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月老的来源
作品名称:北坡记事 作者:记忆小白 发布时间:2018-05-06 20:54:43 字数:5436
下午放学归来,家门依旧紧锁。临临还是想着父母肯定会很快回来,只需稍微等待。于是他打开书包,掏出书本,拿起纸笔,就着门口的大青石,做起家庭作业。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阳光收拢了最后一丝残存的亮点。低矮的院墙,拱形的门洞,小小院落像被弃置了很久很久的古堡,寒风凛凛,阴气森森。大风撩起铁链,稀里哗啦,扑打着惊慌失措的门板。灰尘裹着土粒,从墙头簌簌落下,像无数令人恐惧的虫子从天而降。院里高大的槐树,似乎也狰狞起来,抻出无数光光秃秃的枝条,迎着夜风,张牙舞爪。一直以来,临临都在感受着这个家里的祥和,而在夜幕笼罩下,这个无人的小院,却在秘密潜藏着太多的未知。
别说无钥匙,便是有钥匙,临临也是万万不敢进家门的。
一阵猛风袭来,凉了,一切都凉了。
作业已经做完,楷书字体工工整整。临临戴着小手套,双手却依然冰冷,他只好把双手放到嘴前哈哈地呵着热气。然而,耳朵又失去防备,被大风盯上了,大风蹭蹭冲来,像刮着两条薄如蝉翼的小铁片。临临望着对街,心里害怕,害怕冯莲又要喊他去家里吃饭。于是,他小心地挪到了离冯莲家较远的路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然而,在临临的心中,时间的精准性,早已被大风吹得七零八落。踌躇许久,临临决定,还是要去北坡找父母。
村里是没有安装路灯的。一路上,临临只听得两种声音,风的急促的呼喊声和自己的更加急促的脚步声。
很快,他来到了村子东头。此时,夜更浓,风更紧。
北坡的方向,是沉沉的漆黑。这漆黑,再大的风也难以吹开一个边角,这漆黑,正是那种永远不可摧毁的漆黑,它裹挟着一切,吞噬着一切,让无边无际的时空也无所遁形。是夜,应该有月亮照耀的,然而此时,天地都陷入了沉沉的漆黑。用力看去,129省道上,间或驶过一辆汽车,车灯发出的微微光亮,就像诡异的扫帚星。
爸爸妈妈真在那里吗?临临焦急地想着。
通往北坡的道路,只有四五米宽,而它两侧的耕地,却有百十亩广阔。田里的小麦还未长高,只是从地底钻出了尖尖的芽,密密麻麻的,布下了瘆人的铁蒺藜方阵。
路边会不会有蛇啊,那种能一口把人咬死的蟒蛇?田里会不会有鬼啊,那种专以杀人取乐的恶鬼?临临突然间,又想起前些天在邻居家看的电视剧《封神榜》,那里面的妲己现出原形,吸干人的血肉——啊!太吓人了!他只感心跳像加了起搏器一般,加速着震颤,全身上下都涌动着极为不安的兆头。同时,他又感到剧烈的冷风,嗖嗖地往身体里扎刺,他就要被万箭穿身了。
然而有时,漆黑并不可怕,漆黑中刹那间迸出的光明才可怕。对,就像电视剧《封神榜》中,妲己突然腾焰而起的双眼!
临临最终,还是没有走上村头通往北坡的道路。而他也不敢再盯着省道了,他把头埋进了臂弯,蹲到了路边。可是,他又分明记起了电视剧《西游记》中的各种妖魔鬼怪。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恐怖,突然,“吱吱”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一阵一阵的,不时还夹杂着“咔咔”的声音。
“吱——”
“咔——”
“吱——”
这不就是恶魔把人撕开时的声音吗!
头埋进了臂弯,视觉不起作用,临临的听觉却异常发达起来。他的心“咚咚”直响,已经像擂起的大鼓,随时都会爆开。“吱吱咔咔”的声音更近了。这时,一阵怪异的猛风袭来,临临只觉“吱吱咔咔”的声音就着猛风,一下子向自己身上扑来!他颤抖的身体终于一跃而起,伴随他“啊”的一声大叫!
临临向后蜷缩着身体,抱成了一团,他的身体变成了一块真空。他小心地睁眼看去,却是一个塑料袋,在风的助力下,沿着路面时而滑行,时而被吹起又落下,发着“吱吱”、“咔咔”的声音。
塑料袋并未理会临临,它在临临身边稍作停留,依旧“吱吱”、“咔咔”地前行着。
临临环顾四周,发现村子东头那户临街的人家,大门还敞开着。庭院里并无亮光,但客厅的灯光隐隐约约投映到了门口。临临蹑手蹑脚走了过去,悄悄地立于过道中,紧挨着大门,听着客厅里传来的模模糊糊的话语,心里才撑起了一张薄弱的保护伞。
很快,客厅里的对话激烈了,这户人家的男女主人吵了起来。临临全身的神经,又一次高度紧张了。他害怕,客厅会有人突然冲出来,看到他,质问他,甚至动手打他。
“噗嗤”!一声沉闷的声音,屋里有人掀起了门帘。紧接着,客厅的人一步一步,朝街门方向走来。
脚步声一下,一下,都踏在了临临的心坎。而他自己悄悄走出街门的脚步,也奇怪得不可思议。
事情到了最危急的关头!正当临临将要绝望的时候,“咣咣”的撞击声,一波接着一波穿空而来,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有力。临临几乎跳起了整个身心,尽全部精神,扑了出去,带着哽咽的语气大喊:“娘——”
新凤大吃一惊:“呀,是临临,你怎么在这儿?赶紧回家咱。”
进屋之后,景同一下子蹲坐在沙发上,就再也不愿起来。新凤则好好洗了洗手,准备做饭。
缓了好大一阵子,临临才问起新凤:“娘,红旗没拿回来吗?”
景同眯着眼睛说道:“我说拿回来吧,你娘不叫拿。反正啊,不叫拿,等叫谁偷走,能做好几块手巾嘞。”
新凤生气地嚷道:“乱说啥嘞,你懂啥。咱这动土期间,红旗不能倒!”
一连数日。
黑灰相见的天,棕黄相见的地,红旗没有倒,虽然颜色变得浅了,但它仍然昂首挺立。
北坡上,两个忙前忙后的身影。铲土、拉土、倒土,劳作得不亦乐乎。那远方的沃土中,听不到来自贫瘠中的声响。天地自然之道,农民的劳作生涯里,始终有着对生活的点滴絮语。
景同干起活来,就变成了沉默寡言的人。或者,难听点说,就变成了僵硬麻木的机器。这个特点,总是显得那么怪异。劳作之余的间歇,新凤偶尔会挑起个话题,希望景同接茬,而景同也仅仅是“嗯”“哦”“嗯”“哦”,稍微敷衍一两句,仿佛说话要费相当力气似的。
新凤当然清楚地知道,景同的右臂受过伤,动过手术,穿过针线。所以,景同在干活时,新凤免不得要提醒他:少铲点、少拉点。景同在干活时,只字不提自己的伤,他总是说没事,没事。间或,新凤提醒得太多频繁了,景同就特别不耐烦地表示:“没任何事。拉些土坷垃算啥,年轻时候在渠上,哪一回不是拉着小二百斤的大石头!”
“憨,真憨,不知道这好赖话!”新凤常如是说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她也常用这个歇后语标示景同。
究竟是快刀斩乱麻,还是慢工出细活?新凤有个战略藐视、战术重视的思维。对待平整北坡土地这件事情,她总说:北坡,巴掌大的地儿,越早完工越好。可是具体到挖土、铲土、推土的每个动作,她却总说:越是认真越好。
平整北坡土地,景同和新凤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没有所谓的大张旗鼓,也没有所谓的大肆渲染。一个星期的时间,所有的劳作都像是在闭门造车。站在129省道的高地上,俯瞰北坡,它是开垦中的荒地。但谁一定确定呢?也许,会有某些过路的人说,它是看得见的桃花源。
任务完成的那个下午,景同和新凤,依旧没有太多话语。他们只是把推车和铁锹拾掇得干干净净,把沾满灰尘的红旗摘下,抖落灰尘,叠得整整齐齐。任务完成的那个晚上,他们第一次走进了常经家开的澡堂,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
晚饭过后,新凤把换下来的脏衣服全都洗了,在晾衣绳上搭了整整一排。她又单独将红旗取出,认真清洗了一番,用夹子夹好,悬挂在晾衣绳的一端。这个晚上,小院,瓦房,似乎出现了十分蹊跷的宁谧。
天上有月,那是镰刀,是天大的收获。风呼啸而来,湿漉的红旗仍在猎猎作响。
北坡的面貌焕然一新。原来坑坑洼洼的地,如今变得平平展展。这块苍老的地方,似乎一下子年轻了许多。
完成了平整北坡的任务,景同仿佛突然间无事可干了。北坡对他来说,就像一件价值不算太高、意义不算太大的东西。起初他并不怎么想要得到,但久而久之,却又不舍得轻易放下。一旦放下,他的心里就缺失了一块。
景同会经常躺在正屋的沙发上,望着头上的檩条和椽子发呆。间或,他也默默地点上一支烟,在灰蓝的浓烟里沉思,遐想。偶尔,看到空中悬着一只蜘蛛,他心里也会发痒,想把这个小家伙给一脚踩死。
新凤的身影总在景同前面摇来晃去,景同也不厌烦。倒是新凤,受不了景同的“葛优瘫”,忍不住对景同抱怨:“屋里这里多活,都看不见?才啥时候,现在就等着过年了?”
“那还等咋样?”
“离过年还早着呢,你当个大男人,天天窝在家里,啥活儿都不干,算怎么一回事!”新凤不自觉地又提到了张六:“你瞧瞧人家张六,在外面做生意,不少挣钱。回到家,做饭、刷锅、洗衣裳,啥活儿都干。人家那才叫丢了耙子拿扫帚,一丝都不闲着。你说你比他还年轻呢,就天天窝在家里,啥都不干。你说,你抵人家一半不抵?”
提到张六,新凤就不会不提到薛梅。张六和薛梅是两口子,但对劳动的态度却是迥异。张六勤劳能干,薛梅好吃懒做。他们的体型也很互补,张六精细瘦削,薛梅膀阔腰圆。新凤干家务活劳累的时候,时常会想到薛梅,她的言语中,夹杂着些许羡慕和妒忌。
她不怕自己是女强人,她或许是怕自己的丈夫不是男强人。
没过多久,景同和新凤就为倒煤渣的小事拌起嘴来。
景同说道:“你叫我去倒煤渣,我倒罢了,你还一直叨叨啥嘞!”
“是啊,可算出了出手,动了动腿。可是你瞧,你倒的那是啥地方。为啥非得倒在街门边,非得叫人家踩着煤渣进门吗?你说你多走两步,倒得远些,能甩掉二两肉不能?啊,能不能?”新凤又忧又气。
两人正在吵闹,忽听得优美乐曲穿空而来。滴滴沥沥的乐曲,从扩声喇叭里呼出,响彻半个村庄。不用猜想,这定是哪户人家在张罗结婚喜事了。
“还没到大冬天了,这是谁家闺女孩子办事呢?”新凤止住了吵闹,问道。
“听老桩说,是老栓家孩子国良,从外地找了个媳妇。这媳妇是付雷介绍的,见过的都说这媳妇长得不赖呢。”
“国良不是那个傻子吗?上次老桩来,还想叫咱家丽丽嫁给他来着?”
“是啊,就他。”
“还不知道从哪儿哄了一个媳妇嘞。”新凤抿着嘴唇说道。
“能哄过来就是本事。听老桩说,国良定亲谢媒人的时候,给了付雷五百块钱呢。”
“五百?呀,这可不少!”新凤睁大了眼睛,显出吃惊的神情。
“嗯,现在谢媒人,一百、二百、五百都有,听说最低也得一百,这是市场价。”
“那你也去说媒吧。”新凤这句话,就像是从来都挂在嘴边只等开口蹦出来似的。她又带着催赶的意味,说道:“去,去说媒吧,不要天天窝在家,叫我看着心烦。”这时,新凤一把夺过景同手中的铲斗,挥舞着,示意景同迅速行动。
“哟,说去,就得赶紧去了吗?”
“可不?哪怕说成一个,挣五十块钱,也比在家没任何事强。”
“呀?”景同假装惊讶:“是我把你娶回来的。这是俺家,不是你家。你往外头撵我,咋还撵得这么积极?”
“你还知道是你家呢?就算是你家,你说你啥时候顾家过?十来年前,你在夏利厂干活,到五月收麦子了,别人都回来帮忙呢,就你一个人不回来。我也不想使俺的兄弟姊妹,再说他们也忙,那么大一块地,硬是我一个人收的。别人家都是一齐收,一天就收完了,我一个人,愣是收了两天半。最后那天晌午,打雷闪电,下的雨嘭嘭的,三十来斤麦子都叫淋了……”
“那我不是在外头挣钱的吗?”景同抢道。
“是啊,应着名声,可是在外头挣钱的。钱呢?你一分钱都没带回来。老板说热天吃饭是免费的,哄得你五月收麦子呢都不回来。你在厂里吃着啥好饭了?不还是那硬疙瘩馍,配清水煮面条吗?”
景同支支吾吾,不知说些什么。
“在家,你干过一指头活儿没有?老景同,对你说,这是俺家,不是你家!就算是打官司,法院也要多判给我些房子。”
景同不吭声了,他站了起来,裹紧大氅出门去了。
朔风凛冽,急速传送着冬天到来的讯息。
冬季,农村。农闲,农人也闲。但在新人完婚的典礼现场,确乎是没有闲时、没有闲人的。亲朋好友都调侃着新人、祝福着新人,个个忙得团团转。但是冬季的意境里,最忙的人却是媒人。新人成婚之前,他们就已经忙得团团转了。
景同,就此成了媒人中的一员。
登记个人基本信息,查验双方择偶条件,比较,配对,约会,现代的婚姻介绍机构有着一套完善的运营流程。甚至,这套流程可以简化到只提供男女双方的通讯方式。
景同说媒的路数是很落后的。没有强大的数据库,他只能从规模不大的人际圈里挖取单身男女的零星信息。而且,所有的只言片语,都仅留在景同的头脑之中,并没有记载于纸质文本。因为景同,从来都不善于用笔、用纸,尽管许多地方需要他签名,尽管许多时候新凤夸赞他写得一手好字。
没有固定电话,没有大哥大,景同唯一的通讯设备就是他自己。他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墙角那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有多破旧?车篮早已丢失,车把歪歪扭扭,车喇叭脱落了帽子,脚蹬只剩得两根铁棍,轮子折掉了好多辐条。而且,整个车身都已经大面积地掉漆,像极了家中脱皮的院墙。
冬季,挟持着天寒地冻的强大气流奔涌而来。景同套着厚重的大氅,踏着那破旧的“黑杆子”,框框当当,游行于村间的小巷胡同。渐渐地,他跑得越来越远,跑出了中游村,跑出了城关镇,直至跑出了竹章县。单身男女的信息,是媒人的生命,景同,正不断灌注着媒人的生命。
路上碰到熟人,景同自然会和他们寒暄。所谓的熟人,无非是一些农民、泥瓦匠、小生意人和拾荒者。景同在路上谈话,是没有多少顾忌的,嘻嘻哈哈,胡吹海喷。说也奇怪,景同本是个畏冷的人,可是跟熟人对话起来,他居然能在天寒地冻中,立上几个小时,岿然不动。
转身之后,暗地里想起景同,有人说他是个疯子,有人说他是个风一样的男子。
村民的口舌,是信息传播能力极强的中转站。景同骑着自行车在周边村子转了几圈,村民中便迅速贯通了这个消息:徐景同是个说媒的。连那些和临临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都经常跟临临开玩笑:临临,叫你爹给俺说个媳妇呗!
景同作为媒人,别人不用给自己交会员费,自己也不收别人的介绍费。他,是不会想到事前预收费的。
但是显然,人过留名也留声。景同的影响,在地理位置上,已经渗透到了县外,在人群层次上,已经渗透到了孩童。
车轮的前行,让他跑出了职业形象,也跑出了职业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