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琐事
作品名称:北坡记事 作者:记忆小白 发布时间:2018-05-06 20:36:14 字数:3605
合同文本,被新凤锁进了柜子的深处。
景同跟着新凤,一起到北坡实地查看。这是一条整体比较平缓的坡,但坡面却坑坑洼洼。岸上,是村里的百亩良田,垄是垄,沟是沟,方方正正,齐齐整整。岸下,是乡间的一条小河,动似动,静似静,蜿蜿蜒蜒,曲曲折折。这里,早没有了夏日的虫鸣蝉声。风从岸上掠过坡面直至岸下,秋末冬初的枯草摇晃着孱弱的身躯,发出沉闷的呜呜的响声。
129省道在平面上,和北坡还有一段距离,但在立体上,却高出北坡足足一米。景同站在新凤旁边,一起远望着。
“你觉得这块地咋样?”新凤撩了一下前额的头发,问道。
“地块不大,坡也不平,连个正经路都没有。”景同望了望对面岸上的沃野:“跟那些好地没法比。”
“那是。这块地要是好,哪儿至于到现在还荒着。”新凤说道。
新凤扯着景同,下了省道,一起在北坡走了一圈。她很在意地踩着土地,还不时用手捻着土块。新凤就像农业专家一般,认真研究着土壤的成色、湿度和黏度。
“这么能研究,快去当研究生吧。”景同突然笑道。
“净说些大白话。我倒是特别愿意去当研究生嘞,没那个条件了。”新凤头也不抬地说道。
回家的路上,新凤对景同说道:“景同,甭想那么多了,趁年前还有时间,把这块地好好拾掇拾掇,把草薅掉,把坡推平,再拉开垄沟,就弄差不多了。有的是活儿啊,不要天天舒展在沙发上,瞪着鸡蛋大的眼,瞧不见活儿。”
景同说道:“说得简单,松不溜的。老娘们儿都是动动嘴,正儿八经出力干活儿,都是老爷们儿的事。”
新凤说道:“咋?曾旭不是说过一句话嘛,每一个成功男人的脊梁后头,都站着一个伟大的女人。我不站在后头指挥着你,你咋会知道该往哪儿用劲嘞?”
两人就这样,毫无逻辑地小吵小闹,不止不休。吵了一路,闹了一家。不用质疑,这天的晚饭,又是姗姗来迟。
次日,新凤起了个大早。她简单梳洗了一番,却未像往常一样去准备早饭,而是做着她认为更加重要的事情。
她把正屋中央的桌子擦得干干净净,在桌上一字摆放了三个香炉,香炉前方各有一个瓷盘,瓷盘里面,早已端放好了又大又红的苹果,苹果周围则散堆着一些点心。新凤再次净手之后,燃烛焚香,下跪磕头,口里念叨着“老神”、“保佑”一类的词。
显然,新凤把平整北坡当作了一项重大的动土工程。这天正值农历十八,她认为,在这样一个黄道吉日里,必须有隆重的祈福仪式。
早饭快做好的时候,新凤叫喊起景同和临临:“两个懒虫,赶紧起来吃饭。”
屋里并没有多少温暖的气息,当然还是被窝里更加暖和。景同和临临,慢吞吞地穿着衣裤。新凤又嘟囔道:“一个大懒,一个小懒,真是懒到一家了!”
刚走到灶台边,景同就闻到了股股焚香的气味,遂问:“咋又在烧香了?”
“今儿是十八,好日季,老黄历上说,今儿适宜动土。我烧烧香,磕磕头,老神保佑咱们平地的时候爽爽利利的。”
“你当你烧的是香,其实你烧的那都是钱。又不管啥用,烧那干啥!”景同大声埋怨道。
“胡说,闭上你的臭嘴!现在谁家不烧香?咱们平地的事儿,是大事儿,咋能不烧香嘞。我这还不算勤,你去金平家瞧瞧,人家天天烧香。她家的香,又大又长,人家那才叫烧高香呢。你瞧人家过得,快赶上神仙生活了都。”新凤不自觉地,又想起记忆中金平家的客厅。
饭间,新凤和景同商量着平整北坡的事。临临吃着馒头,喝着稀粥,却猛然间看到了桌上瓷盘里的苹果。他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急匆匆地问新凤:“娘,那桌上的苹果,是从哪儿弄的?”
新凤和景同之间的谈话被临临打断了。新凤说道:“就是上次买的。”
临临说道:“上次买的,不是早就吃完了吗?最后那个皱皱巴巴的苹果,也是我吃掉的。”
新凤笑道:“我偷偷地藏了几个。”
景同面露不悦之色:“你这人,真是怪啊。买点东西不叫吃,非得等到放坏了放烂了,才说赶紧吃。到那个时候,都吃得肚疼。你说你是不是刻薄得不行?”
新凤反驳道:“人家都说细水长流,有点啥东西就赶紧吃完?等再想吃的时候,却没有了!”
景同说道:“反正,你从娘家带过来的毛病,一辈子、十辈子都改不了了。”他又扭头对临临说道,“临临,甭理你娘,想吃就去桌上拿起来吃吧。”
知子莫若父。景同非常明白临临的意思。临临提到了苹果,景同就理解到了吃苹果。
新凤急忙阻拦:“别去!才上罢供,不叫乱动。等你往学校走的时候,装上一个,到学校了慢慢吃。”
出门的时候,景同在临临的书包里塞了一个苹果。原本就鼓鼓囊囊的书包,却又肿起来圆滴滴的一块。隔着书包,摸着苹果,临临爱不释手。在他上学的生涯中,今天是独特的一天。因为往常,他的书包里,除了书本文具,再无其他。
新凤突然想到了什么,追到门边,叫住临临,递给了他五块钱。临临不解,新凤说道:“放学以后,记得去供销社一趟,买一面红旗。”她紧着着又说道,“好好挑挑,尽量买大点的。”
放学归来,临临并没有第一时间端起暖乎乎的饭碗,吃上热腾腾的饭菜,甚至,他经典的七字招呼语(娘,做中饭了没有?)也没说出口。小院的外墙上,两扇木门紧紧地挤着,一条铁链死死地绷着,大锁倔强地、执拗地把自己扣得严严实实。
中午的闭门羹,临临其实挺少吃的。
临临开始在门口徘徊,将身上的书包不住地卸下又背起。他心里想着,爸爸妈妈肯定很快就回来了。“一会儿,一会儿他们就回来了。”这句话,他在心里默默念着。
等着,等着,等着……
临临等得肚子咕咕直叫,身体有了越来越强烈的向前倾倒的感觉。就算平时最不爱吃的水煮白菜,现在盛一碗放在面前,他也会大快朵颐的。
斜对门那户人家,女主人名唤冯莲。她吃完午饭出街散步,一眼便看到了临临。刚才的临临还在转悠,现在却发呆似的坐在了门边的青石上。冯莲靠过去,问道:“临临,你在街上干啥呢,咋不回家?”
临临说话带着抱怨:“俺爹俺娘都不在家。”
冯莲抬眼看去,果是家门紧闭。她不由得记起景同和新凤的行踪,便说道:“你爹你娘往东走了,说是去河滩平整北坡了。”她又嗔怪着说道“你瞧这人,大晌午的,也不说回来。”临临此时用手托着腮,一动不动。冯莲关切地问道,“临临,是不是还没吃饭呢?”
临临答道:“没呢。”
冯莲自言自语道:“你瞧这人,当家长的,就不说赶紧回来给孩子做饭。”她随即招呼临临,“临临,来我家来吧。我家还丢了点大米,热热,马上就好,你来吃些。不够吃的话我再去做。”
临临摇摇头:“不去。”
冯莲问道:“咋了,不来?”
临临答道:“不饥。”
冯莲说道:“一瞧你就在那儿说谎。整整一上午的课,费多少脑筋,咋会不饥嘞?你家到现在还没做饭,也不知道啥时才能吃上嘞。赶紧来吧!”
临临仍旧摇摇头,说道:“不去,真不饥。”说罢,他站起身,勒了勒书包带,转身向东走去。
“你去干啥嘞?”冯莲喊道。
“去北坡找俺爹俺娘。”临临一边说一边走。
“赶紧回来!”冯莲在后边追赶临临,哪里能追上?眼看临临脚步越来越快,她只得无奈地说道:“这孩子,跟她娘一个样,连些饭都不吃别人家的。”
果然,大约十分钟后,临临在北坡见到了父母。
两人还在劳作。一辆双轮推车,两把铁锹,两个灰头土脸的人。层层的微尘还在漂浮着,两人的裤管上、鞋面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
“娘!”临临喊道。
“诶——临临!”新凤看他来到跟前,便问:“放学了吗?”
临临答道:“早就放了。”
新凤抬头看看略微西斜的太阳,嗯了一声,对景同说道:“走吧,回家做饭。”
新凤找来一块硬木片,把铁锹上的泥土刮得干净,将两把铁锹放进了推车。景同问临临道:“你坐到车里,我推你吧?”
临临道了一句:“不用了,咱赶紧走。”
景同又问:“那你把书包放到车里吧,书包那么沉?”
临临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不用,车太脏。”
景同拉着推车在前面走,新凤和临临并排而行。铁锹在空空的车框中摇晃,发出“咣咣”的撞击声。对景同和新凤来说,这也许就是早饭和午饭之间,最清亮的响声了。而景同和新凤的脚步,也许就是早饭和午饭之间,最轻盈的脚步了。
到家,临临看了一眼闹钟,已是下午一点半了。
临临一下就着急了:“两点上课,一点五十预备,我得赶紧去学校。”他书包都没来得及卸下,就要匆匆出门。
新凤也着实慌了:“还没吃饭啊,咋整呢?”
可是,对这个家庭来说,生米冷锅,吃饭是多么遥远的事情。
“景同,赶紧,去平柜里瞧瞧,还有啥吃的没有?”新凤吩咐景同。
“你是大厨呢,有啥吃的没有还用问我吗?再说,你藏东西藏得自己都找不见,哪里有啥,我能找得见吗?”景同咧着嘴说道。
虽然嘟囔,景同还是尽力翻着平柜。不多时,景同找到了两个苹果。
“还不赶紧装到书包里头?”新凤对景同嚷道。
拉开书包拉链,景同看到了临临买的红旗。临临快要哭出来了,抖着身子说道:“赶紧拿出来啊。”
景同把挤得皱皱巴巴的红旗取了出来,将两个苹果放了进去。临临嘴里哼哼着,一溜烟似的跑出去了。
新凤开始放火烧水,嘴里说道:“唉,今儿中午又该吃老迟饭嘞。”
景同说道:“怨你,老是不看时间。”
“是啊,那个闹钟坏了,咱当紧得去买个表呢。”新凤说道。
“前两天,老堆的修理店那儿有个闹钟,还能使,说送给咱呢。你这人,非不要,说送东西不叫送钟,嫌送钟就是送终嘞。真是迷信得够呛,送了一个表跟送终有啥关系!”景同拉着长脸,生气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