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灼心（4）

　　那一年的猪瘟真是厉害，虽说一群人把金善水家的病猪都给埋了，但是其他人家的猪还是未能幸免。不到一个月，青龙岗养猪的人家都陆陆续续遭了灾，有的死了一两头，有的死了四五头，大街上整天都有用平板车拉着死猪到青龙岗下去埋的。
　　有些心术不正的人，不舍得把死猪埋了，夜里就偷偷把病死的猪宰了，天不明拉着两扇猪肉到几十里外的集市上去卖。那一年，猪肉比青菜都要便宜，大家怕染上了病，整月整月的都不敢吃大肉了。没有染上病的猪，各家也都不敢养了，赔了本钱也就卖了，生怕哪天病死就一文不值了。
　　这次猪瘟过后，村子里很多养猪的人家都怕了，在今后的一两年里，大多人都不敢再多养猪了。只有金善水还不死心，等到忙完秋收，给人耕完土地之后，他就去了省城。听说他在妹夫张文良的帮助下，到省城牧专学校学习养殖技术去了。人们都说，这金善水还真是不同寻常，别人都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倒好，吃了亏不但不怕，还专门去学习本事了。他走的那几个月里，人们时常议论他说：“看吧，等他从省城学习回来，肯定还要大干一番呢！说不定要办更大规模的养猪场哩！”
　　我姐家的八头猪，死了五头，也都埋在了青龙岗脚下。剩余的三头，治华哥用平板车拉到通县五毛一斤给卖了。往年养猪都挣钱，这一年养猪却配得血本无归。一场猪瘟，害得家里的日子不好过了。
　　我姐的三儿子家康刚过半岁，孩子虽然在孟高智的袒护下生了下来，但是超生款却一分不少，家旺、家康两个孩子的超生款一年就罚一千多元，上交的公粮也从之前每亩五六十斤涨到了每亩一百斤。秋收过后，村里又催收各项提留款和统筹款，加起来一算又是七八百块，养猪赔了钱，地里打下的粮食又卖不上价钱，家里就入不敷出了。超生款交上了，提留款和统筹款没钱交了，我二哥就把钱替我姐交上了。等种完麦子，治华哥就到金善堂的砖厂里拉砖去了，我姐在家里没闲几日，也到村里的罐头厂里打工了。
　　与往年一样，到了冬天，村里人就盼着村委的年底分红。可进了十一月，村里的酒厂突然出了事故。先是一天夜里，在酒厂值班的田治聪突然被电死了。田治聪是村里有名的困难户，家里除了有个半身不遂的母亲还养了四个闺女，一家人都靠他一人挣钱养活，现在他突然死了，一家老少没了依靠，他老婆王桂红就带着四个孩子跪在酒厂里哭得死去活来；后来孟德武召集村委开了个会，决定一次性赔偿给她家里一万元，今后她家的超生款、提留款和统筹款都由村委来交。拿了钱，得了村委的承诺，王桂红才不再带着孩子哭闹了。
　　这事刚处理完，另一场事故又来了。这场事故一出，青龙岗的酒厂就基本瘫痪了。这件事，我是在大家之前得知的。那天晚上，我三叔到我家里找我爹拉话，一进门就见他一脸愁容。他在灶火边坐下来，抽着烟卷不住地叹气。我爹问他出了何事，他说：“酒厂出事了。”我爹一惊，问：“不是刚赔付完田治聪一家吗？咋又出事了？”三叔叹息了几声，说：“这次可比上次严重哩！”我爹就问：“到底出啥事了？”三叔说：“富贵春这酒的名字人家不让用了。”我爹问：“谁不让用了？”三叔说：“是河北省的一个酒厂。”我爹听不懂，就说：“咱们一个河南，一个河北，八竿子打不着的，他们说不让用咱就不用了？”三叔说：“二哥，你不懂哩，人家两年前把‘富贵春’注册成商标了，人家一注册，这名字就归人家了。”我爹说：“咱都用七八年了，他们说不让用就不让用了吗？还有王法没了！”三叔说：“就是有这样的法，国家才保护他们呢！”我和我爹最终没听明白，不知道啥是商标，法律上又是怎样说的。
　　不但我和爹不明白，几乎全村子的人都不明白。当村民们得知这个消息时，还都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个个还笑着说：“不就一个名字么，不让用咱们换个名字就是了。不让用‘富贵春’，咱换个‘富迎春、富喜春’，咱的酒不照样卖么！”孟德武听了这些话，在村民大会上黑着脸说：“你们懂个球！咱的酒名一换不打紧，两三万的包装箱报废了不说，这酒也就不好再卖了。我前几日到县工商局，人家王局长说了，咱们‘富贵春’的品牌好不容易才打出来了，让别人一抢走，咱们的生意就影响大了。”
　　村民一听傻眼了，一个个囔着说：“这名字咱们就用了，他们能咋的？”“是啊，大不了跟他们打官司，咱们用了七八年了，凭啥不让咱用啊！”还有人说：“支书只要您说发句话，咱们组团到河北去，奶奶的，咱砸了他们的酒厂。”孟德武脱下棉靴在桌子上使劲拍打了几下，会场很快就安静了。他把棉靴丢在地上穿上了，起身抖一抖深蓝色棉大衣，说：“都甭瞎闹了，这事还是由我跟学光处理吧，开这个会就是想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散会！”
　　大会一结束，村民们憋了一肚子气，开始骂爹骂娘。有骂那个酒厂的，有骂镇里、县里领导的，也有骂村委干部的。骂村委干部主要是骂孟德武，说当年都是因为他给酒起了个“富贵春”的名字，若还是叫“风儿柔”，不就没有这档子鸟事了嘛！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就传到孟德武的耳朵里了。
　　他听了这话就跳起来了，在村委会上，他脸色气得黑紫，跟几个委员说：“日他奶奶的，前几年，到了年底分红的时候，一个个支书长支书短地叫着，比喊他们的亲爹老子还亲呢；现在一出事，就一个个爹娘老子地骂起俺来了。俺他娘的成了青龙岗的罪人了！你们问问全村子一千多人，谁他娘的知道商标注册啊，谁他娘的长着前后眼呀！”我三叔忙劝他说：“老孟，你别动怒么，说这种话的人也就那几个二百五货，大多人心里还是尊敬你的嘛！”
　　孟德武不听劝，扯着嗓子喊：“既然有人说了，这个罪过在我，那我孟德武就他娘的认了。在这里我跟大伙说明，这事我去找县委书记去谈，死活也要把这‘富贵春’的品牌给留下来，俺孟德武要是办不成这事，就他娘的从这个位子上滚下来！”
　　孟德武在村委会上说了狠话，这话后来也在村子里传开了。许多人都开始骂那几个挑事的人，骂他们不知感恩。这个酒厂本来就是孟德武带头兴建的，年年各家都有分红，往年拿分红的时候，那几户人家一分也没少拿；现在出了事了，之前的好就全给忘了，这不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是什么！村里人也都知道这是一件难办的事，这下可把孟德武架到火上烤了呀。
　　那年年底，村委还是想办法给各家分了红利，只不过比往年少了许多。当全村子人都热热闹闹过年的时候，孟德武却在县里缠着县领导呢。这个年，孟德武一家人都没能过好，初一见他的时候，他明显瘦了，精神也不太好，一双眼睛暗暗的。当街上的人给他拜年的时候，他点点头就瘸着腿走过去了。从他的神态上，大家可以看得出来，酒厂的事实在让他犯难了。
　　为这商标的事，孟德武整整跑了半年时间。那段日子，在村子里很少见他。听我三叔说他不是去镇上找安书记，就是到县里找刘书记，市里他也跑了，最后省城他都去了，可最终还是失败了。
　　“富贵春”的品牌最终没能留下来。当得知这个结果的时候，孟德武一下子躺了。他没能从县城回来，就住进了县人民医院，听说他在县委书记的办公室里吐了两口血，说了一句话“我孟德武对不住全村人啊”。说完就昏过去了。
　　当从三叔嘴里听到这句话时，村子里很多人都感动哭了，为了全村人的利益，他已经竭尽全力了。孟德武在县城住院的那半个月里，村子里的人陆陆续续去看望他。最先过去的是村委会的几个领导，后来是一拨拨的村民，去了四五拨人，孟德武就让我三叔带话回来，不让乡亲们再去了，说过几天他就能出院回家了。
　　过了四五天，他果然从县城回来了，来的时候，是他儿子孟高智开着吉普车给他送回来的。他回来当天，就有很多人带着瓜果、点心到家里瞧他。一见他真是消瘦了不少，头发也白了许多，但见了人他特别亲切，有时也笑一笑，就是说话的声音很低沉，有气无力的。他说的最多的还是那句自责的话：“我没能把酒厂救了……”看望他的人就湿了眼睛，一个个宽慰着他的心。
　　孟德武在家养了一段日子，等精神好些的时候。他去镇上见了一面安国富书记，村里人都不知道，他是找安书记辞村支书去了。安书记听了一惊，给他倒上茶水，问他：“老孟，是不是因为酒厂的事啊？如果是因为这事，你这么做就不对了，这件事咱们都已经尽力了呀，别说是你，县委刘书记不也是没办法嘛，你可不要赌气啊！”
　　孟德武说:“安书记，跟你说实话，我还真不是为这事赌气。”安书记说：“那你说说，为啥突然要辞了这村支书？”孟德武说：“安书记，通过酒厂这件事，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年岁大了，这头脑跟不上时代了。现在搞经营不像前几年，只要有胆量，有心劲就行。现在不一样了，搞经营得有灵活的头脑，得跟得上外面的市场变化呀！安书记，你说我孟德武都六七十的人了，要知识没知识，要精力没精力的，哪里还能把村子带好了呀！我这么做是为村民着想呢。”
　　安书记说：“老孟，你是县里的劳模，你说你突然撒手不干了，这对上对下我这个书记都不好交代啊。”孟德武笑着说：“有啥交代的呀，按说我这岁数，早该退了。前几年我就说要退，你拽着我不让退，那你数一数，咱们镇上哪一个支书有我岁数大，之前的老支书几年前都一个个退下来了，只有我这一颗干枣还挂在树枝上呢，青龙岗也该换换年轻人了。”
　　安书记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老孟，你想过没有，你退下来了，谁来接你的位子？青龙岗可是咱们镇的先进村啊，你这一退休，我这个书记心都乱了。”孟德武说：“你乱个啥，俺们村子里有能人么。”安书记问：“老孟，你说的哪一个？”孟德武说：“金善水么，想必你也知道的。这些年他可是青龙岗的大能人，靠着养猪、卖肉发了家，日子过到所有人前面去了。”安国富说：“金善水我是知道的，去年一场猪瘟让他的养猪场损失不小啊。不过上个月，他又从信用社贷了二十万，准备大干一番呢！”孟德武说：“现在正需要他这样的人带着农民致富呀！”安书记说：“老孟，你退休的事，再让我考虑考虑吧。”孟德武说：“安书记，你也不用考虑了，我是张飞吃秤砣铁了心了。”
　　八月里，孟德武从支书的位子上退了下来。在他退下来之前，村里就开始议论这件事了，许多人还是舍不得让他退。几个村委都去劝过他，可他决心已定，谁的劝也不听。他对人也不说埋怨的话，只说自己岁数大了，真是有心无力了；特别是前段时间一病，身体更是大不如前了，走起路来总感觉胸闷、腿软，还笑着说：“他干了支书大半辈子，到了这个岁数，也想享享清闲了。”最后感叹着说，“人不服老不行啊，青龙岗这副担子是该交给年轻人了！”
　　孟德武一退，村民们是不适应的。因为自五十年代初至今，青龙岗一直是由他带领着，他猛地不干了，村民们一时还真不知道谁能接了他的班。那些天，人们对此议论不断，大家都在推测，有的说会是我三叔，毕竟我三叔跟着孟德武干了几十年的副支书了；也有人说是孟高君，因为他既是村里的委员，又是孟家的族人，孟德武在青龙岗掌权了四十年，怎会把一个村子的权利交给别姓人呢！再说孟家上面有人，孟高智现在当了兰阳县的副县长，孟高成也升任平阳镇的副镇长了，只要他兄弟俩说句话，青龙岗的村支书就是孟高君的了。
　　大家议论来议论去，都没想到会是金善水。上面一宣布认命，全村人都震惊了。任命当天，安国富书记亲自来了青龙岗，让我三叔组织召开了一次村民大会。在大会上，安书记回顾了孟德武几十年来对青龙岗所做的诸多贡献，又讲了当前的经济形势，说政府除了发展集体经济，还大力支持个体经济发展。说到个体经济，他就提到了金善水，说他敢为天下先，在农村率先搞养殖业，成了农村发家致富的带头人；又称赞他有不折不饶的勇气和敢于干大事业的魄力，虽然去年养猪场受灾严重，但他依然有一颗创业的雄心。从省城牧专学习半年回来，一下在信用社贷款二十万元，在青龙岗建起了更大规模的养猪场。
　　夸赞了金善水一番之后，安书记就进行了总结，他说：“如今咱们农村，需要的就是像金善水这样的人才，我相信咱们龙岗村的村民也都希望，让这么一个有知识、有能力、有魄力并敢于奉献的人，来带领大家共同走向发家致富之路。所以，经镇领导班子研究决定，正式认命金善水做咱们龙岗村的党支部书记。”他这一公布，满场子的人都惊得瞠目结舌了。
　　安书记讲话结束后，金善水就上了主席台，他倒显得很平静。他上了台先朝场下鞠了一躬，金家的族人就兴奋地鼓掌、叫喊起来了。金善水直起身，说：“各位乡亲父老，说实话，我真没想到，镇上各位领导能让我来当这个村支书。相比村里其他党员，我是前年才入的党，还是个新成员，之前也没有参与过村委管理，所以当安书记跟我说，让我来接这个村支书时，说心里话，我是有些犹豫的。为啥犹豫？因为心里有顾虑，顾虑啥呢？顾虑自己当不好这个支书。因为我知道，一旦当了这个支书，那全村子的担子就挑到自己肩上了。我金善水一个人致富容易，但要想带领全村人致富，我金善水还是蛮有压力的。后来我就跟安书记说，要不您再考虑考虑别人，我一来年轻，二来没经验，实在没信心做好。”
　　金善水讲到这里，擦了擦额头的汗，下面的人都还在认真地听。他又接着说：“安书记就问我说，你金善水想不想带着大伙共同致富吧？我说我肯定想了，全村人富裕总比一家人富裕要好。安书记就说，只要你心里有村里的民众，那你就能做好这个村支书。安书记这么一说，我金善水还能说什么呢？也只能答应下来了。在这里，过多的话我就不多讲了，我只想告诉大家，今后我金善水会尽心尽力做好这个村支书，跟大伙拧成一股绳，把村里的集体企业搞好搞活，给各家各户多分红利，同时带着大伙一起把养殖业搞起来。
　　“这次我从省牧专学习半年，真是学到了不少知识。通过这次学习，我对搞养殖业的发展信心更足了，而且这一次我在省城见到了当年来咱们这里插队的知青魏海星，他现在是省城一家屠宰厂的采购经理。他跟我讲了，今后咱们养的猪他派人开着大车过来收购，一公斤保证比咱们这里高两三毛。我这人能耐不大，但我相信，只要咱们拧成一股绳，齐心协力把庄稼种好，把家庭养殖搞好，把集体企业搞活，那大家的日子就会越来越好，谢谢大家！”说完他又朝场下鞠了一躬，场下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金善水一上任，除了孟家的族人，很多人还是信赖他的，毕竟他是村里致富的第一能人，大家伙都盼着在他的带领下，自家的日子能越来越好的。可没想到的是，他在位子上没做两年就下台了，他一下台村民们的日子倒是越来越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