升官发财和琴棋书画？还是以文史哲佛道去普惠众生？”
　　陈墨君仰头在唐权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说道：“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小拳头，你有多爱我？”这是一个典型的女人化的问题，每一个追求女人的男人都难免会遇到。
　　“我爱你，只要你在我身边，我有信心可以创造任何奇迹。”唐权答道。
　　“那我们就一起创造一个奇迹。我要把全世界的巧克力都收集到一起，用它们建一座大大的城堡，只有我们两个人住在里面，你说好不好？”
　　“好啊，然后我再把全世界的水银都弄来，为这座城堡修一个护城河，还要在河面上撒满红玫瑰。”
　　“到了晚上，我们可以坐在用巧克力做的船上，看水银河，看红玫瑰，看满天的星星，听你给我讲《小王子》的故事。”陈墨君说道。《小王子》是她最喜欢的童话小说。
　　“我会跟你说，我爱你。爱就会有仪式感。仪式，就是使某一天不同于其它日子，使某一时刻不同于其它时刻；它是让普通日子闪然发光的魔法，令芜杂因具有了弹性而变得美丽。仪式感是我们平凡的生活中一场隆重的盛宴，朴实的低调中散发着奢华的高雅；用仪式感点燃的灯光闪耀如炽，足以照亮我们伸手想摘的遥远的星。那里属于我们，我们也属于那里。”
　　“我们的上空有无数的星星在闪烁，像是被天神随手挥洒在空中一样。而我，就是那朵驯服了你的花。我就在某颗星星上。夜晚，你看着天空会感到甜蜜愉快，因为所有的星星上都好像开着花。夜晚，你抬头望着星星，我的那颗太小了，我无法给你指出我的那颗星星是在哪里。这样倒好，你可以认为我的那颗星星就在这些星星之中。那么，所有的星星，你都会喜欢看的，这些星星都将成为你的朋友。夜晚，当你望着天空的时候，既然我就住在其中一颗星星上，既然我在其中一颗星星上笑着，那么对你来说，就好像所有的星星都在笑，那么你将看到的星星就是会笑的星星！”《小王子》中的经典语句陈黑君记得很清楚。
　　“到了白天，空中满是一朵一朵的、穿着各式各样花衣服的云，还有无数姿态优雅的漂泊信天翁在我们的头上翩翩起舞，我拥着你共骑一匹永远都不会变老的白色独角兽，在地上铺满白玫瑰的黑巧克力城堡里巡游，携手共度尼采的‘永劫回归’：流年、宿命、彼岸、轮回、永恒……”
　　两个人正温存着喁喁情话，不远处停车场那边隐隐传来了些许争吵声，让人有一种大煞风景的感觉，就好像是了解到独角兽的原型已被公认为印度犀牛一样。刚开始他们并没有理会，唐权忽然觉得有一个声音很熟悉，于是拉起陈墨君的手说道：“好像是那个小子，我们过去看看。”两人向停车场方向走去。
　　停车场东侧一台黑色瑞虎SUV旁，两个衣着时尚的年青男子正与一个带着四五岁小男孩的中年女人争执着，火药味越来越浓，十几个路人在旁围观却并没有人上前劝阻。唐权和陈墨君听了一会大概明白了事情的经过：这两个男子去停车场旁的花卉中心买花，回来时远远看见有个女人带着个小男孩从他们的车旁经过，那男孩驾着一辆单脚四轮小滑车，车把手不小心在瑞虎的车门处刮了一下。女人见没人注意于是拉着孩子想赶紧离开，却被两个男子追上拦住，骂她没有素质没有道德，指着车门上的划痕让她赔偿。女人不依于是双方争吵起来，言辞越来越不堪入耳。
　　唐权拉着陈墨君穿过人群向那个戴着墨镜的男子喊道：“阿虎！”
　　刘虎看到了唐权赶紧摘下墨镜迎上前去惊喜地说道：“权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刘虎比唐权小三岁，头剃得像希特勒的小胡子，在脑门顶上钢丝刷子似地支楞着。他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生气时再怎么怒目圆睁横眉竖眼，细看起来都会令人感到滑稽好笑，或许这正是他喜欢戴墨镜的原因。他的父亲刘兴民是东江市市政府某领导，前两年能进市委常委还是唐凤鸣大力支持使然。
　　唐权没搬到海滨之前和刘虎在一起玩过一阵子，关系一向不错。刘虎比唐权低一届，从小就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小霸王性子，上初中时和他们班上的两个死党在一起经常四处晃荡，什么事都往前凑，宣称要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典型的武侠小说迷。有一次刘虎落了单，被几个与他有过结的男同学围攻，唐找了两把羽毛球拍杀入重围，拉着他落荒而逃。两人豕突狼奔终于逃过追打，猫着腰手拄着膝盖半蹲在操场上狼狈地喘息休憩——那姿势颇似两个顽皮的女孩儿尝试站着撒尿。他们彼此相视片刻，不约而同声嘶力竭地一起哈哈傻笑，仿佛一对饱受煎熬后终于脱困于囹圄逃出生天的难兄难弟。刘虎平时倔得很轻易不服人，父母对他从小家教甚严，他脾气一上来跟父母照样顶牛，此事之后偏偏就服了唐权，用他的话来说那就是“他总是比我高了那么一点点”。不久唐权转到海滨上学，两人也没断了联系仍偶有相聚。
　　见刘虎过来，唐权皱了下眉头向他问道：“怎么回事？”
　　“这个缺德娘们儿带着儿子刮了我的车就想跑。”刘虎回答了唐权一句又把头转向那个女人凶巴巴地粗声说道，“赶紧赔钱，你信不信我告你肇事逃逸能把你扔到局子里呆几天？”
　　“一阵子没见你还真长出息了啊。”唐权见那个小男孩害怕地躲在妈妈背后不敢露头，挥手拍了一下刘虎的肩膀说道，“要多少钱，我给你？”
　　那女子不到四十的年纪长得颇为丰满，见有人解围便领着孩子借机悄悄地往后退去，不时警惕地瞄一眼刘虎他们，眼神像考场中准备作弊的学生盯着监考老师。小市民的狡猾有时候是很可爱的。唐权见状只是微笑不语，刘虎正要阻拦却被唐权给挡住了。眼见那对母子悄声遁去，唐权微微摇了摇头，暗想，俗语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同理，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就像张爱玲《倾城之恋》中范柳原所说的“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又如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中悲天悯人的感慨：“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这对母子只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百姓，他们的无礼还上升不到无情无义没道德没良心的高度，无非就是受教育程度不同的映像。如果有条件，恐怕没有人不想接受良好的教育。
　　刘虎见她们匆匆远去，怏怏地对唐权说道：“这事儿可不怪我啊，明明是他们不对嘛。”
　　眼见再无热闹可看，人群遂慢慢散去。唐权笑着对刘虎说道：“我问你，这对母子对你来说是不是弱者？”
　　刘虎挺了挺腰：“那当然是了，我一支手就能捏死他们俩。”
　　“你以前不是总以大侠自居嘛，那你说，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身为大侠会不会跟弱者一般见识？”
　　“这个么……我已经不做大侠很多年了。”刘虎闻言有些尴尬，看了陈墨君一眼说道，“这个是嫂子吧？早听权哥提起过你，真不好意思第一次见面就让嫂子看笑话了。”陈墨君闻言，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知道丢人了？”唐权拍了拍刘虎的后背，“上车，去你公司坐会，我和墨君后天去杭州，再回东江又不知要什么时候了。”
　　几个人驱车来到了刘虎的公司。会客厅里，王先锋正给茶桌旁坐着的几人倒茶。王先锋从初中开始就是刘虎最铁的两个哥们之一，刘虎开公司也给了他一部分股份，让他以人入股一起帮着忙活。王先锋个头不高长得颇为壮实，性格有些内向，跟唐权和陈墨君打过招呼后就没怎么吱声。“在屋里面还带着墨镜干吗？不像妖孽也像个匪类。”唐权喝了一口茶笑着对刘虎说道，“你说你开个公司做做生意这不挺有正事的嘛，怎么看起来还是一身的痞气。”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刘虎讪笑着摘掉墨镜，拽了句词，“社会就这样，尤其我干的是小额贷款这行，在社会上没有几个朋友是玩不转的。”
　　陈墨君闻言有些好奇，问道：“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混社会的？贷个款还个钱的还用动手打架吗？”
　　刘虎摇了摇头，回答说：“打架倒用不着，只是有时候需要几个朋友给充充场面，或是去恶心恶心人什么的。比如前段时间有个方达建筑公司的老总贷款到期后还不上钱，我就找了几个哥们装扮成农民工的样子在他公司大门前打了几个地铺，在那吃在那睡就是赖着不走，拿着他亲笔写的欠条复印件到处给别人看，没事再哼哼几嗓子唱个民歌什么的，结果第二天那个老小子就想办法从别的朋友那里拆借，把欠我的钱先给还上了。本来我还想再安排几个兄弟去他家里蹲点呢。”
　　唐权“呵呵”一笑：“这招可真够损的，你现在都快和地痞流氓划上等号了，小时候那点侠气都跑哪去了？”
　　刘虎一愣，沉默了片刻，端着茶杯的手像被烫了一下似地抖了抖。放下茶杯点了支烟，他有些落寞地说道：“进入社会才知道，武侠小说中的江湖就像是个童话世界，只能向往向往。如今这个世道办什么事都要钱，没有钱简直寸步难行，一点都不好玩。”唐权一句随意的话竟令他有一种不期而遇的伤感，小时候做大侠的梦想曾经是那么地真切，却随着岁月的流逝，一点一点地被社会现实吞噬殆尽。他原以为他很多年前的那些纯洁无垢的懵懂早已被自己撇弃在某个地方了，甚至想不起它曾经存在过，今日蓦然间提起，那些美好快乐的记忆却让他有一种想要放声大哭的悲哀。那是长期沉睡在他体内的“初心”，是一种不曾满足、以后怕是永远也不会再满足的少年时期的热望和憧憬。
　　“《易》云：‘利者，义之和也。’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干的这个行当有点缺德，不是长久之计。”唐权也点了一支烟，“其实小说中的江湖和现在的社会也有共同之处，金庸先生的江湖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古龙则说江湖就是‘喝最烈的酒，恋最美的女人’。”
　　刘虎喝了口茶叹道：“就我这个冒牌大侠还为国为民呢？权哥你也太瞧得起我了。我干这行快三年了，钱倒是没少赚，可有时也觉着挺烦的，都没有小时候胡闹时有意思。那种感觉现如今是再也找不到了。”
　　“那是一种付出后才能得到的充实感和成就感，欺负人哪有帮助人来得有趣？”唐权吸了口烟，“说起这个我倒有个想法。不急，这段日子等我先全国各地走一走，到处看看，等想法成熟了再决定去做点什么，到时候要你帮忙的时候你可得来助我一臂之力啊。”
　　刘虎听完立刻来了兴趣：“那敢情好啊！你们都不知道，这几年东江也不知是怎么了，但凡有个开得不错的买卖，用不了半年就满大街都是同行冤家了，然后用不了半年又一家一家地消失。我们这行也这样，竞争别提多激烈了，越来越没劲儿，能跟你一起做点事儿那就太好了。”听到唐权的话，他脸上方才的一抹黯然顷刻消失，面部舒展间像刚抻了一个惬意的懒腰。
　　陈墨君举起茶杯笑道：“那就祝你们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她听到唐权刚说的武侠和江湖，立刻联想到了他曾经的大学生活，寻思着这个臭拳头过去放纵不羁的理论来源没成想居然是武侠小说。
　　唐权笑道：“其实做生意方面国人真应该向犹太人取取经。犹太人最讲求‘差异性共存’的大局面，而国人就喜欢玩‘同质化竞争’，弄得大家头破血流的。当然这也和我们的国情不无干系。”
　　“现在各行各业都拥挤得跟以前的公共洗澡堂子似的——伸手摸块肥皂都能碰到个把人。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刘虎抽着烟抱怨道。
　　唐权点了点头：“先不说这些，我现在脑子里全是从书本上得到的东西，对这个社会的认知还太浅。我初步打算用一年左右的时间先全国各地走一走，也有可能出国去转转。总得先摸摸情况再做打算。”
　　陈墨君早就了解唐权的想法，也曾渴望自己若是能陪着他四处游历，想象中那该是多么快乐多么美好的生活啊。自己还有一年的学业没有完成，在自己热爱的绘画方面的追求也有一些打算，那么至少这一年之内是无法步入那种梦想中的境况了。她想过，自己就是再爱他，也不能没有了自己的生活而成为他的附庸，那样的爱情甚或是婚姻是不可能幸福长久的。“以色事君，安可久哉？”激情过后，男人最需要的其实就是灵魂上的伴侣，而要做到这一点，自己要有和他在同一层面上的认知，还要有自己的追求和精神世界，这样，才会拥有能够在灵魂上吸引他、引起他共鸣的东西。她明白，自己只有不断地学习才有可能跟得上他前进的脚步。
　　女人在感情方面的思考深度是男人所无法比拟的，男人有时还在考虑着如何才能与她共赴巫山呢，女人可能已经开始忖量结婚以后是否要孩子的问题了。唐权近期准备四处游历，陈墨君没有办法跟随，也担心他独自在外的安全问题，忽尔，她想到刘虎应该是个不错的伙伴，于是呡了一口茶对唐权说道：“你一个人到处走我怕你会被别的漂亮小姑娘拐跑，我得找个人看着你点，你没意见吧？”
　　唐权吸了口烟，笑道：“这成何体统，把我当小孩子吗？”
　　陈墨君秀眉轻扬嘴角微翘，略带得意地说道：“就你以前的表现来看，我给你不及格的评分你得服吧？服了，就得听我的。”
　　刘虎听到这里，心里有话就好像刚放进嘴里的一块滚烫的豆腐——咽下去是不敢的了，再不吐出来恐怕又会造成口腔内伤。他急急地搓着手，两腿高频率抖动像憋久了一泡尿。“找我呀找我呀，我可第一个跟你报名了啊嫂子，我不要钱的。”他急急说道。
　　唐权看了刘虎一眼：“你跟着起什么哄啊。”几人相视大笑。刘虎多少有些意气用事的激情感染了唐权和陈墨君。激情是年青的重要特征，意气用事则是人生一道奇特的风景，配合幽默与机缘，可造就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