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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星与梦 作者:八络 发布时间:2018-05-10 07:39:23 字数:3535
躺在铺着厚厚床垫的宽大的床上,望着对面一堵墙上的小窗户,天已大亮,想起夜里恍惚听到雨打树叶的声音,通过这一扇朝西开的窗子,我看到旭日初升,百鸟和鸣,然而,这一切只是我的想象罢了,我看到的只是和以往每个早晨看到的同样一小块天空,如果非要说出不同来,只是明和暗的区别吧。
我以前有一面朝正南开的大窗户,那是在我住进这里以前,那时我只有一张旧的硬板床,断了几条木板,站在上面如履薄冰,一不小心脚踩空,连带着单薄的破旧褥子,卡进两截断着的木板中间去了,这被褥或许是姥姥留下的,又或许不是。那个时候的孩子都站在床上穿衣服,早晨会趴在床上大声的背书。房子下雨的时候会漏雨,找来盆和碗接着吧,碗不够,那就紧着要紧的地方用吧,置书的柜子自然是淋不得雨的,电视机看了十多年,打不开了,搬出去晒晒又可以看,自然也淋不得,终于挑了个尚可遮风避雨的角落,被子上搭一张透明塑料布,又可以迷迷糊糊睡去了。
旧房子里,下雨的时候行雨,刮风的时候落土,有时候是老鼠做怪,冷不防倒一头土。天晴了,又可以看到阳光经窗子照进来,只要有太阳和月亮房间里就一定会看到那窗的光影,总能给我带来温暖。一直没有窗帘,帘之于窗,犹如锁之于门,贫穷的人,对于美的追求,对于隐私的保护,在温饱和安全面前,是微不足道的。他们过平实的生活,是不可怜的,倒是脱离了贫穷的追求,在现实的对比下,显得苍白无力。而我的窗有插销锁,然而这锁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它外面有防盗的钢筋。无聊的夜晚,就这样躺在床上,看老鼠在房梁上窜来窜去,听着它们觅食的声音,它们或许又在拉我床下的鞋子了,他们咬坏过我皮鞋里长长的毛,那是我最值钱的身外之物,我懒得去赶它们,只要它们不在里面拉屎就好。
冬天的时候我便记不得老鼠的事了,冬天的夜晚手脚冰凉,蜷缩在一起,被子的一角又偏偏要往床下掉,无论如何都是要冻醒的,醒一回便拿脚挑一挑大概地压到腿下。而我现在抬头看到的是方的天花板,冬天的夜晚不再冷,满屋子方的死着的东西,那窗也是方的,经它看到的天自然也是方的。我不再有温饱之忧,却受到不自由的苦,是什么限制了我的自由,是阅历还是世道?像是事实,又像是歪曲的事实,我无力改变后者,便要改变今时的自己,脱胎换骨,逢迎圆滑者生,格格不入者死。
我盯着窗看了一会儿,累了就把头转向另一边,闭上眼又看到另一个窗,也可能是几个,一下子清晰,一下子模糊的,一会儿白,一会儿黄,一会儿黑,最后晕成了美图软件里一种兰桂坊特效一样的影像了。我心里有些许安慰了,即使是这个令我生出千百个不满意的窗,也和老房子的窗一样,都被大自然赋予了光的魂。这是只有乡下孩子才有的体会,我在城里住的时候,睡前都会拉上窗帘,起床后拉开窗帘,也有时不拉开,城里的窗外是高楼大厦是车与行人,是对面楼上推窗而视的人。所以,在城里是没有机会以这种形式追忆过去的。
我马上警醒,我又代表了一类人,生来贫穷,不满贫穷,长大了,遗憾质朴生活的远去,怨恨新生活,却忽略了自己其实尚未脱离贫穷。
有不速之客来了,我的门久没有被人敲响过,我这才起床,嗅到雨后泥土的清香,恍惚觉得,我是那将死的植物,浇了水,又复生机一样。开门发现是尤芳,我原本应该惊喜若狂,但我和尤芳都是核桃一样的人,里外都是皱的,不拘言笑,躲在坚硬的壳里,内心却是脆弱的(有人便要说躲在坚硬的壳里的不是乌龟王八吗)。但也有那种时候,我们两个在一起,便成了花生,虽然在一个港湾里相伴相守,但也无疑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不拘谁用手轻轻一捏,这保护就破了。
院子里留了一片地,本来可以种些花,种些菜的,妈也曾经嘱咐我要种一些菜,我却认为为了几块钱的菜去浪费大把时间很不值得。在这里还都是破瓦房的时候,我种过几种常见的花草,但我最引以为傲的还是占了半个院子的蔬菜,我用压水井压来水浇灌,家里有许多长短各异粗细不一的树枝,也有些是小树的树干,先前在院子里生长的竹竿,为番茄搭架是很简单的,黄瓜和豆角却很麻烦,我一个人是不太容易完成的。说到这里,我就想起田里的事,许多年前我从井里打水就已经很娴熟了,我总能打出最干净的水,枯草杂物很少,背着喷雾器打药,我对大豆叶子上的虫的惧怕,最终会被劳动的喜悦冲散。然而,我现在却成了一个十足的懒人,没有什么让我去做,我也不想去做什么。
尤芳说昨天晚上忽然想我了,五点钟天还没亮就收拾东西往我这边赶,我笑笑,拉她进来。转眼的功夫,客厅里就飞进了几只鸟,听到人的脚步声,又飞到门外去,有一只鸟却一头扎进卧室,我忙把它赶出来。家里窗户都是关着的,卧室的门和客厅的门不过两步之遥,然而这蠢鸟循着更远的楼梯窗户透过来的微弱的亮光跌跌撞撞飞到楼上去了。我每天在楼上看书做题,准备五月份的考试,尤芳同我到楼上去,把一排的窗都打开,它偏往亮子上来回撞,在一个出不去的地方撞的精疲力尽。尤芳尝试把它往出的去的地方赶,但是胆小如她,鸟的翅膀一扇动她又惊慌的闪到一边去,她未必是心生怜悯,只是怕鸟在屋里拉屎罢了。我们真是天生一对,然而我们却是同样性别。
愚蠢至极的鸟,终于飞出去了。然而我又聪明到哪里去,即使聪明也无用,我不愿呆在这枉费光阴,这里不再是原来的样子,这里没有人人向往的田园生活,我仍不尝试飞出去。我放弃了为梦想拼搏,心有不甘的呆在牢笼里。
我擦拭窗台的灰尘,同她讲四时变化,她说许多年不见蝴蝶野花,许多年不曾遇得杨柳。她说,某一时节看到成群结队的蜻蜓绕着麦垛盘旋而下。她说没见过彩虹,她说,骤雨初歇,雨后枯荷,雨后绿叶,她说看到马路上晒干的蚯蚓的尸体,她说新生带来死亡,死亡又迎来新生。她聊起她吹散的几株蒲公英,她蹚过的小河。我与她说秋忙,小时秋忙时节的玉米地,墙壁挂满的玉米,我讲最怕的虫,和捡到的树枝上知了脱去的皮。我又想起顶着烈日蹲在田间拔草,想起小麦丰收的黄昏,燃烧的一堆两堆秸秆,烤熟的红薯,想起弟弟在夜色里跑来跑去。
我当天便同父亲讲起那只鸟的事,我说:“别的鸟都马上往外飞,不过是顺着来时的路回去,怎么这只鸟既不能照原路返回,又不能在条条光明大道上找一个出口。一心扑向透明玻璃外的世界,要撞死不知变通。”
父亲看问题的角度往往和我不一样,比方父亲吃苹果总削皮,我一是觉得削皮麻烦,二是觉得皮也可以吃,我说网上说苹果皮很有营养,父亲说果皮上有农药残留,我一听觉得很有道理。父亲抱怨鸡蛋没有煎透,我说网上说很多人专门吃生鸡蛋,说是生鸡蛋的营养价值比熟鸡蛋高。父亲说生鸡蛋里面可能存在寄生虫,我一听觉得很有道理。我的根据往往是“网上说”,网上说的往往又不对。我看问题总是很片面,偶尔有了深度的见解,也多是受了父亲的启发。他说,鸟和人一样,也分聪明的和愚笨的,他便长谈起他学生时代去别校考试的事,落单,找不到回去的路。我恭敬的单单听,并不插话。而后,我便慢慢的考虑起一个问题:为什么聪明的人总乐于在不如他的人面前说自己愚笨,又举证使你信服。
也许我最大的问题是做的少而想的多。
女生的日记多半是要送给男朋友的,尤芳把一个旧的日记本给我,说明不了什么。我不是在她生活中经常出现的人,但我自认为和她很亲密。
“你真的了解我吗?阿落。”某一天,尤芳莫名其妙的问我。
我沉吟不语,她又并非是要一个答案。
遇见即是莫大的缘分,不问你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相伴的时候交心,分别的时候道珍重。
我不了解她,挡不住她把所有的秘密说与我听。我收下她的日记,我通过日记去认识她,过去的,以及现在的。
尤芳说每一个人都有一段不同于别人的记忆,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无可复制的青春,可以是独自一人无限感伤的,可以是众人面前滔滔不绝讲述的,但总能从别人的故事里,瞧见不一样的自己。时光一去永不回,然而青春总要留下点什么,也许是某一天你被生僻字难住而去查旧字典时,从中掉出的一两张照片,也许是某一天你搬家整理旧书籍时,翻到的两三篇日记。
尤芳是个痴情的人,恰巧我也是。不同的是,她为她喜欢的人不顾一切,我只压在心底,我羡慕她。
我喜欢尤芳,把她的故事写成书,这就是笔耕不辍的原因。结局或许是美好的,但过程很艰辛。我这样一个不折不扣头脑简单的懒人,且又是严重的拖延症患者,上学的时候写篇作文要绞尽脑汁,拖拖拉拉三个周才完成,又胆小又不开窍,执着于一个人窝在最后一排,整个一年级都在桌斗里念书写字,不肯坐前排不肯换高凳子的孤僻儿童,我知道新铅笔要先削短才能使我顺顺利利在狭窄的高度不够的空间写字,我知道老师不会一直不厌其烦软硬兼施令我把课本放在桌面上听讲,然而,我还不知道我以后的路更难走。
因为懒,更因为对我来说有难度,所以我不打算再耗很长时间,虽努力却最终无济于事继续拙劣的叙述尤芳的小半生。我且把她仅有的那几页不甚明了不成段落的日记照抄过来,倘若能凑个故事完整那再好不过。
如您所想,我们是两个互相嫌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