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局长

局长（1）
我是局长，我局里有20名员工。
他们喊我做老板。
老板，我高兴这个称呼，喜欢这个叫喊。
20名员工左右的单位，在这个200万人口的城市，多得数不胜数。虽然，我们同级的单位经常交流，但有的单位，我压根就没听说过。不过，那不要紧，只要是圈子里的人，来个电话，就有饭局。
“兄弟。干。”
“干。”
满满的一杯酒，干了，再倒满，再喝干。每个人的脸，都泛着红光，话开始多起来。都是些废话。
“小赵那小子，你小心着点。咱们是兄弟，我才提醒你。”
小赵，我局里的第二副局长。他想把我挤走，然后坐我的位置。这点，我清楚。我怎么能不清楚呢。
“谢谢你。兄弟。来。干杯。”
“你别不信我。我这人看人是很准的。没有人能逃出我这双毒眼。”
“我知道。我知道。非常感谢兄弟！”
“你知道就好。你不但要知道，还得小心提防着他。”
单位里有三个副局长，哪个副局长不想扶正呢。这就好比小三，那个不想取代原配的位置。这点，只要做在第一把手的位置，都能感觉到、体会到。只要坐在副职的位置上，都有上进的想法，要是没有这想法，社会也就没进步可言了。而做人，也就太没劲了。
这个世界之所以多彩，就是因为女人要美丽，男人谋权力。
所以，他们要是不想扶正，那才不正常呢。单位虽小，级别不高，但局长也是个正科级干部。正科与与副科虽然只相差一个字。但就这个字，待遇可就相差得远了。
谁个不想照顾自己的家属呢，这个是人情所在。要说不想，那是没人性，忘本。这种人，是被亲戚所唾骂的。想想，一个人生在这个世界上，连自己的亲人都唾弃，即便做了千秋的伟业，任了一官半职，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局里不止是小赵想坐我的位置，另外的两个副局长也想。他们都在寻找机会，创造机会。如果我落水，他们绝对是高兴得不得了的，绝对第一时间的传播我挂掉的消息，绝对第一时间赶到我棺材前，假惺惺地流两滴泪水，装模作样的给我烧香磕头。
我不怪他们。因为我要是他们，我也会是跟他们一样。人心如此，官道如此。
他们都听我的。我要他们做的事，他们没有不照办的。局里所有的大事小事，他们都向我请示，要我批准。其实，有些事，副局长可以批准的，但是，他们都拿来让我签字。表面上，看似他们尊重我，其实，他们是在为事情出事时，给自己设层保护，以便推卸责任。
就拿办公用品来说吧，买支办公用笔，也要我签字。当然，这只是个打比方而已。局里的开支，一个饭局，就可以买整个办公用品店库存的笔。
“来。我敬老板一杯。祝你步步高升。”
“老板，我敬你一杯。祝你升官发财。”
“好。好。大家一起升官发财。”
“真的呀。不要到时候，把我们难兄难弟给忘了哟。”
“怎么会呢。我就是把我自己给忘了，也不能忘了你们呀。没有你们，哪里会有我。”
真话中有假话，把假话说成跟真的一样，这就是交际，最高明的交际。饭局上，称兄道弟，饭局后，路上见了，谁也不认识谁了。至于涉及到利益，那更是不用说了，能不翻脸，就已经难能可贵了。
一个饭局，吃了一个晚上，在个个都说，我谁也不服中，吐着秽物扶着墙，散去了。桌上，饭菜狼籍。地上，四五个酒箱叠放着。
醉了吗？真的醉了。不过，脑子清醒着呢。
家门，紧锁着，喊女人。没有回应。
摸索着掏出钥匙，好不容易开门进去，客厅里黑糊糊的，要不是路灯之光，透过缝儿，照在沙发上，还真的以为自己到了阴间地府呢。冷飕飕的，让人灵魂出窍。
“老婆。我回来了。”
没有回声。
“老婆，我回来了。”
仍是没有回声。怎么会呢，以往，不管自己多晚回来，总看见家里的灯亮着，女人坐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开着。
她一定是睡着了。
摸索着打开灯，黑糊糊的房间，一下子亮了起来。朝沙发上看，没人。再看卧室的门，紧关着。敲门，没有人应。
躺在沙发上，我迷糊地睡去。睡梦中，好像有人给自己披被子，给自己冲茶，用热毛巾擦去嘴角的污物。于是，我翻了个身，结果，掉到地上。
这是哪儿呢？什么硬硬的，冰冰的，黑黑的，静静的。挣扎着站了起来，摸头想了想，这应该是自己的家。环顾四周，对，没错，就是自己的家。可是，自己的女人呢？怎么就不见她呢，她这会儿不在家，会去哪儿呢？该不会——怒气从胆边升。朝卧室冲去，用力地撞门。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门纹丝不动，门里也没有一丝动静。偌大的房子里，只听到我撞门的声响，只听到我的喘气声，只闻到我浑身的酒味。
局长（2）
门开了。不只是卧室的门敞开着，就连大门也敞开着，卧室里一片凌乱，有如夜市后的街道，尽是随手丢弃的垃圾。
不会是昨晚，有贼进屋行窃吧。我摇了摇头，应该不会。记得，自己开门之后，是关了门的。不过，好像也不是，我那时根本就没关。摇头，用力摇头。一片混沌。
老婆呢？她去哪儿了？难道，有人把她劫走了？
应该不会，劫匪们劫她干嘛呢？不行，得马上把她找回来。马上。
拨了她的号码。关机。
再拨，关机。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电话响了，就在我混思乱想的时候。我赶忙接起电话。
“小鹏呀，你跟阿颖是不是又吵架了？”
是岳母的电话，我如触电般定住，本来想好的一大堆话，一下子全都没了，大脑出现暂时性的空白。
“没。没有呀。”我回道。
“没有？那阿颖干嘛回我这了。”
“可能是想你们了吧。”
“别哄我了，我的女儿我还不清楚呀。你还是老实说吧，倒底是什么回事？”
“也没什么事。真的。没什么事。”我如实回答。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说实话。”岳母生气的说。
“真——”
我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没有人相信我说了实话。为什么人们总是不相信实话呢？难道是因为，现实总是与梦想背道而驰，还是，这个世界到处是骗子，到处是谎言。
我不再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时候，即便我说得再好，也比不上唯唯诺诺地听话的效果好。终于挂了电话，心里也有了着落，不用担心女人会出什么事了。真是奇怪，女人怎么都这样，不管美丑，高低，贵贱，在夫妻闹别扭之后，都是往娘家跑。不过，男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吵闹后，不也都是喝酒，且喝得醉如烂泥。
看看时间，距下班还有一段时间，洗洗之后，去单位里转转，让手下们知道，自己今天上班了，要不然，他们一整天不见我，又有闲话了。当然，闲话我是不怕的，我要是怕，就不坐在领导的位置上了。
小民的特点，就是爱背后说人闲话，本来没有的事，他捕风捉影，硬要弄成有的。找他理论，他还有理呢，说什么无风不起浪。这也应该算是祖先的文化精髓之一吧，只不过没有写在书上而已。毕竟，这是不正经的。
迷糊中，听见呼啸的急救声。谁出事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白色的世界中，所有的东西都是白色的，以致于，那窗外的树叶，也是白色的。
我醒过来的时候，我的床边没有人。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只有，点滴瓶里的药液在动，仔细听，那是唯一的声音。真的有声音吗？即便有，也听不到的。
一切都是假象。
我是怎么来到医院的？记得，我要去关门的时候，感觉头晕，之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医生来了。
“医生。我——”
“没事了，幸好送来及时，要不就没命了。”
“谁送我来的？”
“你家人了。还会有谁。”
“我家人。我没家人。”
“你没家人？这可就怪了。是他打电话叫救护车的。”
“他人呢？”
“那。咦。刚才还在那的坐着的。怎么眨眼就不见了呢。真奇怪。你真的没家人？”
“没有。”
“那你爱人呢？”
“我爱人。我爱人她——”
我不能告诉医生，我老婆回娘家了。
“我爱人她在外地出差呢。”
“喔。”
一声喔之后，医生没再说话。医生就是医生，连病人不想说话，他都知道。
我叫医生给单位办公室打电话，告诉办公室主任，我病了，住院呢。我的电话打出去还没多久，病房的门，陆续地被敲响了。
敲门声小而急，这是我熟悉的声音。只要我住院，我就会听到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声音，让我很有事业成功的成就感。为此，有时候我没病也特想住院。
“局长，知道您病，我马上就赶来了，顺便给了买了些补品。”
一听这话，就漏洞百出。看看他给我买的东西，不花上半个小时会买得了。既然花半个小时买东西，也就不会马上赶来了。谎言都很容易击破的。我不点破，因为我喜欢。谎言听起来舒心，让人高兴。这样的高兴，并不长久。同事们来看望一次之后，就都不来看望了。
怎么会是这样呢，很反常呀。先前我住院，他们可都是天天来的。可这次，他们竟然全都不来了，像是约好了似的。出现这样的情况，只有两中可能，一种是我的位置，将有人代替；一种是我的日子进入了倒记时。
第二种可能性比较小，我的身体状况，我知道。那只有第一种可能了。
会是谁上来呢？我还真琢磨不透，三个副局长，都有背景和实力，还有办公室主任。若不论背景关系，办公室主任的能力好象比三个副局长还要强些呢。
我一个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想着心事，心发慌。我决定提前出院。我绝不能这么轻易地放弃，我要利用我的关系网，我的人脉，保住自己的座位。
办理了出院手续，我立即赶到单位。
“老板。您好。”
“老板，您回来了。”
还是原先的人，原先的话，但这次，听起来却不那么的顺耳了，觉得冰冷，充满着虚假。
“嗯。”我冷冷地回道，
打开办公室的门，坐在椅子上，看看蒙了一层灰尘的桌子——这种现象，在往常是不会发生的。即便我不在，哪怕就是半年不用那张桌子，它也依旧是干净的。我才住院几天了呀，就成了这样子。那以后呢？
他妈的都是些势力小人。
谁不势力，在权力的社会里，在金子塔型的社会里？
我走进综合科办公室，里面说笑的人，见我进来，立即停了下来。在我踏进之前的半分钟里，办公室还热闹不已，可就在一秒钟的时间里，大家都屏息住，都不说话了。有的，甚至偷偷地溜开。
我看了一眼办公室主任。他在专注地看着电脑。他没有看我，更没有起身向我打招呼。装作没有见到我进来的样子。
站在四五个人的办公室里，我突然觉得好孤单，好孤独。
我成了一个外来的人，突然闯进别人的地盘。
局长（3）
没有人再喊我老板了。
我还在单位上班，不过，基本上，什么事都跟我无关了。
一个可有可无的单位，能有什么事呢。即便有，那也都是些无中生有或不作为的事。就比如信访，如果，某个部门不失职，百姓会上访？我被安排在一个股室里，具体业务是等候安排。
等就等，先前我是让他人等，现在轮到我等他人。那将是个漫长的等待过程。这点，我早就预料到，有了心里准备。所以，我不在乎。我还乐得清闲呢。等待也是门艺术。当然，那要看是等什么了。
我又回到从前，按部就班的上下班，自己喝自个儿泡的茶。当然，茶叶是自己买的。不过，先前的朋友，都不再与我有来往了。我没脸主动跟他们打招呼。我不主动，他们更不会主动。面子就是这么个东西，越是在乎，它就越厚重，越是放不下。
想当初，我升任局长，跟他们不在一个层次上，没有多少共同语言，渐渐地疏远，等到我被赶下台了，我们也就成了陌生人了。若他们真的来找我，我心里也觉得慌，内疚。即便能在一起，也不可能跟先前一样的交心了。
我最讨厌那些得势便瞧不起人的小人。但是，我却不知不觉地，也成为自己瞧不起的势力小人。就好比大家都恨那些走后门的人，但自己也千方百计地找后门，并因自己能走后门而骄傲。真幽默。
扭曲的社会，注定，让所有没有正直信仰的人，成为自己嘲笑的，唾弃跳梁小丑。
我现在是单身了。老婆跟我离婚了，带走了孩子，带走所有的积蓄。整个房间，没有了女人的味道。
女人说，若不跟我离婚，她会疯掉的。开始，我觉得她不可理喻，变态了。现在，我明白了。一个男人，整天都在外面，屁股都不沾家一会儿，让沙发热热，在女人变坏就有钱的大环境，在小三横行的温泉里，哪个男人，能够经得起诱惑呢；哪个女人，又放心自己的老公呢。特此声明，这与信任不信任无关，也没有歧视小三的意思。
当老板的日子，是我最为意气风发的日子，感觉就像当上了王子。有人请我吃饭、喝茶、洗头。然而，却未曾想到，自己快乐的背后，是妻子的痛苦，绝望。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我就不当什么鸟局长了。
一切获得，都得付出代价。只不过，我这个代价，也太高了。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小区进进出出的人，整整一天，竟然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他们可都是跟我住在同一个地方呀。他们都匆忙，他们都低着头赶路。
一个人开门，一个人关门，一个人煮饭炒菜，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睡觉，自己跟自己说话，墙壁是沉默的，玻璃是冰冷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独立存在的个体，它们自生自灭，与谁都无关。
事物是如此。人不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