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作品名称:京门会战 作者:李智树 发布时间:2018-05-04 08:49:57 字数:5940
飞燕的爸爸冯进在运输调度室里,正在忙碌着编制月度车辆运行计划,邮递员交给他一封特挂信,封面上清清楚楚写着“冯进急转郝刚”,落款是:京门会战总部第五钻井勘探指挥部32001钻井队。寄信人:金克木。他琢磨着:“这孩子,刚回到家才几天,假期还长着呢,为什么这么快就来信催着回去?不能啊。”稍一愣神,他又觉着:“不对劲,只是催他回单位,一般都用电报,真有急事可用加急电报,怎么会用特挂信呢?”想到这儿,他的心思就没办法再放不到工作上,只得站起身来,向坐在傍边协助他排运行计划的大班调度交待一声:“你看着,我有个急事,回去一趟,几分钟就赶回来,你先排,不要等我。”
调度室门口正好有一辆未加锁的公用自行车,也顾不得问是谁骑来的,抓过来骑上就奔家去。
郝刚正坐在小院的小阀门旁边,用大铁皮洗衣盆“咕叽咕叽”揉搓着尿布。两个小家伙一夜的尿布就是四五十片,搓洗得郝刚满头大汗。
“郝刚,你们单位来信了,是特挂,要求立即转给你。”门外传来了岳父少见的带点着急的声音。
郝刚赶紧扭开阀门,冲冲手上的肥皂泡,使劲甩几下子,往院门口迎去。他接过信,飞速地抽开封口线,掏出里边装着的东西:一张《招工登记表》,一页密密麻麻写满小字的信笺,落款是金克木。
郝刚本来就是个非常注重情感的汉子,边看信边激动得热泪盈眶,双手微颤。让站在跟前的岳父大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是伤心事吧,郝刚满脸激情,并不显悲哀的神清;是喜事吧,郝刚又泪流满面,这般伤情……
郝刚知道岳父工作很忙,非十分要紧事一般不会离岗,所以他不能耽误过多的时间,几乎是一目数行就把信的内容扫了一遍,然后,简要的将信上的内容告许岳父:“爸,信上讲,组织上为了照顾我,给了我一个招工名额,让我妹妹立即带粮户关系和招工登记表到京门报到,顺便也可以把我妈妈的户口迁过来。主要就这事。是好事,您先忙去吧,不要担心。”
还有一件好事,他没有说。
郝刚抓紧洗完尿布,晾晒好,赶在中午下班前到邮电局给边疆插队的妹妹郝钰发去加急电报:“速带本人和母亲的户口、粮食关系到庆华运输指挥部调度长冯进家找我。”
午饭时,郝刚偷偷将金克木的来信塞进飞燕的手心里。飞燕看到“你已任命为京门第五勘探指挥部副总钻井工程师兼生产技术科科长”等内容时,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她没有看错郝刚,郝刚是一个有出息、有作为的好伴侣。
午饭后,郝刚利用家人午休的短暂机会,伏案疾书,他要给妹妹写一封长信,用挂号信发出去。在这封信里,他写了自己参加京门会战的工作情况,写了自己探亲归队后即将步入的新岗位,写了飞燕一家及两个宝贝儿子的近况,写了特批招工名额的情况等等。叮嘱她和妈妈抓紧办好粮户关系,立即赶往庆华油田。并告诉她:秦都下火车就到车站附近“庆华油田秦都转运站招待所”登记住宿,找车门上喷有“庆华运输”字样的车,给司机师傅说明‘是冯调度长的亲戚’,随时都可以挤驾驶室回来。遇到特殊情况和困难,也可以直接找他们,他们也一定会当作自己的事一样帮助解决的。
飞燕的爸爸冯进是运输指挥部的老劳模,一级驾驶员。国产车、进口车、卡车、吊车、大轿车、特种工程车等等各种车辆,他都十分熟悉,哪儿有个小故障什么的,逃不过他犀利的目光。从进机关当安全员、技术检验员、调度员一直干到调度长,他既坚持原则,一丝不苟,又通情达理,关心体贴驾驶员,特别是驾驶员个人或家中甚至亲友遇到困难时,只要他知道了,一定会主动照顾。用他的话讲,就叫“宁可公私兼顾一下,也绝不让驾驶员带着思想包袱出车上路。”因此,人缘好,口碑好。自从传出冯调度长的“亲家”要来油田的消息,每天到秦都拉运器材物资的司机,都会特意停到车场,到附近招待所、饭店、旅馆问个明白。其实,冯调度长并没有逐个交代,都是司机师傅们私下里一传十、十传百私下里传开的。
在郝刚发出电报和挂号信二十天之后的一天下午,秦都——庆华油田转运站招待所的接待大厅里,多名陌生的司机围着一老一少两名风尘仆仆的妇女问长问短,在问清来龙去脉之后,都有点面红耳赤地争着要由自己负责接待,弄得两名妇女无所适从,不好意思起来。最后还是由冯调度长的同乡、同学、同一天入伍、同一天转业到石油企业,又分配到同一个中队的老驾驶员姬林,以绝对优势争到手。他请母女俩吃过一顿羊肉泡馍,决定不再住宿,连夜行车,争取天明赶回住地。姬师傅早就知道郝刚母子离别太久,他得赶紧让他们一家团聚。
是由于时间越来越急迫,或是思母心切,抑或是亲人之间果真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信息感应,这一夜郝刚心里象猫咪爪挠一样,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大约在凌晨四点左右,他帮飞燕给孩子换好尿布,喂过奶,躺在那里装睡。飞燕呢,自己奶两个孩子又刚上班两周时间,还有点不适应,很疲乏,以为郝刚睡着了,自己一躺倒,就迷迷糊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郝刚见飞燕睡实沉了,就轻轻爬起来,穿好衣裤,趿拉上鞋子,装作小解的样子,蹑手蹑脚走出了小院。
他扎紧鞋带,径直向车场门口走去。
东方的天空刚刚出现鱼肚白,附近杨树、柳树和槐树上的鸣蝉开始发出一阵强似一阵悦耳的鸣叫,远处村庄里的雄鸡也一声连着一声,把空旷寂静的夏天的黎明,反衬得更加静谧、清爽。蚊蝇、飞蛾在车场门口两只很大的白炽灯下尽情飞舞,偶尔有一只、两只飞离群体,撞向郝刚的面部、身上,郝刚下意识地用手呼扇着。偶有执行夜间任务的各式车辆,不定时、不等距的忽闪着明亮的大灯,一辆又一辆地返回车场,停在调度室门口接受回场检验和路单签收,打破清晨的静谧,给这石油城画上生产作业的注脚。检验合格的车辆,开到各自的车位,摆成一条线。
郝刚在高原特有的清爽晨风吹拂下,专注地凝视着每一辆回场车的驾驶室,大灯的光束刺得他眼前一阵阵泛花、发黑。他在期盼,在等待,五分钟、十分钟、又十分钟……
姬林驾驶着他的捷克产“斯格达”卡车行驶了整整一夜。离运输车场只有十公里路了,闪闪烁烁的矿区灯光越来越多地进入他的视线。他用胳膊肘轻轻捅捅歪着脑袋沉睡的郝钰:“闺女,醒醒,提提神,天快亮了,我们也马上到了,你看前边那一对格外明亮的高架灯没?那就是我们的车场,你哥哥的老丈人冯调度长就在那灯下的一排平房里上班。如果有人接车,再一刻钟,你们就见到亲人啦!如果没人接,我把车停好,陪你们过去,很近,三五分钟也就到家啦!”
郝钰的困意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两个溜圆的眸子一下望向前方。郝钰的妈妈有些疲乏,没有多少困意,就是坐车坐久了,胳膊腿都僵直了,似乎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一夜之中总盼得汽车跑得快些、再快些,路途短些、再短些,好早些见到自己离别十年朝思暮想的儿子。可一听司机师傅说马上到了,就能见到儿子了,却突然觉得不知所措,又希望车子跑慢些、再慢些,路长些,再长些……
郝钰到底是年轻人,眼尖,在车子拐进车场公路路口、明显减速的刹那间,一眼就认出车场门口站着的那个人,正是她哥哥。十年过去了,哥哥的音容笑貌还是那样清晰可辨。她情不自禁地高喊起来:“妈,快看,我哥!那是我哥,真的是我哥!”
姬林关了大灯,刹住了车。郝刚模糊看清驾驶室挤着俩个人,估摸是妈妈和妹妹到了,便加快脚步跑过去,一把拉开右车门。果真是妈妈和妹妹。他大叫一声“妈妈”,便失声痛哭,扑上去,将妈妈紧紧抱在怀里,抱出驾驶室。妈妈微弱地叫了一声“孩子”,随即瘫软在郝刚的怀里。妹妹郝钰麻利地蹿出驾驶室,也和哥哥妈妈紧紧拥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司机师傅姬林一边开着车,也在一路想着他们母子相见的情形,但还是被这种场面震撼了,他爬在方向盘上,疲惫的眼眶里滚出一串串苦涩的泪珠。
冯进和飞燕一溜小跑赶了过来。原来,他们是被闹钟叫醒,起床后,发现郝刚不在家,估计是在车场门口候车去了,便风风火火追寻过来。冯进一边走一边嘴里还不停地唠叨着:“你看这孩子,也不招呼一声,就一个人跑去等车了。”
到车场门口,父女俩一下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郝妈妈在郝钰郝刚的轻声呼唤下,渐渐苏醒过来,慢慢睁开泪眼,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幸福地躺在儿子有力的臂膀和怀抱里。
“快放下,快放下,妈妈这是怎么啦?大概是坐车坐的太累了。本来好好的。”
郝刚轻轻把妈妈的双脚放到地面上,左手依然托着妈妈的后背,慢慢扶正妈妈羸弱的身体。
妈妈神智清醒了,但双腿和双脚仍然没有知觉,稍一挪动,就如同千万只蚂蚁啃噬一样疼痛难忍。要完全摆脱郝刚的搀扶,真有可能一个栽倒了。
“妈妈——”飞燕眼里噙满泪花,大呼一声,“扑通”跪倒在郝妈妈面前,双手扑过来,紧紧搂住老人家。
“孩子,这就是信中讲的飞燕姑娘吧?快起来,快起来,让妈妈好好看看你!”
飞燕顺从地站起身,郝妈妈用两只干瘪的手轻轻拢拢飞燕浓密地黑发,然后托抱着飞燕的脸庞,上下左右仔细端详再三,好像在寻觅什么秘密似的。突然,惊讶地说:“钰儿,来,站在你嫂嫂跟前来,让妈仔细看看。”
郝钰羞赧而又带点矫情地说:“妈,回到家你慢慢比吗,还愁看不够?”然后凑近妈妈的耳朵边,轻声嘀咕一句:“你光顾了看你的儿媳妇,把正经的亲家搁在一边不认啦!”
郝刚虽然没有听清妹妹向妈妈嘀咕的是什么,但意思一下就明白了。随即和飞燕一边一人搀扶着妈妈向前挪动了几步。郝妈妈的腿脚渐渐恢复了知觉,主动伸出手来,拉住冯进的双手:“这就是亲家吧!这些年多亏你们对刚儿的照管……”眼圈一红,一串晶莹的泪珠滚落在俩人紧握在一起的手背上。
“快别这样说,没有这层关系,照管郝刚也是应该的;有了这层关系,就是一家人,不存在照管不照管的事。快回家吧,路这么远,一定累坏了,回家去边歇息边聊。”说完,冯进这才向姬林打招呼:“老战友,辛苦你啦!麻烦你拐个弯,把亲家母的行李送到门口。我们慢慢走回去。有空一定到家来,我们老哥俩喝两盅,到时再让孩子们好好感谢你!”
驾驶室里传来姬林闷声闷气的话:“我俩谁跟谁呀,还说啥客套话。我把行李放到小院门口,就去材料库卸货,不往屋子里搬啦,你们自己去拿。今晚我可真有点累了,本来打算明天往回赶的,后来听说,老嫂子和孩子都有十年没见面了,我就拉着她们娘俩往回赶,人心都是肉长的嘛。一路上连个尖儿都没有打,好在安全回来啦!”
姬林边说边启动车,捷克斯柯达“突突突”黑烟一冒,拐过家属院去了。
郝妈妈见到自己的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小孙孙,喜悦、兴奋的心情自不必说。她一天除了吃饭、上厕所之外,一步也不离开。宝宝睡觉了,她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宝宝睡醒了,她一手一个紧紧抱在怀里。弄得飞燕的奶奶只有帮忙的份儿,有时想帮帮忙还插不进手去。
郝妈妈出生于大家庭,是大家闺秀,实足年龄比飞燕的奶奶小十六岁,比飞燕的妈妈大十岁,但由于多年颠沛流离,历尽磨难,致使早有早衰迹象。从外表看,她头发花白、干枯、没有光泽;抬头纹、眼角纹墨画一般,过于明显;肌肤既粗糙又泛青,消瘦得只剩个“皮包骨”了。叫不知情的人估摸,肯定会认为比飞燕的奶奶还大十来岁呢,跟飞燕的妈妈那就更没法比了。但她知书达礼,举手投足都有说不出的一种韵味。她思维敏捷,语言流利,语音悦耳,看护小孩、操持家务干练利落,不经意间,把飞燕家狭小的空间拾掇得井井有条。飞燕家似乎一下子焕然一新。那件东西似乎就应当放到那儿,你只要挪挪窝或者转动个方位,那就叫人觉得别扭了。而且前面讲了,这些活都是在她‘不经意间’完成的,她并没有拿出十分的力气或者个把钟头的时间专门整理内务。就以做饭为例,她照样看着孙子,照样和家人聊天,不经意间,几个小菜,还有最拿手的手抻面就端了上来。飞燕的奶奶赞不绝口,一个劲地对孙女说:“你可遇到好婆婆了,你要把你婆婆的这一招学来一半,奶奶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冯进和寇咏梅老两口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看着原本很窄的小家,平添了两个人,叫亲家母这么一操持,没见紧吧,倒显得宽松了许多。
郝妈妈整日侍弄着两个一天一个样的小孙子,那小模样,就是另一个的翻版,不论如何留意也分辨不出谁大谁小来。飞燕和郝刚有意留了一手,没有告许妈妈去如何分辨。
正在一家人围坐一起吃午饭的时候,从分辨孙子谁大谁小的话题,郝妈妈突然想起给孙子起名的事。她带着商量的口气说:“奶奶,两个亲家,我琢磨着,孩子叫大龙、小龙,这不错,但带上姓,郝大龙这个名字也不错,大气通畅;可郝小龙就容易让人和好小龙混在一起,了,叫着也不顺畅。我想就叫‘冯小龙’,大龙逢见小龙了,这多有缘分啊!让他们兄弟俩一生一世互相帮衬。叫着也很顺畅……”还没有等郝妈妈说完,飞燕用胳膊肘捅捅郝刚插了一句:“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啊!”咯咯咯大笑起来。郝刚、奶奶、飞燕的爸爸妈妈也都跟着“咯咯咯”大笑起来。只有郝妈妈和郝钰不知就里,被一家人突然的笑声闹得不好意思。经郝刚将前期取名的话题一解释,郝妈妈才缓过神,也跟着笑了笑。继续接过郝刚的话头说:“原来刚儿早有这个想法,也不给妈在信上写明,倒叫妈蒙在鼓里,担心你不同意呢!”
郝妈妈端详着两个模样一模一样的孙子,自然而然思绪就转到飞燕和郝钰身上,那天见面的第一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她俩也实实在在像双胞胎一样,就连那眼神、那动作、那性格的表露都一模一样。有一天,竟然闹出了这样的笑话:飞燕妈妈的一个同事来家看望孩子,当时飞燕正在里间给孩子喂奶,郝钰在外间接待,一口一个阿姨地叫着让座,递茶倒水。这个阿姨居然把郝钰错当飞燕,拉着郝钰的手说:“飞燕,你这是怎么搞的,别人坐月子都养得白胖白胖的,你倒好,晒得黑不溜秋的,没有胖倒瘦了好几圈。你妈这是怎么服侍的?回头我找她算…….”这一下把个尚未成亲、甚至连个对象都没有谈过的大闺女臊了个大红脸,一个劲地说:“阿姨,我不是,我不是……”这个阿姨不知就里,不允许郝钰把话说完,接过口去:“不是什么,肯定是你妈没有照管好。”
“阿姨,你错怪我妈啦,我妈没有照看好,还有我奶奶呐,哪有奶奶不疼孙女的嘛!你认错人啦,那不是我,是我家刚来的亲戚。”说着,从里间屋里传来了飞燕“咯咯——咯咯——”银铃般的笑声。
这一下大红脸的不是郝钰而是这个阿姨了。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飞燕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怎么能认错呢?可事实又明明是这样,不用质疑。她从小凳上站起来,拉着郝钰进了里间。可不,飞燕正在给孩子喂奶,飞燕的奶奶和一个不认识的亲戚正在捂着嘴窃笑。飞燕奶奶等这个阿姨从惊奇中回过神来,就赶紧笑着介绍:“这是我们飞燕的婆婆,这闺女叫郝钰,是我们飞燕的小姑儿。她娘俩刚从边疆赶过来,没有几天。这大千世界呀,可真是无奇不有,你看她们姑嫂俩,可真像我们的大龙、小龙一样,活脱脱一对双胞胎呀。”
郝妈妈往床里边挪了挪,招呼这个阿姨坐在自己身边,深情地说:“别说阿姨你啊,那天我刚下车,飞燕一见我,我就大吃一惊,你说,世上居然会有这样的蹊跷事。奶奶说这是缘分,我也只能这么想。这几天我一看我这两个可爱的小孙孙,就会不知不觉联想到飞燕和钰儿,她俩的形象老在我的眼前打转转,想赶都赶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