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知人知面不知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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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弟，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担架上面抬的可是咱娘？”张柏林握住张志林的手，急切地问道。
　　“大哥，母亲的病很重了，已经四天不吃东西了，一直昏迷不醒的，医生建议送到县城医院打吊瓶治疗，在山里没有条件治疗，可能会死的。母亲才63岁，咱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张志林说。
　　于是张柏林临时决定，叫顾晓玲和孩子们先进村回家休息；张柏林自己随着担架到县城去抢救老母亲。
　　到了县城以后，在李书豪医生的帮助下，很快进行了全面检查，确诊为老年性肺炎，需要用青霉素打吊瓶治疗。当时县城医院没有青霉素，李书豪医生联系了白求恩医院，白求恩医院的领导听说老人是苍山村的，曾经是抗日战争时期的支前模范，于是专门派人送来了青霉素注射液，救了老母亲一条命。
　　一周后，母亲出院回家养病，张柏林带上正在读书的张如峰回集宁——张柏林上班，张如峰上学读书。顾晓玲带着张如云和张如云在家伺候老母亲。
　　张柏林上班第一天就得到了领导的表扬，说他在火车上主动给孕妇献血，是学雷锋的行为值得表扬。因为他回到集宁工务段的时候，学习雷锋的运动正在开展，同志们都利用周末休息的时间做好人好事。张柏林经常去铁路工人俱乐部下象棋，即使在被做检查的日子里，他也没有间断过下象棋。这一天他下完象棋的时候，真好赶上电影开场，他就带着张如峰去看电影，那时候每月有两张免费电影票。他们看电影的时候，发现放影厅的椅子有不少坏了，于是张柏林自己买了钉子，拿着自己家的锤子和螺丝刀，在一个周日到来的时候，他们父子去工人俱乐部义务劳动、修理椅子，这种学雷锋做好事的行为得到了铁路分局领导的表扬。尽管这样，他留党察看的处分也没有取消。张柏林想：既然愚公都能用挖山不止的行为感动上帝，上帝派神仙搬走了两座大山；我也能够用努力工作、多做好人好事感动领导和群众，使得自己早一日取消处分。
　　自从受了党内留党察看处分以后，张柏林不敢再种植土豆了，更不敢倒腾卖东西的事情了。他感觉在处分没有取消之前，一定要好好表现，于是几乎每周日他都带着张如峰去工务段大院里打扫卫生，还给工区休息室擦玻璃。这段时间张如峰学会了擦玻璃，他擦的玻璃几乎看不见一点儿灰尘。
　　1963年末，张如峰被评为优秀少先队员，学雷锋标兵。事迹被少先队组织绘成宣传图画展览在铁路工人俱乐部大厅；父亲张柏林也通过了党内的考核，被评为学雷锋模范。其中学雷锋模范的评比中曾经有争议，但是最后党组织为了激励落后者改进工作，为了促进学雷锋运动的开展，还是认定张柏林是学雷锋模范。
　　为了对父子两人的努力做出评价和表扬，张柏林在元旦这天请张如峰吃了羊肉泡馍，地点选在离家不远的联营商店一楼清真饭馆。吃完饭，父子二人都很高兴。回到家里，张柏林突然问：“儿子，你已经长大了，许多做人的道理也该懂了。爸爸问你一个问题，你可要如实回答。好吗？”张如峰说：“好的，爸。”
　　张柏林问：“如果有一天，你意外发现爸爸挪用了公家的钱款，或者背叛了你的母亲，和其她女人有不正当的关系，你会怎么办？会到公安局举报吗？”
　　张如峰愣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就在那几秒钟之内，他的头脑激烈地反应着……难道爸爸……不会吧……
　　张柏林启发说：“你仔细琢磨一下，如果遇到这样复杂的事情，你该怎么办？”
　　张如峰回答的是缓兵之计：“爸爸，我相信你是一个正派的好人，是我一生学习的楷模，不会做那么荒唐的事情。这一次留党察看处分，你是冤枉的，你没有错；您更不会挪用公款，更不会背叛我妈妈。”
　　张柏林说：“如峰，你不能善良得像傻子一样，人都是有贪念的，贪财或贪色都有可能，贪与不贪之间没有一条鸿沟，他们有时候只是一念之差。如果有一天爸爸犯了错误，你怎么办？是当面给爸爸指出来？还是背后去向组织上检举揭发？或者向公安局举报？”
　　张如峰很聪明，他立即明白了爸爸的意图，于是回答：“爸爸，我会选择先和爸爸商量挽救的对策。如果爸爸执迷不悟，也许我会揭发你的。”
　　张柏林陷入了沉默。张如峰问：“爸爸平白无故的，你怎么会和我说起这么难处理的问题？难道你……”
　　张柏林叹了一口气说：“你知道我们工务段会计室有个杨培敏叔叔吧？”张柏林看看孩子，用很平静的口气讲述了一个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故事。
　　
　　原来工务段会计室有个杨培敏叔叔，他有一个和张如峰同岁的女儿叫杨晶晶。有一天周末，杨晶晶和同学到老虎山公园玩耍，突然发现爸爸和一个陌生的阿姨在公园的长椅子上坐着亲吻在一起，于是她回家将这个事情告诉了妈妈。妈妈和爸爸大吵起来，然后妈妈就回娘家了。爸爸更加变本加厉，把陌生的阿姨叫回家来吃饭，在吃饭的时候，聊天中提到了挪用公款的事情。杨晶晶悄悄地你写了一封检举信，将爸爸的事情揭发出来。结果是爸爸被判刑15年，妈妈和爸爸离婚走了，杨晶晶一个人在家过日子，失去了生活来源，爷爷奶奶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孙女……
　　
　　张柏林讲得故事很沉重，深深打动了张如峰。张如峰对爸爸说：“爸爸这个问题我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经过你讲故事，我明白了。这就是说，孩子不应该揭发父亲，应该想办法叫父亲自己纠正错误，补上欠公家的钱，同时断绝和陌生阿姨的关系。”
　　张柏林说：“孔圣人有一句名言‘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就是说父亲要想办法帮助儿子纠正错误或弥补损失，儿子要帮助父亲纠正或弥补错误造成的损失。比如你踢足球把邻居家的玻璃打碎了，父亲我只能赔给人家玻璃，而不是把儿子送去监狱。”
　　张如峰说：“爸爸，你这么一说，我彻底明白了。刚开始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儿呢。”
　　张柏林继续说：“比如我留党察看这件事情，我不是冤枉的——目前土地是国家的，我们没有权利私自耕种，更不能把耕种的土豆卖出去；作为一名党员，我也不应该在国家最困难的时候买自行车。如果有富裕的钱，应该捐献给国家，或者孝顺你奶奶。我的错误是明摆着，可是作为你，是我儿子，你是帮助我写检查，争取得到组织上的宽大处理，而不是揭发我，叫我被判刑，对吗？”
　　张如峰点点头，说：“是的，爸爸，我明白了。”
　　张柏林继续说：“你只是口头上明白了，暂时明白了，等学校老师一讲大道理，你就糊涂了。学校老师的大道理和我们家里的小道理是不一样的，你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你还记得包拯斩杀侄儿的故事吗？”
　　张如峰说：“记得包公的侄子是陈州的一个县令，他霸占朝廷的赈灾粮食、贪污受贿、欺压百姓，包公知道后，很气愤，下令处斩。公堂上他侄子求包公看在叔侄一场的份上，饶他一命不死，可是包公还是含泪斩杀了侄儿。”张如峰笑了笑，说：“爸爸你说得对，家里的道理和学校的道理有时候确实不一样的。比如包拯对他侄儿的处理，就伤了嫂子的心，其实对嫂子是一种不孝顺。你说，如果包拯不那么处理他侄儿，又会怎么样呢？”
　　张柏林说：“包拯为了效忠朝廷，杀死了自己的亲侄子，虽然百姓们都说他是清官，但是他会愧对自己的嫂子。相反如果他为了自己没有教育和影响好侄儿而承担一部分罪责，选择回乡务农，不再当官了以谢罪天下，保全侄儿的命，那样不是更好吗？包拯杀了自己的侄儿能杜绝贪污受贿吗？贪污受贿的根子不是因为侄儿的生命存在，而是因为私有制的存在，只有消灭了私有制，才能彻底杜绝贪污受贿，所以……”
　　张如峰感觉爸爸讲的道理是对的，自己将来当了官，一定要廉洁奉公，如果遇到自己的亲人贪污受贿，自己要选择辞职回家务农，或者是倾家荡产来退赔贪污的钱款，不要选择斩杀自己的亲人。这种思想一直影响着张如峰。直到成人以后，张如峰对私有制也是反对的，他小小的脑子里想：如果社会上的物资极大丰富、能够满足全体人民的需要，上学国家给交学费，看病不用自己花钱，所有的乞丐都有福利院收容，那么贪污的钱就没有什么用处了，还贪污干啥呢？人老了都去国家办的敬老院生活，那该多好啊？那可能就是老师讲的共产主义吧！
　　五
　　有一个周末，张柏林从单位拿回两本书，一本书《政治经济学读本》一本是《党的教育》。他对张如峰说：“儿子，上周我们讨论的问题，应该在这两本书能找到答案，你应该好好读一读。当然，答案不是现成的，要经过自己去独自思考。”从那以后12岁的张如峰开始学习一些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和理论了，但是他不是照搬书本知识，他特别善于独立思考，思考中，他会把爸爸的思想糅合进去。
　　每天晚上，张如峰做完作业，就如饥似渴地读书。这一段时间他读了很多书，有一些小说，如《青春之歌》《我的大学》《三国演义》，也有爸爸拿回家的政治书籍。在爸爸的开导教育下，张如峰快速地成熟起来。张柏林则在研究象棋棋谱和《三国志》。
　　一天晚上，爸爸上夜班，家里来了两个客人，他们称是爸爸单位的领导。他们来了解爸爸业余时间都在做什么，说过什么落后的言论。张如峰对他们说：“爸爸业余时间都在读书，读的书是《党的教育》和《政治经济学读本》，爸爸读了以后会讲给我听的。我现在懂得了什么是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张如峰还讲了爸爸带着自己扫马路的事情，两个叔叔很失望地走了。爸爸回来后，张如峰给爸爸说了两个人的体貌特征。张柏林表扬儿子做得对，以后遇到事情要多想几个为什么，要机智勇敢地面对。
　　张如峰长大以后，曾经回忆过这一段经历，他写了一篇散文《我的父亲》，讲述了父亲对儿子的教育和影响，可见一个人的家庭教育给与他的思想烙印是极其深刻的。张如峰结婚以后，一次老婆将工厂的一块木板拿回了家当切菜板，张如峰教训了老婆一顿，亲自将木板送回了成品库，他对领导说：“我对家属的教育不够，家属私自拿了公家的木板，我送回来了。同时给领导赔礼道歉。”领导说：“这么小的一块木板，是边角余料，不要紧的。”张如峰说：“我老婆是成品库的管理员，不能这样做，值不值钱都不会有第二次了。”这样做的根源都是与他小时候的家庭教育有关系。张如峰的妻子做仓库保管员十几年，从来没有贪污过工厂的一针一线，连年被评为工厂的红管家。关于这一点，以后慢慢讲来。
　　
　　1964年春节，塞北的天气格外寒冷。张柏林网上开会很晚才回家，张如峰总是提前做了小米干饭，等着爸爸下班回来一起吃，他们没有钱买蔬菜，也没有自己种植的土豆吃了，只好一天三顿饭吃咸菜。
　　爸爸说：“等你妈妈春天回来的时候，你和妈妈去种土豆吧。你们是家属，不是职工，也不是党员，不怕政治冲击。不然长期吃咸菜，没有蔬菜吃，人的身体受不了。”
　　张如峰问：“妈妈要回来了吗？什么时候回来？”
　　张柏林说：“不急，等春暖花开的季节，妈妈就回来了。妈妈来信说，如云也该上学了，奶奶的身体好多了。”
　　于是张如峰天天盼着妈妈回来。可是他没有盼到妈妈的回来，却来了一份加急电报：“母亲病危，速回！”
　　于是两个人日夜兼程赶回了老家。一路上，张如峰很焦急地问父亲：“妈妈上次来信，不是说奶奶好多了吗？怎么突然间就不行了啊？”“儿子你听说过回光返照吗？就是病人突然间好了，但是没几天就病重了，这是死亡的征兆，奶奶这一次可能真的不行了……”
　　“呜呜呜……”张如峰哭起来。张柏林也直掉眼泪。雨水那天，下着蒙蒙小雨，张柏林和张如峰冒着小雨回到了他们九别的故乡——苍山村小南园。一进门就听见了惊天动地的哭声……
　　当张柏林和张如峰走进院子的时候，赫然发现，院子中间摆着一个黑色的棺椁，奶奶的尸体陈列在正房的中央，吊孝的村人跪在地上哭泣，顾晓玲、张志林和张成林都在嚎啕大哭……
　　奶奶走了！张如峰深深地感到了悲伤。要知道他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孩子，他与奶奶的感情很深。于是张如峰和张柏林从顾晓玲手里接过孝帽子戴在头上，跪在地上大声哭起来。天空的雨水和他们的泪水湿透了屋里的空气。
　　哭了一场以后，张柏林开始和弟弟们商量什么时候发丧，请什么人帮忙的具体事事宜。张如峰则和母亲一起接待来吊孝的亲戚朋友，还要负责给客人做饭吃。弟弟妹妹都不懂事，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时候，生产队长老找张志林，说：“山上石佛堂的僧人上天了，需要找一个看山的护林员，生产队给补助一些工分，国家还发一些生活费，你愿意去看山吗？”
　　张志林一口答应了。张柏林想阻拦他，已经来不及了。顾晓玲对张柏林说：“娘这一走，二弟也上山当了护林员；我们再一走，家里只剩下小弟一个人，多可怜啊。不如你带上如峰和如云回集宁，我和如玉在老家住半年，为小弟弟找个老婆，我再离开也不迟。这些年总是在忙于给母亲治病，两个弟弟的婚姻大事都耽误了了。”
　　张柏林感觉妻子说的十分在理，就同意的妻子的意见，带着需要上学读书的张如峰和张如云，一路风尘仆仆赶回集宁。
　　他们从老家带来一些蔬菜种子，张柏林感觉孩子们不吃蔬菜不行——孩子们正长身体的时候，光吃粮食不行，首先是不够吃，其次是营养不足。张柏林想：这次不再卖土豆，自己种，自己吃，最大程度是留党察看处分取消不了，不会有更大的处分了，为了养育孩子们豁出去了……
　　没想到那一年学校改成了春季招生，先在学前班学习半年，然后进入一年级正式上课。张如云上学了，入学考试那天，老师拿一个垒球给她看，问：“球球是什么形状的？”张如云说：“球球是长的。”张如峰说：“妹妹，老师问你球球不破的话是什么形状的。”张如云补充说：“老师，球球本来应该是圆圆的，但是这个球球坏了，露出里面的东西，所以是长长的了。”老师笑了，说：“这个小姑娘还挺会狡辩的。”
　　张如峰问：“老师，我妹妹是懂得球是圆的，你们这个球有点不圆了。你们能招收我妹妹上学吗？她可是到岁数了。”
　　老师说：“你这个哥哥当得不够格啊，你不是毕业班的张如峰吗？怎么不教教妹妹一些基本知识？回家等消息吧。”
　　“老师请您……”
　　“下一个徐丽丽。”
　　“老师，我们能上学吗？需要准备书包和文具吗？老师你给我们一个准信。”张如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老师却忙着考试下一个考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