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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一个人的流亡

作品名称:八千里路云与月      作者:歌声的翅膀      发布时间:2018-05-12 14:23:10      字数:5006

  跨过胶莱河,经高密、诸城就是五莲、莒县一带的山区,父亲一行一路上翻山越岭,继续南下流亡的行程。20多天后,到达了莒县的大店镇。
  大店镇现属莒南县。抗日战争的前期,莒南县还归属莒县管辖。大店镇是一个历史文化名镇,仅明清时期就出了7个进士、20个举人,民国初年就有8名青年男女赴海外求学,是鲁东南的三大名镇之一。
  夜宿大店镇,父亲问及小镇的过往今来,听到的全是庄谦、庄瑶、庄陔兰等庄氏家族代表人物的故事,以及庄氏七十二堂号“人行十日不住别家店,马行千里不吃别人草”传说,还有“大店街赛北京,居业堂二朝廷”的声誉。
  大店镇的庄氏家族自明朝万历年间兴起,到民国时期,其势力延伸到了山东、江苏、安徽、河南四个省份,成为了富甲鲁南、名扬全国的豪门望族。
  “居业堂”是七十二堂号最有名的堂号,堂主叫庄孝光,其曾祖父庄瑶是嘉庆二十二年进士,他的宅院曾是八路军115师司令部的旧址,今天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大店是莒南县最大的封建堡垒,土地集中,地主集中,楼院相连,共七十二个地主堂号。
  事实上,大店庄氏不止七十二个堂号。父亲借宿大店时,据当地的老乡讲大店庄氏堂号有近300个。
  抗战爆发后,大店镇是山东抗日根据地的政治中心,被誉为山东的“小延安”。庄氏家族有很多有识之士投入到了抗战行列:庄方,去了《大众日报》社从事宣传工作;庄映,奔赴延安进鲁迅艺术学院从事音乐教育和创作,后来创作的歌曲《说打就打》《我爱我的祖国》唱遍了全军全国。
  父亲离开大店镇的第二年(1941年),庄氏家族的开明地主庄孝光将四余堂捐给了抗日民主政府,成了八路军115师的司令部。1945年的秋天,山东省委在此成立了中共领导下的第一个省级人民政府。新中国成立后,八路军115师司令部旧址成为革命传统教育和爱国主义教育基地,1996年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父亲走过大店镇的68年(2008)后,我来大店镇参观八路军旧址时,偌大个明清庄园只剩下了两个堂号的旧宅。在庄氏庄园的院落里,导游讲述了一个父亲当年未曾听过的“白菜帮子不吃香”的故事:
  清末民初年间,庄氏庄园居业堂中有兄弟两人,老大叫庄伯鳌,老二叫庄伯才。庄伯才因留学日本,受到西方科学文化的熏陶,深知强工重商乃为富国强民之路,多次写信劝导大哥卖掉土地,在当地或去大城市开商店办工厂。可直到庄伯才从国外学成归来,庄伯鳌也未接受弟弟的主张,乐此不疲地当土财主。庄伯才当面说他大哥是“白菜帮子”。后来,这话被特指没有文化、思想守旧、脑袋不开化的人,“白菜帮子不吃香”也就传开了。
  旧时的名门望族大多有本家族的“堂号”。人们谈论某一家族时,大都以“某某堂”来称呼。“堂号”是家族门户的代称,它彰扬祖先的功业道德,显示家族的习性特点,训诫子弟继承发扬先祖之余烈,是家族文化不可缺失的重要组成部分。
  凡看重自己家族的人,不会轻易忘记本族世代相传的堂号。父亲从他的二爹那里得知,自己家族祖上流传下来的堂号叫“映雪堂”。名声鹊起时,是在遥远的西晋,源于孙康映雪夜读的典故。
  孙康,京兆(今西安的西北)人,自幼笃志好学,但家境贫寒,无钱买油点灯夜读,就在冬天的夜里,凭借白雪的反光刻苦研读。由于勤奋攻读,孙康学富五车,官至西晋的御史大夫。后人把“映雪”作为家族的堂号,激励本族子孙发奋读书,立志成材。
  尚若父亲这一代族人该有个“堂号”什么的话,我斗胆以为非“映月堂”莫属。因为在流亡求学的日子里,父亲有着“映月夜读”的读书经历。
  在离开大店镇去临沂的半路上,遇到了日寇扫荡和飞机轰炸。迎面争先恐后逃来的老百姓,有的抱着孩子、背着老人,有的牵着牛驴、赶着猪羊,远处不时传来一阵阵日军的枪声。父亲和他的同学,旋即掉头融入逃难的人流,在荒郊野地里奔跑。
  出门前,奶奶嘱咐父亲:“走道(路)要拣(选)大道走,羊随大流不挨打,人随大流保平安。”殊不知,有时人多的地方会更危险。时值夏天,身着清一色蓝黑土布的人群,在绿油油的田野里格外显眼,这倒成了日机扫射轰炸的活靶子。
  说话间,两架日机从西南方向过俯冲过来,先是一阵机关枪扫射,紧接着一耷拉屁股,数发炮弹落地炸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淹没了人群的哭叫声。随后,日机接连数次俯冲,追着逃跑的人群扫射投弹。慌乱中,父亲跑进了一块玉米地。
  日机十多分钟的轰炸过后,父亲走出玉米地,大声喊着同学的名字,听到的却只是老乡呼儿唤女的声音。父亲欲哭无泪,自己与同学走散了,原本就艰难漫长的旅途,如今只剩下一个人的流亡。
  好在衣服夹缝里的“战区流亡学生证”还在。母校开具的“战区流亡学生证”是父亲流亡学生身份的唯一证明。老师曾告诫父亲:“兜里的钱可以丢,流亡学生证万万不可丢,更不能被鬼子发现。否则,轻者会被逮捕,重者会丢掉性命。”
  漫漫征途上,父亲一个人夜宿昼行。带的干粮早已吃完了,所剩无几的盘缠舍不得花,就沿路乞讨。
  父亲行走的地方都是敌占区,抗战部队和政府早已撤离,日伪政权欺压一方,百姓穷困潦倒,有时一天竟讨不到一顿饱饭。饥肠辘辘的父亲,常常是靠一块咸萝卜就着白开水充饥。夜里找不到住的地方,就在路旁、村头的草垛里和农家院落的门楼里住上一夜,天亮后再接着赶路。
  从敌占区到大后方,必须穿过一道道封锁线。临沂是日寇在鲁东南最重要的一条封锁线。在临沂城,鬼子荷枪实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碉堡林立,铁丝网密密麻麻,东洋狼狗虎视眈眈,令人顿生阴森恐怖感。
  日寇的狼狗也会看人脸色,你如果心惊胆战,它自己就会扑上来。父亲混在逃难的老乡中,小心翼翼地过了临沂封锁线。
  一个人的流亡,虽多了些孤单,倒也自由自在。父亲出临沂城,沿着台(台儿庄)潍(潍县,今潍坊)公路到达千年古镇兰陵。
  古镇兰陵是一方圣地,是一块净土。父亲人还没有到兰陵,古镇的古韵就迎面扑来。
  兰陵镇北的数公里处有一个叫作字沟的村庄,传说仓颉发明了汉字,荀子的学生李斯就在此地创作了《仓颉篇》。李斯任秦王嬴政的丞相后,将小篆体定为秦朝的统一文字。
  “兰陵古道一天晴,山色青青马首迎。美酒临觞怀李白,雄文佩笔访荀卿。”历史上,文人墨客们来兰陵,不外乎两件事,一曰品兰陵美酒,二曰祭拜荀子。走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父亲在想,李白《客中行》中那满街的酒香,不知飘落在谁家的宅院里。
  而荀子的墓碑依然立在小镇以东不远处,这位战国末期的哲学家、教育家,曾两度出任楚国兰陵县令,推崇唯物思想,践行礼义治县,晚年著述讲学,桃李满天下,并终老于兰陵,被尊称为后圣。
  除了兰陵酒和荀子,父亲还知道古镇的另外一个著名人物——王思玷。王思玷是与鲁迅、胡适同时期使用白话文进行文学创作的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驱,父亲曾在中国最早的大型现代文学选集《新文学大系》中,读过他的小说《偏枯》《瘟疫》和《几封用S署名的信》。
  1925年大革命爆发后,王思玷参加了反帝反封建的武装起义,不久喋血疆场。主编《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的茅盾评价王思玷说:“像彗星似的一现就不见了”。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是唐朝诗人刘长卿,当年在兰陵古镇留下的诗作(《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芙蓉山在兰陵镇东南的两三公里处。次日清早,父亲离开一马平川的古镇兰陵,芙蓉山依稀可见。
  在中国,以芙蓉为名的山很多,诗人当年逢雪夜宿的芙蓉山在哪里,人说不一。仅刘长卿诗集的注本,就有如江苏、福建、广东、湖南、山东芙蓉山的不同注解。
  父亲用一个地理常识向我做了分析:“秦岭至淮河一线,是中国南方和北方的地理分界线,也是零度等温线的分界线。秦岭至淮河以北的地区,冬天下雪,河流结冰;秦岭至淮河以南,冬季很少有结冰降雪的天气。刘长卿逢雪夜宿的芙蓉山,自然就在山东的兰陵。”
  如果说刘长卿逢雪夜宿的芙蓉山还有待进一步考究,那么兰陵古镇西的插柳村,却在全国独一无二。只是父亲想不到,他后来在国立二十二中的同学王鼎均少年时,曾在这个诗情画意的村子里有过一段插柳学诗的生活。
  插柳村是西出兰陵去古城峄县(今枣庄峄城区)路上的一个村庄。从兰陵向南可直奔台儿庄。父亲之所以绕道峄县,是因为峄县城里有一个接待流亡学生的秘密联络点。
  这个秘密联络点设在峄县城南关的基督教堂。从1905年开始筹建到1922年,美国基督教会历经17年,建成了这座欧式风格的鲁南地区最大的基督教堂。抗战爆发后,外国牧师相继离开,由中国的牧师主持教务。
  牧师是一种职业,圣经里牧师的原文就有牧羊人之意。在中国的古代,牧师还是一种官名。《周礼•夏官•牧师》中说:“牧师掌牧地,皆有历禁而颁之。”牧师的职责就是掌管牧地,并把和牧地有关的界线和各种命令传达给养马的人。基督教会中的牧师,就是耶稣派到人间的“牧羊人”。
  峄县城南关基督教堂有一位叫杨成新的中国牧师,他不仅“喂养神家的羊”、传递神的声音,而且还具有一副正义、善良的好心肠。从山东内地流亡大后方的学生,许多人都知道峄县城南关基督教堂的杨成新牧师。王鼎均在《怒目少年》第二篇《最危险的事情最简单》里,详细记述了杨成新牧师安排他们四位同学流亡阜阳的情景。
  1991年,王鼎均托枣庄学院的杨传珍教授,将大陆转载其作品所得的稿费转交给杨成新牧师的家人。杨传珍教授到台儿庄区涧头镇看望过杨牧师的夫人,后来再想去,老人去了徐州,与之失去了联系。为了纪念杨成新牧师,杨传珍教授写了一篇名叫《净土》的小说,后来,经王鼎均牵线在台湾发表。
  2011年11月,在第二届王鼎钧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我与杨传珍教授相识。杨传珍教授一段亲笔回忆:
  “1991年,鼎公(王鼎钧)把大陆转载他作品所得的稿费寄给我,让我转交令尊大人。我通过同窗侯全辉先生,找到一位主内姐妹(我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罪过),把鼎公的稿费给她,请她转交。她说,师母在徐州,一定转交给师母。这件事过去18年,至今历历在目。”
  古峄县有八大景观,其中“仙坛晓翠”和“承水环烟”就在古城边,而城南关是峄县最具人文情怀与文化气息的地方。那里不仅有鲁南地区最大的基督教堂,而且还有美国教会建立的一所实业中学和以德国女传教士瑞门德的名字命名的一座医院,其旧址就是现在枣庄师范学院的前身。
  在峄县城南关的基督教堂联络点,父亲没有见到杨成新牧师,倒是得到了一张通过敌占区必需的“良民证”,并被告知去安徽的宿县南关天主教堂找生熙安牧师,说他有办法为去安徽阜阳的路途提供方便。
  父亲出城南关大门,沿着大沙河的东岸奔向台儿庄。大沙河,古称承水。“承水环烟”,指的就是峄县城西承水河上如烟如雾的水文景观。
  那是一个初秋的早晨,父亲的心境就像如烟如雾的承水河。
  2008年,我曾驻足于峄县,只是不见“承水环烟”的景色。而我听到的故事,却依旧带着那个时代深深的印记:
  台儿庄大战那年(1938年),峄县名门望族苏焕文老先生家住进了一位姓丰的国军军官。临开战时,军官交给苏焕文老先生一块玉玺,说是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印,乃无价之宝,让苏先生代为保存,打完仗他来取。
  苏先生看过玉,深感责任重大,不敢接。丰姓军官单膝跪下,说:“此玉自祖上传至鄙人手上,鄙人一直视若生命,未有一分一秒不带身上。但鄙人此去战场,生死未卜,最担心的是这块玉落入敌手,固托与苏先生。生,我来取玉;死,玉归您。望勿推辞。”
  苏先生见状,只得收好玉石,并许诺说:“你放心打仗去吧,人在玉在,人不在玉也在,你的玉,等你来取。”
  台儿庄大战,惨烈异常,中日双方军人战死无数。大战结束,丰军官却未来取玉。苏先生以为丰军官已战死,就把玉装在一个铁匣子里,在大门外挖了一个深坑埋了,又在上面栽了一棵芙蓉树。
  过了几年,峄县一带闹土匪,一天夜里,一伙蒙面恶人闯进苏家,把苏老先生绑起来,点名要那块玉。苏老先生摇了摇头。苏先生被土匪活活烧死,玉仍无恙。
  “文革”时期,一伙造反派听说苏家给一位国军军官保存过玉,就把苏先生的儿子把苏玉树叫去,说只要交出玉,就既往不咎。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苏玉树,只给儿子苏守玉交代了一句:“那块玉有你爷爷的血,守好玉,我们苏家不能失信于人……”
  后来,苏守玉做起了生意。有一年他做生意失败,欠下银行巨额贷款。可他没有卖玉,而是把传了几代的苏家老宅卖了抵债。
  20世纪80代后期,一位台湾老人(丰军官)来大陆,几经辗转找到了苏守玉。苏守玉看了他的证件,二话没说就交出了那块历经劫难的玉。
  老人泪水双流:“这块玉应该放在你们苏家。”苏守玉回答说:“我们苏家有一块玉,那就是做人的诚实与信用。”苏守玉话还没落音,老人对着他跪了下去。
  不是我心狠,我情愿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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