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老母亲

老母亲(1)

都已经很晚了，女儿怎么还不回来呢?
好像有人上楼了，脚步声很熟悉，一定是女儿回来了，我慌忙起身去开门。我站在门口，往楼梯下望，没有人；往楼梯上望，也没人，该不会是我听错了吧？再等等，仍是没有人。难道真是我听错了？不会的，我是老了，眼睛是花了，可是我的耳朵却越来越灵了，晚上睡觉，我可以清楚地听到对面七楼的走动声，梦里说的胡话。
“她没回来是吧。”老伴问。
“我明明听到脚步声的。怎么就没人了呢。是不是我听错了？应该不会错的啊。”我回道，又好像自言自语。
“你呀你。我都懒得说你了。自从她搬走后，你整天都是这样神经兮兮的。你脑子也不想想，连春节她都不回来。这个时候，她更是不会回来了。我看你，是想她想疯了。”老伴唠叨说。老伴的语气里，有着责怪的意思。但我懒得计较。我喜欢，他管得着吗。
我是想女儿，但我不承认，我疯了。我只是因为太想女儿，所以行为有些异常而已。那个死老头，难道就不想女儿吗？他口上说强而已。
自从女儿搬到别的地方去住之后，我曾经天天早早地到她住的小区门口等，希望能够见上她一面。然而，总是没能见到女儿。我的行为引起了保安的注意。开始，他们以为是个疯婆子——什么眼睛呀，他们才是疯子呢——后来，我说出我女儿的名字，告诉他们我好久没见到女儿了，想过来看看她，他们的态度才好些。之后我再去，他们才拿张椅子给我坐，并告诉我，他们一般会在什么时候见我女儿出去了，在什么时候回来。即便如此，我还是等不到。我叫保安帮忙，帮我给女儿打电话，电话好不容易接通了，我好激动。
“阿丽。我是你妈。”
“妈，我在外面出差呢。我正忙着呢，先挂了啊。”
出差。出差。怎么那么多事呢，没一天空闲，那不是把人累死！
其实，我也有女儿房子的钥匙，刚开始的时候，我也经常自个开了女儿的房子，进她家等她，然而，几乎每次，都等到很晚，他们才回来。本来，他们已经够累了，回来之后，还要送我回家。所以后来，我干脆就不在女儿家里等了。我只在大门口等，偷偷见她一面就可以了。当然，要是可以的话，最好能说上一两句话。
女儿的小区，跟我住的地方不远，走一个小时就到。
走一个小时，还不远呀。有的人听了，会惊讶地说。一个小时的路，算什么呢。我所在的城市，大着呢。据说，人口超过200万。200万，我的妈呀，那不是比蚂蚁窝里的蚂蚁还要多，还要密。不过，人再多，再密，我也只是想着女儿，想见我女儿。
女儿大了。女儿嫁人了。女儿有自己的家了。女儿已经学会了照顾自己。她已经不再需要我照顾她了。我再去她家，变成打扰她的生活了。现在的孩子，都想有自己独立的空间，不想被人打扰他们俩人的世界。这点我懂，只是，我只想着见女儿，想天天都能见到她，哪怕都不说一句话，我也心满意足了，我也就放心了。
“大娘。天快黑了。您还是先回去，明天再来吧。”保安对我说。
“天快黑了？”我失魂地问，“喔，是要黑了。”
这天，黑得还真快。我都没坐上一会儿，怎么就过了呢。
我站起身，极不甘心地挪着脚步，朝家的方向走。我的身后，有好多人，他们有的拖着行李，他们的家，也跟我同一个地方吗？我的前面，有好多人，他们有的拖着行李，他们的家，是跟女儿在同一个小区吗？我张嘴欲问，可是，迎面走来的人，只看了我一眼，便继续赶他的路；后面的人，也只是看了我一眼，便继续走他的路。
我张的嘴巴，声音却没出来。他们我谁都不认识，我该怎么问呢。
“女儿。女儿。”前面有个女的拖着行李，很像是女儿。身材，头发，衣着，像极了，肯定是女儿没有错。我追了上去，我喊着女儿的名字。但是，女人没有停留下脚步，她依旧匆忙地赶路，连头都不回。她跟我越来越远。在一个十字路口，她不见了。
我站在路口，朝四方望，人流拥挤凌乱。我努力地寻找，希望可以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个城市这么多的人，我怎能找不到一张我熟悉的脸呢。

老母亲（2）

我生了一场病，差点就挂了。我人是还能继续喘气了，但我不能再走那么远的路了。我只是在楼下走几步，转转，然后就坐在楼下的椅子上，晒太阳。冬日的太阳，很暖和。我靠在椅子上，懒懒地享受着这美好的时光。
这样的时光，在年轻的时候，因为忙，都没能感受过。现在老了，终于不用那么忙了，终于有大把空闲时间，可以坐下来好好地感受一番。
老伴走了。在一个早上，我起身时，觉得不对劲，伸手摸了老伴，发觉他手脚冰冷。他已睡去多时。
昨晚，他还说要带我去逛超市的。可是，今天，他却不能再说话了。他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再也没有人听我唠叨了。他怎么就这么不守信呢。
我拨打了女儿的电话。
盼望已久的女儿，终于回来了。不过，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女儿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清楚。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独自流眼泪。我记得，他就坐在旁边，那枕头依旧在。可是他呢，却走了。没有提前告诉一声，安静地，一个人先走了。
“老伴，你可真够狠的。”
“妈。你怎么了？”
女儿的叫声，把我的魂叫了回来。
“没什么，只是——没事的。”我擦掉眼角的泪水，对女儿说。
“妈，你老了。”女儿抚摸着我的头发，说。
“妈还能不老吗。你看你，也都有白发了。”我小心地弄女儿的头发。
“妈。爸临走前说些什么没？”
“没有。什么都没说。”
送走老伴，女儿在家呆了七天。第八天，女儿跟我说，她要走了。
“妈，你跟我一起走吧。”
“走？离开这个家。那你爸要是回来，怎么办？总得有人给他开门吧。”
“妈。你这是说什么话。爸他走了。”
“我是说，你爸要是回来。没有人给他开门，那他睡哪儿呀。”
“妈——爸他已经走了。不回来了。”
“走了？不回来了？永远都不回来了？”
我跟女儿住到一块了。
老伴走后，女儿对我不放心，把我带到她家，并请了保姆，照顾我。
女儿出差去了，一出差就是两三个月。我有好多话要说，但不知道跟谁说。保姆是外地人，是个小姑娘，我说的，她都听不明白。至于姑爷，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他也很忙，也总是见不着面。
我还是会到大门口那坐，等着女儿。等着等着，我就睡着了，睡梦中，我见到我老伴。他回家了。但门锁着，他进去不了。他在门口转，喊我的名字，叫我给他开门。
“你怎么不在家呢？”老伴问我。
“女儿怕我孤单，带我到她家住。”我回答。
“那你就丢下我不管我了呀。”
“我没有不管你呀。我——”
“阿婆，你醒醒。你家保姆找你呢。”
有人叫我。我睁开眼睛，看看四周，我知道，我刚才又做梦了。
“阿婆，到吃晚饭时间，该回去了。”
“喔，又要吃饭了。我女儿呢？她什么时候回来。”
“上个星期，她不是跟你说，她去出差，得两个月才回来吗。”
“上个星期？喔，我不记得了。你看我这个脑子，什么都忘了。”
在保姆的搀扶下，我站了起来，喘着气，蹒跚地走回家。
我决定去老房子那看看。我知道，我要是跟保姆说，她是绝对不让我去的。因为，女儿在出差之前，就特别交代过她，还威胁她说，要是她不听话，就要扣她工钱。但我有我的法子。
我们最终达成了协议。受他人钱财的人，是不信的。
我把钥匙递给保姆。我推开了门。房间里的摆设，没有改变，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由于久没人住，所以，所有的家具上，都蒙了一层灰尘。
“阿婆，我在外面等你。”保姆对我说。说话的声音有些抖。我知道，她是因为害怕。
“也好，你就在门外等吧。”我对保姆说。
坐在沙发上，抚摸着老伴生前爱用的枕头，我好像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有人的呼吸声。我不敢回头，我怕，我一回头，就什么都没了。我知道，那是假象，但我现在，我要的就是这样的假象，让我能够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暂时忘记自己的孤独寂寞。
“老不死的，你把我假牙放哪儿去了。”
“谁动你那臭假牙了。你自己搁哪儿了，自己找去。别来烦我。”
“我明明放在这的，转身就不见了，不是你动，还有谁动。”
我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迷糊中，我起身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