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爱情的禁果

　　一年过去了。
　　转眼清明又到。群英因为没抢到回家的车票，留在了学校。学英托群英买，也滞留在学校。学生走得都差不多时，群英便拉着学英去半山灯池。两姐妹记起家乡那边总是清明时节雨纷纷的，就笑着感慨说正安倒不是这样，清明的天让太阳照得明镜似的。
　　“二姐，我第一次来这里，竟不知正安还有这么一个去处。”学英趴在山岚的亭子栏杆上，高兴地说。
　　群英笑了笑，却并不言语。
　　学英于是自顾自说起来：“我觉得回不去也好，我实在想不起回去能做些什么？年年如此，清明总是什么也做不了的。去年我倒觉得开心，你们全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或睡觉，或玩些什么，我端了板凳坐在垓垠坎，听雨一会儿细细碎碎地落在竹叶上，发出好听的脆响，一会儿又噼里啪啦的。风也狂得很，将雨全吹上来了，我就只能躲进屋了。”学英说完，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憧憬。
　　“然而，二姐，我最近心里不安得很。”学英憧憬的神情瞬间消逝了，换上了忧愁的面容。
　　群英听到这里，大抵是走神了吧，半天没作出反应。“嗯?”群英的视线从底下路过的男生身上转过来。
　　学英却不问那个问题了。顺着群英的目光探过去，视线落在穿黑裤白衣的高个子男生身上。“欸，”学英用胳膊撞一下，“那个男生长得真好看。”学英说。
　　“哦哦，是嘛?”群英的心情忽然间低沉下去，总不愿再去看山。“我们下去吧。”群英说。
　　“可我还想再逛会的，我们才上来，不能不逛就回去呀。”学英于是拉着群英在路上曲曲折折走了一会儿，又上许多石阶，站到最高处的亭子里，眺望山下。山并不很大，半山灯池只是很小的一座山，但县城的四周全是山，它们手牵着手，肩并着肩，竟把小城给围起来了，站在山上，还能听到山下传来的“乒乒乓乓”的工坊声音。吹了一会儿风，学英又拉着群英从另一边的石阶一级一级走下去，这时才进到寺里。寺甚小，寺门口几棵参天大树，在这个季节还飘着落叶，枝上却绽着新芽。踏着青石板小径往里走，映入眼帘的是一尊净莲，不高不矮地落在水面上。再往里望去，一缕缕青烟从飞阁里窜将出来，袅袅娜娜地升入云霄，一些不知名的花便在四周谦卑地开着。学英和群英这时沿着石板走上去，入得园来。正间供奉着如来佛祖，大门外一个半米见宽的香炉里许多大小不一的香燃裂着，那香炉里便积满许多香灰；东面有一寺，竟供奉着送子观音，门口还放着许多佛经，用一张桌子供着；西面三间净室，一个和尚站在菩提树下，抬头望着树上的红丝带，一只手转着佛珠。学英观察毕了，最后向和尚看了一眼，穿过园中谈笑下棋的人，走到东面来。东面为送子观音庙遮去许多，旁边的泥径通向另一洞天。那小径两侧种着果蔬和花，小径的尽头，便是一池塘了，里面漂着去冬的枯荷，新的还没长出来。池塘岸上，挨着墙壁生长着一大笼芭蕉。这时太阳黯淡下来，芭蕉便随风摇曳起来。
　　“幺妹，我们走吧，这里阴沉沉的，有些骇人。”群英忽拉了一把学英的衣袖，害怕地说道。
　　学英看了一眼群英，又瞧一眼芭蕉，也觉得身上有些害冷似的，点点头从小径里出来。
　　二人出来后，从送子观音庙前的石径下来，经过财神，作揖拜一下，又出得寺门来。太阳又冲破乌云钻出来。
　　“以后我要是种什么在房子周围，绝不种芭蕉。”学英笑着说。
　　“有些恐怖，是不是?”群英心不在焉地说。
　　“嗯，是有那么一点儿。还好没雨，有雨的话那声音滴滴答答的，肯定更恐怖。”学英慢慢地说，脑子里面却想的是那些在初中图书馆看的恐怖故事。故事很多都发生在芭蕉树下，怪吓人的。说完了，又转过头看群英，发现群英神情恍惚，又想到这半天来她都这样心不在焉，突然觉得没意思。便道:“二姐，我也玩够了，你也没心思在这上面的，我们下山吧。”
　　“好。”群英回一声，两个人慢慢地下山去了。
　　下得半山灯池，已经是吃下午饭的时间，学英说吃些饭再进去，群英没有心情，怏怏不乐地回到宿舍。
　　学英吃了碗砂锅饭，踩着夜色在操场上逛了一圈，见情侣渐渐多起来，才回到宿舍。洗了脚在床上躺一会儿，学英慢慢地回想今天的事情，觉得想不通，便拿起枕边的《平凡的世界》看起来。
　　正好看到田润叶向孙少安表露心迹的一章，润叶在心爱的人面前细腻害羞的女儿之态、以及求而不得的苦闷、以及含着泪给少安送礼的痛苦，让学英恍然大悟。学英于是又细细地去考量白天的事情，难道二姐也遇到恼人的事了？学英于是又去想群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倦倦的，心底竟明亮起来。
　　唉——学英在心底叹一口气。有些不明白。
　　却说群英回到宿舍后，第一反应是找出柳清的号码，发了一条短信:“你玩得开心吗？今天。”
　　“开心啊，和好大一群朋友去爬山，很开心。”这是半个小时后柳清回的消息。
　　“爬的可是半山灯池?你不是说不回来吗？为什么骗我？”群英放下手机，有些伤心。却又编了一条短信:“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群英没有等到消息，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早上醒来看手机，还是没有消息，心里更是觉得难受。到中午时，柳清却忽然发了短信过来:“出来，我在校门口。”
　　群英也不多想，穿着校服就奔出来了。她看到柳清果然是昨天看到的人，穿着黑裤白衣，双手插在腰包里，有些吊儿郎当的，轮廓分明的脸却透着英气。
　　柳清也看到群英了。看到群英一身校服出现在校门口时，柳清忽然有些恼怒似的，将脚下的石子踢了起来。那石子随着柳清的脚飞起来，落到路中间去。柳清忽然觉得自己很愚蠢，竟喜欢上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
　　“你来啦！”群英笑着跑过去，全然忘记昨日的事，预备去拉柳清的手，柳清不动声色地避开了。群英错愕了一下，觉得自己唐突了，赶紧低下头，始见柳清的欣喜到这时消失殆尽。
　　“你找我什么事？”群英退了一步问。
　　“去逛逛吧。”柳清不痛不痒地说，转身开始往文化街走去，竟带着群英到了东门车站。直接坐上了去格林的班车，帮群英付了两块钱的车费。
　　等他们终于在格林街头下了车，柳清又拉着群英继续往东面走去，上了一条窄窄的山路，从山路上又下到山沟里去。群英见柳清不说话，自己在身后慢慢打量起周围来。两边是如削的石峰，峰上披着墨绿色的大衣，左边的山腰上，白色的水泥路如一头沉睡的蟒蛇。从这边下去，一条羊肠小道七弯八拐地通向谷底。谷底是一潭碧绿的深河，静静地从两山之间缓缓流出。河两岸的石头，被河水长年累月地冲刷着，尽呈现出奇形怪状的模样：有的被打出了洞，有的被凿空了，与旁边的石头相辉映，呈现出巨象的轮廓。等群英终于走过丛林掩映的石阶路，映入眼帘的是一架被雾气笼罩的、长长的铁索桥。铁索桥的另一端处在阴坡，有些看不清。
　　群英继续往铁索桥上走，柳清却一屁股坐到地上了。群英走到桥心时回头，才发现柳清还在原地。
　　“嘿，你不上来么？”群英喊。
　　柳清摇摇头：“你走过去吧。你走过去我给你唱歌。”
　　“真的？”群英欢快地从桥上跑过去，在桥上挥挥手，“我过来了，你唱。”
　　这边柳清好大一会儿没有动静。群英就顺势走在桥面上，低头拨弄过路的蚂蚁。
　　一个浑浊低沉的男声终于在群英快迷迷糊糊睡着时响起来:
　　忍不住化身一条固执的鱼
　　逆着洋流独自游到底
　　年少时候虔诚发过的誓
　　沉默地沉没在深海里
　　重温几次
　　结局还是失去你
　　我被爱判处终身孤寂
　　不还手不放手
　　笔下画不完的圆
　　心间填不满的缘
　　是你
　　为何爱判处众生顾忌
　　挣不脱逃不过
　　眉头解不开的结
　　命中解不开的劫
　　是你
　　啊失去你
　　啊失去你
　　群英的记忆随着歌声沉入到碧绿的水潭中去，泪不知不觉从双颊落了下来。等柳清的歌声停下来，许久，许久，两岸的人都不说话。等到两岸的光线都淡漠了，群英才走过去，站到陷入回忆的柳清面前。“你不是为我唱的。你已经不喜欢我了。”群英说，“可是你为什么还骗着我?是不是你从来就不把我当回事儿？”柳清低着头，没有昔日离开一中时的阳光笑容，也没有愧对于群英的表情。群英等着柳清开口。柳清不说话，群英也在一米开外的石板上坐下，石板上还有太阳的余温。
　　夜色渐渐笼罩下来。
　　“你最后一次，送我回去好不好?”群英侧过头，看一眼柳清，便把眼光躲开。
　　柳清站起身来。两个人往镇里走去，搭了客车回到县城。
　　“我就不送你了。”刚下车，柳清就摆摆手，作别群英。
　　“嗯。”群英转过身点点头，不让终于憋不住的泪水落下来。
　　等柳清走出去了一截，群英才想起什么，跑过去喊柳清:“你什么时候走?”柳清愣了一下，才说:“我要八号才走。”“几点的票？”“晚上六点。”“我可以来送你吗？”“你要上晚自习。”说完这句话，柳清头也不回地走了。
　　群英低着头，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来。专挑了少人行的路，边走边擦，孤独的背影在空寂的街道被路灯拉得长长的。
　　清明收假回来，群英上课心不在焉的，抱着笔写政治，写着写着泪水就落下来。王晴抱着书本啃数学题，解不出来，走过来准备问群英，正撞见这一幕，手足无措地放下书。“群英，你这是怎么了？”王晴的高声贝瞬间吸引了全班的眼睛。自知犯了错，赶紧拽着群英到走廊。
　　“你怎么了嘛？”王晴问。
　　群英只是哭，又慢慢地去止住它，面对王晴的质问，群英摇摇头，并不打算说。
　　“我去喊你妹妹来，你和你妹妹说，怎么样？”王晴看了一眼楼下偶尔路过的人，眼睛飘到高一楼。
　　“八号晚上我想请假。”群英答非所问愣头愣脑地来了一句。
　　“啊？”王晴推了推眼镜，“为什么？”
　　“可是我要什么理由才好呢？”
　　王晴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便认认真真想起来：“你就说肚子疼。”
　　“就肚子疼?”群英止了泪，有些不可思议地问。
　　“放心吧，准保过。下午的课上完，你就给班主任说，你肚子疼得不行，晚上想在寝室休息，他一定给你准。”王晴暗示地笑笑，鼓励地说。
　　八号的下午，课刚上完，群英拉着王晴要去跟班主任告假。群英这几天睡得不好，一副憔悴的面容。群英和王晴刚走进去，班主任便站了起来：“群英，你是不是要请假？”他走到群英面前，伸手摸了下群英的额头。群英错愕一下，心底害怕起来，暗里作手势去拉王晴的衣角，王晴又是极聪敏的人，赶紧说:“杨老师，罗群英是想跟您请假来着，没想到您先说，她竟给吓住了。前面两天罗群英有点感冒的，今天偏又肚子疼，想请假休息下嘞。”杨老师点了烟含在嘴里，一手插在腰间道:“瞧你这几天精神不大好，原是病了，早该请假。我这就给你批假，你好好休息一晚。”于是动手签了罗群英准备好的假条，递给罗群英。
　　群英从办公室走出来，有些意外这么顺利，请王晴帮她交假条，自己则换掉校服，跑到西门新车站去送柳清。
　　夜幕还没落下来，夕阳阑珊。群英事先没有和柳清说要送他。到了车站，群英踮着脚尽力地去人群中搜索柳清的身影，瞧了半天也没有瞧见，看了一下手机，已经五十了，只好急急地跑到检票口去，却一下子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群英如捣蒜似地点着头，转身准备走，左手被人一把抓住，群英转过头来。“你怎么在这里？”柳清冷冷地说。“我……我……”群英低着绞着手，“我来送你……”她的声音几乎小得听不见。
　　“我不要你送我。”
　　“可我只想问你为什么？”群英倔强地抬起头来，“为什么一切这么突然?为什么你说走就走？是你让我知道爱，是你……”
　　“够了！”柳清冷冷地吼道，瞬间吸引了检查口处众人的目光。“你不要闹，我和你……总之你不要闹。”柳清的声音柔和下来，说话间到柳清检票了，他便把行李放上去，从检票口通过，提起行李，头也不回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群英被人挤着，撞着，终于什么也看不到时，她逃出车站，“呜呜”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