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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人在旅途

作品名称:长漂泊      作者:墨黎      发布时间:2018-07-29 16:42:54      字数:7951

  这一夜,群英睡得很少。躺在床上,她的眼泪怎么也包不住,大颗大颗地落在枕头上,枕头早被濡湿了大半边。天亮以后,太阳从东边小山上的树后面升起。群英从床上起身,站在窗口旁边,用一只胳膊支着沉甸甸的头,往窗外看去。她看见了雾色下的小山,小山上铺满了霞光,晨曦的颜色混合着雾色,呈现出一片宁静而祥和的景象;还有旁边的公路,几辆车子伶仃地在上面来来往往;更远处还有那新发芽的洋芋。一切都是那样清新、湿润、宁静、碧绿。群英望着望着,泪水又止不住落下来,那一片景色更加苍茫、凝重起来。
  群英忽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可这是不能够的。她还要上课。群英看了一会儿山,回过头又看睡得正酣的七个室友,她们对发生在群英身上的事情一无所知。群英忽然感到很孤独,却又担心寝室的人知道些什么。她想,我先不去想他,我以后再去想,我还要好好读书。这个念头一产生,群英觉得有了力量似的,开始拨弄着水洗漱起来。等同寝的人全醒了,她已经坐在教室里,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
  起初群英拿着草稿纸在算题,后来画着画着,笔下就全乱了。群英心烦意乱地拿起语文课本,正翻到随手抄在书上的诗——《山楂树之恋》:“红花山树三生誓,白首愿得一人心。隔岸泣别千行泪,佳人空抱万年魂。”这是群英读高一时参加新芽文学社,他们刚毕业任文学社的老师文轩写的。此刻群英看到“白首愿得一人心”,心里便如万针穿过一般,思绪也飞了千山,跨时空地落入从前的日子。眼泪打着转儿,一颗一颗地落下来。
  群英不知道她要用多久才能走出这段记忆,她也从来不曾想要坚强地走出去,等到她终于觉悔应该从往事中走出来时,她的生命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但此刻的群英只想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回!同学们又是多么地讨厌啊,他们今天似乎赶早地来到教室,成心看她的眼泪似的,你瞧他们,连平时总迟到的人今晨都来了!群英有些怨恨地看着尚在嘻嘻哈哈的他们,只得把头埋得更低更低。
  对于群英来说,这一年过得很快。寒假开始后,雪花就落了下来。天地被冻住了,城以外的世界,路面铺上了一层十厘米多厚的冰。人走在上面,直似在溜冰场,一不小心就摔个狗啃泥。所有的客车都滞留在了车站,所有的车票也随着时间一天又一天地往后推移。正安城里倒好一点,只地面雪积了很厚,政府发动了志愿者每日铲雪,却只做无用功似的,铲干净没几个小时,那雪又堆积了起来。小城的人们除非迫不得已绝不出门。正安城以外往谢坝就不一样了。从正安往谢坝,一开始海拔线差不多一样的,过了文家坟才开始往下降,公路落入两山中间的谷地。及行了六十多公里,过了流渡乡以后,地势一截一截地拔高,到流渡与谢坝的分界线处,方又降去一百米左右,这时海拔已总体高去几百米。天空除了没日没夜地抖落雪花,地面全冻住了。人们全困在家里,围住火炉,吃了睡,睡醒了吃。而这些场景,群英又是听母亲说的。
  还没考完试,杨巧慧就打了电话给群英,说是天气预报讲过两天又凝冻,还有大面积降雪,问群英、学英到时回得来不。群英那时心绪稍微平静了点,只是一学期下来都没有学习,临近期末便有些慌乱了,偏又听到母亲问些无关痛痒的事,不耐烦地回道:“哪能就回不了了呢?已经买了车票,不会的。哎呀,我倒不知道你一天问这些、关心这些做什么。”杨巧慧在电话那一头沉默了,过一会儿,才又掩饰不住委屈失落地说:“妈妈不知道说什么……那没事我挂了……”群英听着母亲的声音,怔怔地出神。“我最近是怎么了?脾气这么坏。她可是我的母亲啊。”她想。不过群英很快又将思绪从她母亲的身上跳开,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她也不准备复习,或者说,她根本没意识到这个问题,连同她要学习这个问题。啊,群英真的是糊涂了,在该动脑子的时候动了感情。当她终于坐在考场上时,除了她一直都拿手的语文,数学试卷那些乱七八糟的符号都是陌生人,在她的眼前摆弄着各种表情,尽情地嘲笑她,英语也……群英看到就觉得头疼……熬了两个小时,群英随便地填了答案,数学试卷大片大片地空着,如释重负地交了卷子出来。
  唉!群英一点儿也不曾想到,这鬼天气应了她母亲的话,竟真给冻住了!天也冷得要死,仿佛穿什么衣服都阻挡不住寒气的肆虐。同宿舍的人整天窝在被窝里,聊一些乱七八糟的话。群英一点也不感兴趣。她跑到四楼去找学英,学英抱着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正读得入迷,群英上去的时候学英正抱着书哭得伤心叻。听到群英喊她,学英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来,顺带抄手擦了一把泪水。“二姐,你怎么上来了?”学英问。
  “我就是上来找你。”群英笑了笑。
  “还以为你有什么事。”学英如释重负地说。又低了头去看书。
  群英欲言又止。终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自己又下去了。
  到了晚上,群英忽想到外面走走,她想看雪,便问有没有人愿意去。
  “群英,你疯了吧!雪有啥好看的。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一室友说。
  “是啊,充其量就是个麻烦。最近志愿者天天扫雪,想想都累。”另一室友说。
  群英的眼帘往下。过了一会儿,又静默地盯着窗户外面——大片的雪花纷纷落下,食堂的那面红墙在雪的映衬下显耀着更加夺目的光芒。它们美丽可爱,使人心绪平静。
  与此同时,住在四楼靠窗位置的学英打开了窗,把手伸到外面去,那一片一片的雪花就落在了手掌心。学英看着掌心的洁白痴痴地笑了。
  群英倏地从床上坐起,穿上平底鞋——她本来想穿棉鞋的,怕弄湿了——披着头发,将棉衣后面的帽子戴在头上,打开门——
  “群英,你真的出去了吗?”刚才说雪是麻烦的女生问。
  “嗯。”群英点点头。顺手关上门。
  群英小心翼翼地将鞋子放入雪的晶莹里,雪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那声音好听极了。群英于是高兴地将另一只脚也放进雪地里。这时她才抬起头来看那满地的积雪。雪花飘落在大地上,只管一秒一秒地堆起来,放射着晶莹剔透的雪光,像无数星辰误坠落了人间。地上的积雪沿着一中校园蔓延着,好像是白棉花压成的厚厚的白色毯子,还没被人踩过。
  群英踩着没人动过的处女似的雪花,向冷风吹着的河边走去。
  太冷了。寒冷毫不费力气地从她的鞋底传上来,风也凄冷地刮着。群英走到河边靠着桂花树站着,用嘴去添食桂花树低矮处的积雪。眼泪忽沿着她的清秀的脸庞滑了下来,她忘却了寒冷,忘却了她能够醒着看见一中在冬天里披着冰雪进入梦乡的欣喜。
  半个月后,群英和学英终于踏上了回去的路途。她们回去正好可以赶上年前的过年准备。又要过年了。
  坐在车上,一车人的话题无碍乎全是谈论这场凝冻的。一场雪将他们困在了异乡。
  群英和学英一路上也没说话。快到上关村时,学英忽然侧过头对望着窗外出神的群英说:“二姐,你真的很傻。”学英观察她二姐很久了,但群英什么也不说。学英注定不会看到那日群英的欲言又止,那天她正忙着看书呢。
  群英感觉听到了学英在说什么,转过头疑惑地看着学英时,学英已将目光放在了另一边的窗户。
  过年的前一天,群英、学英看到了自己的成绩。学英从高一第二学期分班时的三百多名进入了前两百,拿着成绩给罗远看,“爸,下学期我准杀入前一百。”罗远看着学英鼓励地笑笑。三个女儿中,他最心疼学英。学英读一年级时生病休学了,只上了四五周的课,他和杨巧慧还是商量着让学英读了二年级。学英一年级期末只考了四分,反正成绩也不好,他们想着,只要学英混个初中毕业就行了。但学英这孩子特别努力,也争气。
  想到这里,罗远的脸上更是忍不住的笑意。那使劲憋住的笑容无处躲藏一样,从罗远的眉间挤出来,在眼角额头处推起了深浅不一的沟壑,本就是双眼皮的他竟显出迥异于年龄的苍老来。这一年来罗远经历了些什么,怕也只有杨巧慧知道了。
  罗远将目光转向群英。
  “群英,你考得怎么样?”罗远问。
  “爸,我……我……”群英支支吾吾的,不大情愿的样子。
  “没关系,你说吧,退后几名不碍事的。起起落落,那正常得很。”罗远鼓励地说。
  “爸,不是几名,是几百名。”群英不敢看罗远的神情,她知道他的眼里肯定是失望的。
  “多少?”罗远平静地问。
  “四百多。”群英说。
  空气忽然窒息般的安静。
  “爸爸希望你做的任何决定都要对得起自己。你要是听不懂,就多问问老师,不要怕问,知识是自己的。我也帮不了你,你得自己努力。”罗远尽可能平静地安慰群英——群英还有半年就高考了,他不能给她加压。但罗远的内心真的是很失望。这孩子,今年考试成绩一直往后退。
  “爸,我懂,我都懂。”群英觉得眼中酸涩,她想要和父亲或者母亲说说,他们就在旁边,她多么希望他们可以安慰她,告诉她该怎么办。于是她大声说道:“但我痛苦啊!你不知道,我快烦闷死了!我受不住啊!”泪终于顺着她的脸庞落下来。她想,他们就要问了,问她怎么了。可是没有。
  杨巧慧坐到她的旁边来,爱怜地望着她。罗远震惊了一下,缓过来后说道:“你不要怕,慢慢来,成绩这东西急不来。不要心急。”
  群英悲哀地望了一眼她的父亲,又看看她的母亲,群英觉得心都碎了。父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却一点儿也不愿意了解她。
  群英把悲伤的情绪掩饰在心底,尽量不露声色。过完年,家里来了亲戚,杨巧慧忙着招呼客人,情英、学英、祖豪也被她支出去拜年了,群英哪里也不愿意去,窝在光线暗淡的睡房里。
  过了正月初八,群英不得不乘上了去正安的客车。学业几乎被她荒废了一年,群英觉得她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不愿意去听,得过且过地过日子。如此一来,她更加听不懂了,上课也只是恹恹的,导致她的成绩更加不好。她的班主任杨老师给罗远打电话,罗远也只是恨铁不成钢,徒叹息而已。到后来杨老师失望了,罗远怀揣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六月高考成绩出来后,罗群英毫无意外地落榜了。罗远到这时也是失望透顶。当群英说她要去哈尔滨打工时,罗远无可奈何地同意了。他不明白,罗群英那么优秀的孩子,为什么说不行就不行了。
  群英是在秋天的一个早晨离开家的。那时情英、学英已经回学校了。祖豪读初二,也住在学校。群英不舍地打量了一下周围,满院都是些落叶,枝头上的也一片一片往下落。秋意已经袭来,寒蝉鸣声渐浓。昨夜的一阵风,使丰盈盈的梨树、杜仲、杨梅、青杠便无比消瘦了!
  罗远和杨巧慧望着群英离开,两个人的心里都狂躁得很。
  群英走了一截路,又背着书包跑回来,紧紧地抱住父母。她的眼泪,这次是为别离父母而流。“爸爸,妈,再见!再见!”群英倒退着,含着泪,说完猛地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怕她不走得快点,自己就舍不得走那么远了。
  等群英背着行李箱的身影消失在转弯处被浓深的森林挡住时,杨巧慧很想叫群英回来。杨巧慧的心,是如此地不安呐!
  群英把背篼放在了二叔罗华那里,行李也暂时放在了那里。空着手来到谢中的门口。他想和祖豪道个别。不过祖豪还没下课,门卫也不让她进去,她只得回转到十屏站,拿了行李,踏上了去湄潭县城的客车,再从那里坐大巴到贵阳去,在贵阳坐火车到哈尔滨。
  群英很快在哈尔滨的一所大学旁找到了餐厅服务员的工作,工资很低,勉强可以支付她的生活。群英暗暗感到高兴的是餐厅店长给她免费提供了一餐。这省去了她不小的一笔开销。
  为了省钱,她在离餐厅较远却支持步行的地方与几个比她大的人合租了一间房。每天去餐厅,她都要经过一段比较繁华的地区。
  这日和往常一样,群英沿着人行道走路去餐厅。昨夜回去的路上,她在进入租房的时候被过道里的杂物绊了一跤,腿踝被崴到了。现在她走起路来还很痛。走到一家手机店旁时,她看到绿灯亮着,便抬脚从那里穿过去。到斑马线的中间时,灯一下子变成红色,一辆卡车猛地冲过来。
  群英睁圆了眼睛看着朝自己飞奔而来的卡车,想快速地跑开,但她的脚却立在原地没有动。
  在路人的尖叫声中,群英看到了司机圆睁的眼里的恐惧,看到人行道上静止的夸张的人群。紧接着,群英感到一股猛烈的力飞撞在她的身上,她听到她骨头断裂的声音,却感受不到疼痛。群英觉得似乎是飞了起来,她看到母亲的笑脸,看到父亲的失望,大姐在对着她笑,三妹和祖豪也对着她笑,他们都对着她笑。群英绝望地闭上眼睛,忽然看到了柳清的面孔。他冷冷地看着她,脸上带着嘲讽的表情,群英后悔了,这个人根本不值得她爱和痴狂的……群英猛地又睁开眼,眼里流出遗憾悔恨的泪水……
  车祸发生后,过往的车辆停了下来,人群向群英的流着汩汩鲜血的身体围聚过来。母亲将孩子的头紧紧地按在胸前。卡车司机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虽然天已入冬,汗水却一股股地从他脸上落下来,他拿袖子擦拭着汗水,擦净了,马上又冒出来。人群中不知是谁报了警,这时救护车和警车都赶到了现场,医生将群英抬上了担架,火速地想要送往医院。群英看到了周围发生的一切,可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嘴里一直模糊不清地喊着“妈妈”。还没有被送到医院,群英就因失血过多抢救无效永远地离开了。
  在王塘屋基罗远的家里,杨巧慧早上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哭。她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她生命里消逝了。
  到了中午,罗远和杨巧慧接到了来自哈尔滨的电话。对方遗憾地告诉他们,他们的女儿罗群英,因车祸去世了。杨巧慧听到消息几乎晕厥。罗远因为身体本来不好,听到消息一句话也不说,直愣愣地站着,好大一会儿,吐出鲜血来,人向地面倒下去。杨巧慧看到罗远倒了下去,吓得连哭也不知道了。她站着看了看罗远,又扭头看已然挂断了的电话,忽然意识到她现在是家里唯一没有倒下的人,她得把罗远扶起来!
  颤抖着双手,杨巧慧打了电话给罗华。
  罗华很快开着他的小车上来了。和杨巧慧一起将罗远抬上车,三个人匆匆忙忙踏上了去县医院的路。
  两个小时的路程,对于罗华和杨巧慧来说,就如同一只螃蟹被放在火炉盖上慢慢地煎炸一般,无处可逃,备受煎熬。
  罗华也慢慢地从杨巧慧哭哭戚戚、断断续续的叙述里了解了事情始末。他为群英的夭折心痛,想要哭上一回,可是他不能。现在他是嫂子的顶梁柱,他在,嫂子还可以好好地哭上一回,至于他自己,罗华想,哥哥倒下了,他得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群英的尸体还在哈尔滨,得有人去接回来,既然是发生的车祸,还得看看原因在谁,能不能索要一点赔偿。这些如今都要他去处理!嫂子只是个女人,她受不了这苦啊!
  到了医院,罗华轻车熟路地办了入院证明等手续,又嘱咐了杨巧慧,给正在读高三的学英打了电话叫她过来陪着她妈。做完了这些,罗华坐车去了哈尔滨,肇事司机一直说他没闯红灯,一些路人也说当时是红灯,没有安装监控摄像头,警察也无法判定真假。最后,只让卡车司机赔了两万块钱。罗华感到忿忿不平,但家里还有更多事等着他去支撑打理,官司他可以以后来打。想好了这些,罗华雇了车,将群英的骨灰运回王塘屋基。
  消息很快传开了。所有人都同情地看着罗华和那躺在骨灰盒里的罗群英的尸灰,她毕竟还那么小,不足二十岁,就离开这个世界了。
  罗华将骨灰盒暂时锁在箱子里,便火急火燎地赶去县医院。
  罗华去哈尔滨的第二天,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了。罗远不单是气急攻心,他还患有肺癌,已经是晚期。医生跟杨巧慧说时,发现杨巧慧呆呆的,便跟学英说。“劝劝你妈妈,给你爸爸准备化疗的钱,这样你爸爸还能多活几个月。”
  “你的意思是?”学英觉得眼前的世界一下子黑了。
  “如果,病人不接受化疗,他可能还有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可以生活。如果接受化疗,能多活一段时间。”医生无奈地说道,带着悲悯的神情看着这个跟他儿子一样大小的姑娘。
  “一段时间是多久?”学英颤抖着声音问。她简直想尖叫出来。
  “不会超过半年,我们会尽力的。”医生叹了口气。“孩子,好好跟你爸爸妈妈解释清楚,劝劝他们。希望你坚强一点。”他用手拍了拍学英的肩膀,沿着走廊走开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转角处。
  学英还立在原地。
  现在她满脑子都是医生的话:“不会超过半年,我们会尽力的。”学英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她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二姐已经没有了!
  学英感觉莫大的压力向她的肩膀扑过来。是癌症啊!父亲得的可是癌症!她清楚这是怎样的一个概念!
  学英想哭,可是眼泪一滴也落不下来。痴站了一会儿,她终于想起什么似的,急忙走进罗远的病房里。杨巧慧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眼泪“唰唰”地直往下落,只是一句话也不说。学英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心头重重地叹息了一口气。“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学英这样想着,自己的胸口也有些滞闷了,赶紧将手放在胸前。使学英多少高兴一点儿的是,这间病房里暂时只有她们一家。学英走过去,伸出手来不熟稔地抱住母亲,她的泪水禁不住涌上眼眶,却还是沙哑着声音说:“妈,你别哭了。你要好好的,爸爸醒过来了你千万不能哭……爸爸,不然的话爸爸会伤心……”学英语无伦次的话语终于哽咽,她怕自己再说下去眼泪会忍不住掉下来。便一句话都不说,只用手轻轻拍打她母亲的后背。
  学英现在想有个商量的人,但她知道,大姐现在在遵义,肯定还不知道父亲的事情,二姐,更别提了,她在遥远的哈尔滨,至于毛仔,根本就不是个商量的人。只有母亲和二叔,母亲……学英看了看渐渐止住眼泪的母亲,似乎是一点儿用也没有的呵!二叔,二叔可能是唯一一个可以商量的人了,但他把父母送来就走了,也没法找到他。可怜的姑娘,她现在还不知道,她的二叔竟是接她二姐群英的骨灰去了!
  学英见母亲已经不再哭了,经了这一哭,人竟恢复了些常态。杨巧慧见学英抱着自己,她不好意思却又禁不住心酸的推开学英,说:“你瞧妈……”学英苦涩的笑笑,“没事,妈……”学英说。接着站起身来,径直走进厕所。
  站在厕所的梳妆镜前,学英用手接了水龙头流出的冷水,轻轻拍打双颊,给自己鼓气。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学英又没事人的走出来。见床上的父亲醒了,赶紧走过去,挨着母亲,圆睁着一双兴奋的眼。
  “爸爸,你可算醒过来了!”学英的眼角立马又涌上来泪,赶紧背身擦了一下。
  一家三口又交谈了些什么,可巧罗华来了。罗华对罗远和杨巧慧说道:“哥哥,嫂子,群英那边我已经办好了。哥哥有没有什么大碍?若没有,我们还是早些……”罗远点了点头,说,“是应该让群英……这孩子……早些安睡……”
  学英在旁边见话锋不对,急问道:“爸爸,什么群英这孩子安睡?”又问罗华,“二叔?”
  罗远、罗华对视了一眼,罗远开口道:“你二姐,出车祸死了。”杨巧慧将头瞥过一遍,看着窗户外渐渐落下的夜幕。
  学英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伫立在三个大人的中间,瞪着不敢相信的眼。良久,才开口问:“那大姐、毛仔知道吗?”
  这时杨巧慧回过头来,看着学英。“还没说。”她说。
  恰罗华又问:“哥哥病得怎么样?没什么大碍就先回去,让群英入土。”罗华将眼睛看向杨巧慧,又询问地看向罗远。
  学英看了三个大人,向肚子里悄悄地咽了一口气,抬头将医生的话说了一遍。四个人同时沉默了,罗华踌躇再三,道:“哥哥你还是做手术,好歹能多看眼大家,祖豪还小,情英、学英也还在读书,家里都需要你。”顿了一会儿,又道,“钱这东西,弟弟多少可以帮衬些。”杨巧慧只拿眼瞧着罗远,只等丈夫的一句回答,到了这时,她拿捏不准罗远的心。
  “我想想吧。”罗远勉强地给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这天晚上,四个人各自想自己的,彼此都没有睡着。到了第二天早上,医生来征询家属和病人的医院,罗远急开口说:“医生,我不做手术。”医生得了此话,又讲了些相关的建议,罗远都一一拒绝了。只让医生开了些缓解疼痛的药。准备次日出院了。
  等医生出去了,杨巧慧才近前问道:“人都望多活两日,这病,你是真不要再治吗?”罗华又仿佛懂得他哥哥一般,拉开病房的门出去了,走到吸烟区,长长地吸上一口烟,吐出烟雾,静默地无意识又有所思虑地看着天花板。
  罗远看到罗华出去,也不介意,喊学英过来挨着坐着,才慢慢地开口说:“我醒这两日,也没觉得身上有什么特别地不适,只是最近一段时间咳嗽得厉害,力气也消失似的,常觉得身子软。况且人在旅途,哪有不死的道理?只是我的运气差,好不容易看到孩子们要有出息了,偏又生了这个医不好的病……情英们都在读书,学英马上也要高考了,家里正是差钱的时候,再拿钱医我这个病,欠一大笔债不说,也延续不了我几月的生命,留下你们和一屁股的债,我又怎么走得安心?”罗远说道这里,仿佛力气用光了似的,因说话抬起的头这时重落到枕头上,罗远停了一会儿,才复惆怅地说,“我只盼……能等到学英拿到大学通知书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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