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家长会

　　“娘——”考试成绩公布的这天，临临刚跑进院子，就拖长了音调大喊起来，言语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诶——”新凤做出了相应的回应。
　　临临从肩上卸下书包，急冲冲问道：“娘，你猜我带了啥好东西回来了？”
　　“我猜不出来，你说吧。”新凤停顿了一下，仍旧微笑着说道。
　　临临唰地从书包里抽出两张试卷，就往新凤面前推：“赶紧，赶紧瞧瞧。”
　　新凤接过试卷，翻转一番，最后却盯住了试卷的顶端：“数学，这是一百分。语文，这是——九十八。”
　　“娘，我考了全校第一。”临临兴冲冲地说道：“刘慧是全校第二，我总分超过她六分呢。”
　　新凤却又问道：“数学考了一百，语文也考一百不中？咋个考了九十八？”
　　“娘，你就又忘了。上一学期考罢，我就跟你说过了。语文就不会考满分的，作文上多多少少都要扣些分。”
　　“哦。”新凤抛出了这个言简意赅的字。
　　“娘，你不觉得少了啥了？”临临抖了抖自己的书包。
　　“嗯，奖状呢？”
　　“啊，这你咋个猜得出来？”
　　“考个全校第一，肯定有奖状啊。那不，北墙上，都是你的奖状，我一抬头就瞧见了。”新凤示意临临。
　　正屋的北墙上，确实都是临临的奖状，从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的奖状，都贴在北墙上。黄红相间的颜色，本就应是屋里最骄傲的装饰——起码新凤总是这样认为。奖状是分类型的，有成绩优异奖，有五好学生奖。所有的奖状，在粗糙的墙面上排列了两排，整整齐齐，规规矩矩。很快，这张墙面又将增添新的来客。
　　临临望着那些已经发黑的奖状，故作遗憾地叹道：“可惜，今年奖状拿不回来了。”
　　“咋了？”新凤问道。
　　“今年我是拿不回来了。”这个“拿”字，临临用了高长音。
　　“到底咋了？这孩子就不说！”新凤很是关心这个问题，提高了说话的声音。
　　临临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老师说，让家长去拿呢。”他说道，“今年学校生了一个稀罕法儿，说开家长会的时候，叫家长上台去领奖状跟奖品，所以就只把试卷发了下来，说叫家长瞧瞧分数。对了，今儿下午两点开家长会呢。娘，你可得去参加啊。”
　　“每一回家长会都是我去，这一回叫你爹去吧。反正他一直跑媒，到现在也没说成一个，净是浪费时间。他这当家长的，一丝都不关心孩子的学习。这一回，叫他去，好好锻炼锻炼。”
　　正在这时，院里响起哈——呸的声音。
　　“你爹回来了。”新凤带着些许埋怨说道：“痰咋个那么多，会一直哈——呸、哈——呸。就这，还一直说自己身体好得很了。”
　　“唉呀！”景同刚推门进屋，就发出了一个奇怪的叹词。他摘下手套，向灶台边走去，新凤连忙将锅端起，示意景同烤火。
　　“爸爸，我又考了全校第一，你瞧。”临临将手中的试卷递了过去。
　　“哦。”景同扫了一眼，抛出了这个言简意赅的字。
　　临临缩手抽回了试卷，说道：“下午两点开家长会，俺娘说了，叫你去呢。”
　　“你娘会说，我不会说，还是叫你娘去吧。”景同不假思索地说道。
　　“怎么你这人，这么不关心孩子的学习。到学校，好好听听老师怎么说，对孩子的学习多有帮助嘞。别的大人当家长，跟王仕他爹似的，动不动就往学校蹿，打听孩子的学习情况。你可倒好，半回都没去过。刚才临临说了，今儿下午开家长会，叫家长上台领奖呢。你想想，四五十个人瞧着你上台领奖，这是多光荣的事，你怎么高低不想去呢！”新凤一口气说了一大串。
　　这一番话，景同是无法辩解的。
　　午饭，又是裤带粗细的手工面条，加清水煮白菜。吃饭时候，景同叹道：“这个媒还真不好说。”
　　“啥情况？”新凤问道。
　　“这孩子，没法说，太抠了！他家有个摩托车，我想着咱骑上吧，去女方家见面，又快又省劲。他不，可不说骑，这个摩托车太费油，现在这油贵死了。我俩骑着洋车到女方家了，姑娘她娘洗了苹果，叫他吃呢，他可不说让一下，拿起苹果，嘁哩喀喳就往嘴里塞，吃了人家两个老大苹果。我在边上瞧着，这人真是跟几辈子没吃过东西来着。往女方家走的时候，我就瞧见了，他衣袋里装了一盒烟，没拆开的，估计是他家给他装了。一路上，天那么冷，他也没说拿起一根烟，说老徐你吸一根吧。到女方家了，还不说拿起烟。人家女方家，姑娘的大爷、叔叔都在边上呢，吸不吸烟，你都得表示表示的是不是，他不，烟装在衣袋里，捂得严严实实的，可害怕跑掉嘞！”
　　“是啊，太抠了，你自己娶媳妇呢，还恁抠嘞。咱家这人，可不会这样。他这人，咋会成这个样子呢！”新凤愤愤不平。
　　“我真是没法说他。在女方家，到后头，没有一个人给他好脸色。我想着，你也不懵不傻的，啥情况，你就觉察不出来吗，还死皮赖脸地不走，难道想吃人家晌午饭嘞？我觉得，要不是瞧我的面子，女方家一堆人，早就扁开他了。”
　　“爸爸，女方家不会扁他的。中国人都是文明人，素质高着呢，不生气，不打架。”临临仰起脸，插嘴说道。
　　景同无奈地苦笑：“我瞧啊，这个媒又不办事。”
　　“反正啊，说媒打兔，白跑搭路。碰着了，是运气，碰不着，工夫就都搭进去了。这个媒不办事，下午可甭跑了，去学校开家长会吧。”新凤说道。
　　景同喉咙里发出一声叹息，抄起面条大口嚼了起来。
　　“怎么就那么不想去学校。又不用出力干活，咋就不想去！告诉你，给你下命令了，今儿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新凤撂下狠话：“就算老师是吃人的老虎，你也得去！”
　　“爸爸，去吧，家长都去呢。俺们曲老师不是老虎，不吃人。”临临似在央求。
　　“哦。”
　　吃完午饭，稍事休息，景同沉闷地嗯了一声，就披上大氅，出门而去。临临追到景同身边，一再叮嘱：“可得记得给俺领奖啊。”
　　街道上，三三两两的家长都奔着学校而去。很快，景同就遇到了同行的家长，他又开始了嘻嘻哈哈、说说笑笑。
　　临临的班级教室，在教学楼二层的西侧。教室门上并未悬挂门帘，前后俩门都敞开着。
　　景同从后门蹩进了教室。他不动声色，在教室第七排，找了一个靠近后门的座位，坐了下来。
　　教室里，横七排竖八列共五十六个座位。这些座位上，已零零落落坐上了二十多名家长。这些家长姿态各异，有的正襟危坐，沉着稳定；有的蜷缩成了一块，像在思考什么；有的侧着身子，眼睛不住扫描着别处；有的脸上绽着笑容，和旁边的人谈天说地。
　　班主任老师曲静，是个年轻的姑娘。此时，她正在讲台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来回踱着步子。偶尔，她也停下，环视一下整个教室，随即收回视线，转移对象，将目光盯在黑板上。黑板上却是彩色粉笔绣成的六个大字：欢迎各位家长。这六个大字，正是上午放学之前，临临踩着吱吱作响的凳子写就的。
　　教室外，仍不断有家长进来，教室里的声音愈来愈嘈杂。
　　两点钟，四十五个座位被坐满，曲静没有吭声。两点半，五十一个座位被坐满，曲静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依旧没有吭声。三点整，五十二个座位被坐满，曲静这才拍了拍手，说道：“各位家长，请安静，请安静。”
　　嘈杂的声音弱下来了。曲静的声音非常甜美，好几名家长的目光很快被牢牢吸引住了。大家看到曲静优雅地走下讲台，将教室的门关上。
　　家长会正式开始。
　　“大家好！我是咱们班的班主任曲静，今天的家长会就由我来主持。有极个别家长没来，咱们也不等他们了。好，首先，我把孩子们——我把同学们这一学期的学习成绩，做个简短介绍……”
　　听到曲静说起“孩子们”这三个字，景同想到了临临说过的话。临临说，曲老师就是他们的大姐姐，他们同学，都是曲老师的小弟弟小妹妹。
　　曲静讲了五六分钟时间，教室后门又出现一个学生家长，体态慵懒地推步进来，坐到了景同旁边。
　　“开始了吗？”那名家长嘴里像嚼着什么东西似的，问道。
　　“开始也有一会儿了吧。”景同答道。他估摸着，家长会大概开始十多分钟了。
　　“不是说两点开始吗？”
　　“是啊，老师一直在等人。”
　　“等不等吧，有啥意思？一个破家长会，俺家娘们非得叫我大老远地从市里面跑回来。”那名家长裹紧了大衣，身体“通”地靠在了后桌上，后桌剧烈晃动，他后座上的另一名家长忍不住“嘘”了一声。
　　“诶？我瞧也有家长没来，是不是不来也中？俺家临临还跟我说，非得来呢。说不来不叫领奖，还不叫评啥五好学生。是不是？”景同压低了身子问道。
　　“扯淡！”那名家长板着脸斥道，这两个字好像是从嘴里撕拽出来一般。
　　“临临说得那么严重……”景同喃喃说道。
　　这时，景同面前的桌子抖动起来。他抬头看去，前座的家长正好扭过头来，轻声问他：“你是临临的家长？”
　　景同看了这位中年妇女一眼，答道：“嗯，我是临临他爹。”
　　“哎呀！”中年妇女咧开了大嘴，发黄的齿间积攒着满满的激动：“你可是生了个好孩子啊。听俺家孩子说，临临学习好着呢，这不，连着两年都考了全班第一。听俺家孩子说，你家有一面墙，上头都是临临的奖状。你瞧，多有出息。俺家孩子就不行，脑筋不中，还不知道学习。老师布置的作业，哪一回都不正儿八经做。有好几回，我都瞧见了，俺家孩子拿着临临的作业本，在那儿抄呢。”
　　景同连连应着：“嗯、嗯。”
　　“听说你家还有个闺女，学习也好着呢，现在正上大学呢？”
　　“是啊，武汉大学。”
　　“呀，呀，真有本事！”中年妇女控制不住情绪，失声喊道。她那两排崛起的牙齿，似要被她倾数喷射出来一般。但她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扭过身子去了。曲静和好多家长都向中年妇女投来奇异的目光，使得她尴尬地低下了头。
　　不多时，曲静在台上讲道：“现在，请学生家长上台领奖。我念谁的名字，谁的家长就到台上来，领取奖状和奖品。咱们的奖品是一个笔记本，在这儿放着呢。”
　　教室里躁动起来。
　　“徐临临！”曲静开始喊道。
　　教室里无人起身。
　　家长都在左顾右盼，曲静的目光也在四下搜寻。景同却扭着身子，犹犹豫豫。
　　“徐临临家长在哪儿？”曲静又喊道。
　　“赶紧去吧，领奖呢！”景同前座的中年妇女，回头催促他。
　　景同很不自然地起身，向前走去。他的脚步有些发软，感觉教师里的地面怎么这么不平坦呢。
　　他终于到了讲台边，接过了曲静手中的奖状。曲静都有些难为情了，示意景同不要慌张，到讲桌另一边拿走奖品。景同不挑不捡，直接顺走了那摞笔记本最顶端的一个。那是个布满褶皱、蒙着微尘的笔记本。
　　景同亟待要返回座位，曲静叫住了他：“徐临临家长，稍等一会。”
　　景同停住了脚步。整个教室所有的眼睛都在注视着他，连黑板上“欢迎各位家长”这六个大字都在紧紧注视着他。
　　“徐临临家长，这回徐临临不仅考了全校第一，还是学区第一，非常好。都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孩子不在学校的时候，你作为家长，是怎么关心徐临临的教育问题的。有啥好的经验做法，给各位家长分享分享。”曲静微笑着说道。
　　“这——”景同嗫嚅着，不知说些什么。他向前方看去，前座的那名中年妇女，正张开大嘴，眼睁睁地盯着他！
　　“简单说上两句，就当聊天，跟各位家长交流交流。”曲静说道。她又面向台下，说道：“来，大家鼓掌欢迎！”
　　零零落落的掌声跟着曲静的掌声响起，旋又落下。
　　“临临他知道学习，不用俺们大人看。他姐要是在家的话，他姐管看他学习。我，我教育也没啥水平，我忙……”景同的话，明显疙疙瘩瘩。
　　“可不，忙着呢，忙着去跑媒呢。”台下人丛中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惹得教室一阵哄堂大笑。
　　“诶，曲老师，你结婚了没有？叫老徐给你说个！”后墙角落里，一个声音高叫道。这，又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多么尴尬的时刻！曲静平时接触的，都是比较听话的孩子，就算是比较淘气的孩子，也是万万造不成这种尴尬局面的。她知道家长在开玩笑，但她还是显得有些羞涩，脸上泛起红意。
　　“好了，好了，咱们教室的气氛活跃起来了。大家先听徐临临家长说完。有其他趣味性的话题，大家自由讨论的时候再说吧。”停了片刻，曲静如此说道，示意景同把话说完。
　　“我，我这人嘴笨，没啥说的。反正，当大人的，叫小孩吃好喝好歇息好，他要啥咱给啥就中……那，就这。”景同说道。
　　“对的，孩子现在正处于长身体的关键时期。他们身体棒，才更有精力去学习。”曲静说道，示意景同返回座位：“好的，下面，请彭雨香家长上台领奖。”
　　景同返回座位，将奖状平铺在了课桌上，又拿起笔记本，拍了拍上面的尘土，舒放在了奖状上。他突然奇妙地觉察到，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上台领奖。
　　座前的中年妇女早已掉转头来，满脸欣羡。俄而，她问道：“刚才怎么看你不想上台领奖呢？”
　　“没有啊。”这次，景同说话硬气起来。
　　“还没有呢！人家领奖都是高高兴兴蹦着跳着去的，你领奖咋跟上刑场似的。你说领奖是多光荣的事儿呢，那就得雄赳赳气昂昂的。你家临临学习好，有奖领，光是叫俺们这些没奖领的眼馋呢！”
　　“嘿嘿。”景同笑了，憨厚中夹杂着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