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郝刚的假期已经满了。
　　郝钰也要按期报到，接受入厂教育去。
　　郝妈妈面临又一次同儿女的离别。好在这次分别和以前的几次不一样，春暖花开之后，飞燕一家也要搬迁到京门油田去，目前正在申报商调。即使商调不成，郝刚也有一年一度的探亲假，翻过阳历年，随时都可以享受。尽管距离远一点，但比起以前在边疆来说，那已经是近在咫尺了。而且，这次离别又是幸福的，与以往大大不同：郝钢工作上进，有出息，还提了职，遂了他爸爸的心愿；郝钰沾了哥哥的光，20多岁了，还招了工，今后的生活有了保证，婚姻问题也有了盼头。给九泉之下的效儒也算有个十全十美的交待了。再说，走了郝刚、郝钰还能和自己的亲骨肉一样的儿媳在一起，能和自己的一对心肝宝贝孙子在一起，尽享天伦之乐，也不枉吃了十年的边疆凄苦。所以，这几天帮助郝钰打点行装，一滴泪珠也没有掉。
　　这天，冯进找的便车，可以把郝刚和郝钰顺路捎到秦都。
　　全家起了个大早。早饭比常规提前了四十分钟。吃过饭，离发车时间还有个把小时。郝妈妈把全家人招呼到小院里，用郝刚爸爸留下的老式双镜头120相机照了个“全家福”，然后分别轮换照了几张合影，以作纪念。
　　随后她又把全家人招呼进小屋，特意把飞燕、郝钰拉近膝前，从内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一层打开，除最外边的是一方普通小手绢外，里边三四层都是真丝绣花绢帕。全部拉开之后，她用左手托着，用微微颤抖的右手先拿出两只玉镯，对大伙说：“这是我的婆婆四十年前给我的见面礼，一对新疆和田产的羊脂玉手镯，材质纯正，做工精致，我长期随郝刚的爸爸生活在校园里，一天也没有戴过。破‘四旧’时我缝在裤子里边，保存了下来。今天我当着奶奶和两位亲家的面，分给飞燕一只、郝钰一只，意思妈不说，你们也明白，做个念想吧！”接着，她又拿出两件物什，对大家说：“这是我们家乡的蓝田玉两枚玉佩雕件，一枚雕龙，一枚雕凤，合在一起称作‘龙凤配’，是我们娘家祖上传下来的。据老人们讲，有些年头了，是奶奶留给我这个独生孙女的。能保存到今天也不容易。现在我把它交给奶奶代为保管。将来大龙、小龙长大了，一人一枚，长为龙，小为凤，算是我给两个小孙孙的见面礼。”
　　车开到了门口，司机“嘀嘀”按了两声电喇叭，招呼出发。郝妈妈本来还有几句话要说，但听到喇叭响，马上改口说：“郝刚、郝钰你们装行李上路吧，路远，早点走好！家里的事你们不要记挂，好好工作，我们就放心。”
　　行李不多，你一件，我一件，七手八脚就装上了车。郝刚郝钰逐个郑重告别，大家都说笑着，眼眶里有泪花闪烁，但没有一滴滚落下来。
　　
　　从庆华运输离别的早晨算起，第四天的下午，郝刚、郝钰平安顺利地到达了滹沱镇。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郝刚没有探亲时，总觉得各项工作进展太慢，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埋怨：“辅助生产单位和后勤保障单位工作节奏太慢，制约一线钻井队的生产进度。”此次探亲刚刚离开了四十多天，才感到变化太大了，发展太快了。
　　指挥部调度室傍边新竖起了一座塔式井架，直插云霄。架顶端架设了电台天线和电视插转天线，二层平台分两层并排安装了二十四只高音喇叭。调度室内部腾出一间偏房，新配备了一套100门直拨式电话交换机，调度员下达调度指令，可以不通过总机传呼，一步到位。指挥部机关专设了小车队，新配备四辆广州大轿子、四辆河北大轿子、四辆兰州大轿子，成立了大客车分队；新配备了二十辆北京212吉普，加上原有的两辆212、两辆天津吉普，共24辆小车，分两个分队，作为生产指挥车。领导下基层再也不用找便车、骑自行车了。工作效率高多了。
　　运输大队一次性报废淘汰了所有的苏式玛斯、亚斯、吉斯卡车和国产的“五七太拖拉”卡车，装备了120辆簇新的三菱卡车，据说是中日关系正常化之后，用出口原油换来的，载重可达20吨。还配备了8吨、16吨、30吨加藤吊车，各四辆。为钻井队实现当天搬运、当天安装、当天开钻创造了条件。
　　钻井生产已经集中了二十台钻机，组织兰1井构造带的勘探会战。要打开东西、南北两条剖面，争取发现万吨井。
　　新招收的几百名学徒工开始集结培训。除郝钰一个人为破例照顾外，都是年满十六岁的随矿职工子女，或油田工龄满20年以上老职工的农村户口大龄未婚子女。文化程度不限，身体条件不限，因此，这批人中，有象郝钰这样的“老三届”初、高中毕业生，也有在校初、高中学生，也有少数小学没有毕业，甚至没有进过校门的文盲孩子；有象郝钰这样经过长时间上山下乡艰苦锻炼，身体素质极强的大姑娘、棒小伙，也有没经过风雨、没见过世面的“文弱书生”“豆芽菜”，甚至还有“小儿麻痹症”、“先天性痴呆”、“羊角风”患者等。据宣传提纲讲，16岁以上子女无待业，是党中央和国务院对矿山、森工、农垦、石油、地质等艰苦行业的特殊政策，是对产业工人的亲切关怀和爱护，是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的具体体现，是根据我国国情采取的“低工资、广就业”劳动政策的具体体现。所以人们打心眼里拥护。为了给基地附近的社队给予适当补偿，这次招工也通过县支油办，分配出一定数量的名额给当地社队。许多人听到风声，跌破头往里挤。
　　在郝钰眼里，这里一切都是那样奇特，那样乱哄哄，那样杂乱无章。整个基地就连机关大院包括在内，到处都是锈迹斑驳的钢材、管材、板材、大罐、方池、油桶以及油乎乎、脏兮兮的钢丝绳，到处都是待送、待修、待报废的各种机器设备和配件，简直就是一个废旧钢材城。这要有些空地，全是各式各样的汽车，跑的、停的、装的、缷的、起吊的、平拖的、坐人的、拉货的、载重的、空驶的，马达轰鸣，汽笛声声，简直又象一座汽车城。一处处生产区、办公区都是木板房，板房车间、板房办公室、板房仓库、板房商店、板房图书室、板房浴池、板房餐厅等等。一处处住宅区除了少量“干打垒”式的土坯小平房外，就是一幢幢军用帐篷，说形象点，那简直就是一座座难民营。天，没有边疆蓝，草，没有边疆绿，水，没有边疆甜，人，似乎也没有边疆亲。最不能使郝钰适应的是噪声。在边疆，白天的声音除了鸟语还是鸟语，到了夜晚除了鸡鸣犬吠之外，寂静得简直就象大地凝固了一般。可到了这里，没明没夜的柴油发电机“隆隆”声，从不间断的汽车发动机的“呜呜”声和汽车喇叭“嘀嘀”声，以及车辆通过坑坑洼洼的道路时，车槽板受到颠簸发出的“叮呤哐啷”的刺耳震荡声，时断时续的几十只高音喇叭吼叫和“老八样”歌曲声，没完没了的“叮咚”“哐当”金属敲击声，以及“嗨哟——嗨哟——”的劳动号子声，炒作一片，让人简直没有办法入睡。加上住在四壁透光的帐篷里，总觉得有人在窥视、有人在窃听……，年轻轻的，不得不服用谷维素、刺五加和安定之类的药品，否则，整日头晕脑胀，迷迷瞪瞪，食而无味，近乎呆傻了。
　　郝刚早已料到妹妹会有这种不适应，所以这几天他一有空就来陪陪妹妹，反复耐心地告许她，从边疆到内地，从农村到城市，从田野到工厂，由于环境变化带来许多不适应是非常正常的现象，关键是我们要坚信，环境可以影响人，人也可以适应环境。自己刚从大学到钻井队，同样是这样，可现在听不到柴油机和钻机的轰鸣声，反倒睡不着了。一定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坚信一块来的这么多兄弟姐妹，他们能挺过来，你也一定会挺过来，而且相信比他们调整得会更好，适应得会更快。
　　别看郝钰是个大姑娘了，可在哥哥面前，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哥哥说话她从不打断，只是忽闪着一对大眼睛，默默地品味着，并不时“嗯”“嗯”“嗯”地点头示意：一定会按照哥哥说的去做。
　　这次徒工入厂教育只搞了一个礼拜，主要是厂规厂纪教育和基本安全常识教育。在结业测验时，郝钰几乎得了满分。
　　这批徒工，男青年绝大多数分到了钻井队，其中包括温源的孩子，也带头报名上井队，被分配到32002钻井队当钻工。有领导干部作表率，因此，劳资部门的工作做得十分顺利。除了几名残疾子女外，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难缠事，也没有费多大口舌。女青年分配面比较广，有一半分到钻井队当地质工、泥浆工、发电工以及柴油机司助，留到二线的一半，有分配当打字员、话务员、护理员，也有分配学钳工、车工、电工、铆工、焊工、铜工、材料工、直流电工的，一些文化程度特低的，分到各大职工食堂当炊事员。这个分配，让领导和劳资部门可是费了老鼻子劲。女徒工分配以什么为依据？以文化程度、以年龄、以身体状况、以人际关系、以身段长相？是，又都不是。按照领导和有关部门的讲法，叫综合素质、工作需要、组织决定。名单一经宣布，绝对服从，如不报到，取消录用资格。
　　石油工人向来是最听党的话的，合理不合理，没有一个人闹。
　　郝钰分到运输大队财务室做实习生，出纳岗兼为司机报销差旅费，工作很理想。女孩子，办公室工作，业务性又强，只是工作量特别大，可以说，一上班连上厕所方便一下的时间都难以挤出来；下班时间到了，半小时之内能把围着报销的人打发走，那是最难得的。因此，她几乎包下了职工食堂的最后一份饭。
　　特殊的家庭环境和生活经历，使郝钰养成了很好的性格和行为习惯。在边疆，她每天是宿舍——田野——宿舍，两点一线，见任何人都是“一笑而过”；现在招工上岗，她每天是帐篷宿舍——职工食堂——财务办公室——帐篷宿舍，三点一线，对任何人仍然是“一笑而过”。差旅费报销，一方面涉及所有驾驶员的切身利益，另一方面又涉及一向比较严格的财务制度。驾驶员队伍人多了，什么样的人都有，有的司机总想多填写点行车里程，短途写长途，当日返回写隔日返回，其实目的很简单——就是想多报几个钱。可这种做法很难逃过这个新来的“小姑娘”眼睛。不论老师傅还是年轻司机，甚或车队干部，她都一视同仁，认真地和路单进行核对，发现不符之处，就不哼不哈地改过来。有的人不好意思地表示歉意，有的人目的没有达到，发几句牢骚，讲几句不中听的话，甚至骂骂咧咧。“公家的钱又不是你们家的，死抠门！”“抠下钱给你们家买棺材呀！”等等，也是有的。可郝钰像根本没有听见一样，内心怎么想的，不知道。她仍然笑眯眯地干她的工作，倒弄得这些人反而下不来台，在下次来报销时，都不好意思看这个“小姑娘”一眼了。多填里程的差费单渐渐绝迹了，郝钰的名气也越来越大了。有人要在背地里说郝钰不中听的话，马上就会有很多人站出来当众斥责他，反倒弄得他脸红脖子粗，灰溜溜的。
　　作为大龄女青年，郝钰的名气越大，千方百计亲近她、追她的小伙子也就越多。郝钰心知肚明，但仍然是“三点一线”、“一笑而过”，让这些想入非非的小伙子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其实郝钰的想法很简单：不转正定级，决不考虑个人问题；不得到妈妈的首肯，决不考虑个人问题；不在本职岗位上做出成绩，决不考虑个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