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对抗 帮忙

　　次复一次，新凤独自往村委会跑了两趟，推搡着景同跑了一趟，打听承包北坡的消息，得到的始终只是三个字：回去等。
　　新凤不觉嘟囔道：“等，等，光说叫等，这要等到啥时候！”
　　景同撇嘴说道：“我看这个牛三缺根本就没当成一回事。”
　　他所提到的牛三缺，正是中游村支书兼村主任牛顺平。牛三缺是村民暗地里给他取的外号。三缺指的是缺爹娘、缺亲戚、缺老百姓。在竹章话里，缺的意思就相当于坑。
　　思忖再三，新凤说道：“我记得第一次去找牛顺平，他说过承包荒地，得经过上头批准。其实，咱也不懂咋样鼓捣。我想着去镇里跑上一趟，打听打听，总不算多。”
　　第二天，事情有了新的进展。晌午饭点时分，牛顺平骑个摩托车，风风火火地赶到了景同家。他撂下摩托车，未进院子就疾呼新凤的名字，边喊边大步往院里冲。
　　“呀，牛三缺来了！”景同从沙发上坐起，在窗缝里看到了牛顺平的“鸟窝头”。霎时，他的神情有些惊慌了。
　　“怕啥！胆小得跟墙窟窿家（老鼠）一样！”新凤瞟了景同一眼，迎了出去。
　　“支书，你过来了啊，快进屋坐吧。”新凤热情相邀。
　　牛顺平却毫不理会，厉声问道：“你是不是去镇里了？”
　　“是啊。俺们都不太懂承包荒地这事，就想去好好问问。”
　　“问就问吧，村里不让你问吗，还用跑到镇里？你是不是没事找事？咋？嫌支书官小，瞧不上，非得去勾搭一个镇长？”牛顺平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不是那个意思。我跟景同俩人，前前后后往大队跑了三四趟，你们都忙，说叫俺们回来等呢。我就想着，老解那个时候承包了十好几亩地，也没这么麻烦呀。”
　　“那是啥时，这是啥时？以前的老支书啥都不懂，就叫老解把地承包了。现在，有你想得那么容易？”牛顺平愈加话里带刺。
　　“怎么说老支书啥都不懂呢！老支书干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没有老百姓不说好的。修路，挖渠，建戏台子，哪个不是老支书起的头？老解一个光棍，没媳妇，没闺女孩子，也没啥本事，除了会种点儿地。九三年，他吸烟，家里茅草屋失火，把值钱的东西都烧光了，穷得叮当响。老支书叫他承包荒地，养活自己，还给他办了低保，这不对吗？”新凤用力哽了一下脖子，继续说道：“老话都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老支书，这才真正叫为人民服务呢！”
　　“那你的意思是，现在的支书就不为人民服务了？”牛顺平吐字似在放箭，咄咄逼人。
　　两人的言辞越来越激烈，有几个街坊邻居围了过来，仿佛想要劝架。牛顺平大概也是吵得累了，说道：“承包吧，去，跟大队签个合同。赶紧去，尽是给我找麻烦！”他又昂起身子，扯着嗓子，冲着屋内大叫：“老景同，你家老娘们本事真大，都敢跟支书对着干了。你当个男人，自己家老娘们都不好好管管，你还是男人不是！”
　　“鸟窝头”掣出摩托车，一溜烟去了。众人也跟着散了围场。新凤回屋，对景同说道：“听见他说啥了吗，是男人不是！你说你，是男人不是？我一个娘们，在院里跟支书吵吵，你一个男人，躲在屋里，屁都不敢放！”
　　“诶呀，我出去，肯定是帮倒忙的。”
　　新凤叹了一口气：“牛顺平这人，当大队干部的，太自私！他迟早要遭报应的，不用说！咱家承包一片荒地，就会一直推三阻四，这的那的，就跟割他身上二两肉似的。给老百姓办点事吧，死活就不动弹。他自己圈地建厂，办事却比兔子都快。关键他建厂挣的钱，老百姓一分钱都得不到。想想吧，那可是集体的地。咱不是干部，都还想着，咱以后种菜成了气候，可得带着村里的人一起致富呢！”
　　景同和新凤迎来了片刻的沉默。
　　“再怎么说吧，好歹同意咱承包了。听他说得跟村里写个合同呢。可是，咱都没上过学，合同这可咋写啊。”新凤缓和了语气说道。
　　“那，咱家丽丽不是学的法律吗，也给别人写过合同，她就是弄这个的啊。”景同提醒道。
　　“哎呀，是了，这都忘了。光跟牛顺平吵吵，气的脑筋都不管用了。”新凤转而笑道：“诶，你今儿咋样脑筋管用了？”
　　“糊涂蛋也有聪明的时候啊。”景同呵呵笑道。
　　“聪明也不出来替你家娘们说话！”新凤笑骂了一声，用手指戳了一下景同的左脸颊。
　　“我去吧，去老桩家，给靳雪打个电话，叫她跟丽丽说说承包的事。”景同自告奋勇，站起身来。
　　到了周六上午，丽丽有了回复。她在电话里对景同说道：“承包合同一般都有固定格式，只把一些重要事项按实际情况写上去就行。”她提醒景同注意土地面积、租金数额和承包年限。
　　景同听了半天，仍是一头雾水，喃喃说道：“你娘说了，就是想知道签合同的时候，有啥说法没有。”
　　丽丽沉吟了一下，说道：“去找村里的洪兵吧。他大学也是学的法学，现在干的律师，肯定知道合同咋弄。事成之后，不中给他点钱，咱不白用他。”
　　景同回家，向新凤汇报了情况。新凤说了一句：“我去找洪兵吧。”她不做停留，连忙向洪兵家赶去。
　　洪兵恰好在家，听完新凤的讲述，嘿嘿笑道：“你瞧，我学了四年法律，干了两年律师，几乎一直是在外面跑。咱家里人遇到法律问题，我还是头一回遇见。大娘，你就放心吧，这承包合同的事，我全权承包！”
　　洪兵用半天时间，仔细研究了法律条文和合同条款，确定内容合法完整、清晰无误之后，将合同初稿拿给新凤看，提醒她特别注意土地面积、租金数额和承包年限等关键点。新凤微笑着说道：“我请你帮忙呢，我还能信不过你吗？你说是啥就是啥。”
　　洪兵说道：“法律这东西，讲究的就是严谨。一个人看，不抵两个人看。再说，你们才是承包人，关系你们的切身利益，你还是多看下吧。”
　　新凤拿起合同初稿，过了一遍，说了两个字：“不差。”
　　洪兵又说道：“大娘，咱这合同是一式好几份，大队留一份，你家留一份，镇里留一份，最好还留下备份。等我先去大队，叫干部瞧瞧。如果他们认为没啥问题，咱就能要开大队的签章了。”
　　新凤说道：“可是麻烦你了。等这事弄罢之后，叫景同跟你，一起去县城，找个好饭店吃顿饭。”
　　洪兵笑笑说道：“没事，不用这样。”
　　正式的合同内容终于确定了。洪兵带着合同文本，兴冲冲地找到新凤，说道：“大娘，大队已经签了字了。你再签个字，这合同就算弄妥了。”
　　新凤问道：“签哪儿？”洪兵指着文本的右下角：“签这儿。”他从衣兜里掏出碳素笔，拔出笔帽，将笔杆递给新凤。
　　新凤又问道：“签谁的？签景同的，还是签我的？”
　　洪兵笑笑：“都一样。你现在拿着合同嘞，就签你的吧。”
　　新凤犹豫了一下说道：“可我不是户主啊，户口本上，户主写着景同。”
　　洪兵俏皮地说道：“这个没啥影响。现在这社会上，谁当家，谁就是户主。”新凤于是握住笔杆，在需要签字的地方，规规矩矩写下了自己的姓名：陈新凤。
　　得知洪兵还要去大队，新凤说道：“这跑腿的活儿，俺们去吧。这不，景同在家也没啥事。”
　　洪兵说道：“不用。有些细节，我还得跟干部好好说说。”
　　新凤便道：“从大队回来之后，甭在家吃饭了，叫景同跟你去找个饭店。”
　　洪兵咧着大嘴笑了，洁白的牙齿在黝黑的脸庞上显得格外亮眼：“大娘，你怎么又提这个，真不用这样啊。”
　　一天之后，洪兵把生效的合同文本送到了新凤手里。
　　又一日上午，日头即将居于天中，新凤对景同使唤道：“骑上洋车，去洪兵家一趟，说说，到县城去找个好饭店吃顿饭。”
　　哪知洪兵得知景同来意，连连摆手称不。景同一再邀请，洪兵一再推辞。景同没有完成任务，回到家来。新凤想了其他的办法，她对景同说道：“洪兵家不是有小孩吗？咱买一箱牛奶，给他送过去，他总不至于叫咱再拎回来。”
　　这次，新凤提着一箱牛奶，亲自到洪兵家登门致谢。
　　洪兵和他的母亲白袄，正在准备午饭。一见新凤提着东西前来，洪兵忙道：“大娘，你这是干啥啊。大爷刚来，非得叫我一起去吃顿饭，我没去。才多大一会儿啊，你又过来了，还提着一箱牛奶。真不用这样啊。签个合同，这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小事。”
　　“俺家的人向来不好沾光。不是我在这儿咧咧，自己说自己好，真是这样。我觉得人家给咱帮忙，咱就应该好好报答。你说签个合同是小事，哪儿那么容易啊。就大队这些人，拖拖拉拉，不定咋样刁难咱嘞。”
　　洪兵连说没事。
　　“我才又和丽丽通了电话，听说律师写起诉状啥的都要收钱。你帮了俺们这么大忙，也没要一分钱。对了，之前俺家丽丽还说，事成之后，给你些钱呢。我不了解你们律师这工钱是咋说的，想着签个合同不该有多少钱吧，就想着吃顿饭就中。我也没问过你，你说，就弄个合同，大概得多少钱？”
　　“呵呵，就当看在丽丽的面上吧，不能要钱。”洪兵脸上，洋溢着神秘的微笑。
　　“咋了？”新凤显得有些惊异。
　　“都这么大了，我也结婚了，也有小孩了，我就有啥说啥了。结婚前面，我喜欢过你家丽丽。丽丽长得也漂亮，心地也不赖，知道学习，还很有上进心。那时，我俩联系过好长一段时间……”
　　“你说，俺家丽丽谈恋爱来？”
　　“也不是谈恋爱吧，算是谈朋友吧。包括丽丽上学选的法学专业，就是我帮她选的。那个时候，哎呀，就想着，干法律工作很崇高、很伟大。所以，也算是当了丽丽半个家，给她选了法学。也许，我俩的关系还会再进一步的。可是她比我小得多，我毕业了，她还上学。后来，俺爹生了一场大病，差点就过去了。他把我叫到跟前，就那样，眼睁睁瞧着我，说你毕业了，参加工作了，不能再耽搁了，赶紧结婚生小孩吧。他说他万一撑不过去，没见着自己的孙子就不中了，那他就是死也不闭眼。我当时在他跟前，也觉得很痛苦。一出医院，就开始寻摸对象，十来天就跟二娃结婚了。我跟丽丽谈过，虽然她知道我当时的情况，也了解我的处境，但我总觉得对不住她。我就暗地里发誓，以后，只要丽丽家有啥困难，用着我了，我坚决不推辞，她家送钱送礼，我也坚决不收。大娘，我估计丽丽从来没跟你说过这事，你千万不要怪她。她不是那种不顾学习光说谈恋爱的人。”洪兵越说，越带入了情感。
　　新凤怔在原处，不知如何接话。
　　“大娘，我不是跟你编故事的，这就是现实。现在，我早就结婚了，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我觉得，我跟她一样，都是现实中，带些理想主义色彩。她的理想主义，其实也深刻影响过我。因为当初曾经理想主义，所以我觉得，我立下的誓言，无条件地帮助你家，我肯定要不折不扣地坚持下去。其实吧，我说也许俺俩的关系会更进一步，但是未必最终会走到一起。我事业心强，她事业心也强。人说的一山不容二虎，确实是有道理的。想想俺家二娃，没啥事业心，但是在家照顾老小、洗衣做饭，也很好。”洪兵收了收鼻腔吸进来的空气，继续说道：“丽丽真的是个好姑娘，我觉得她在大城市打拼，也会闯开一片天。我祝福她吧。”
　　新凤仍是将醒未醒的样子。片刻沉默之后，她才说道：“你不说，真是好多事情都不知道。咱这当家长的，光知道好好供孩子上学，其他东西，确实都不咋操心啊。”
　　“大娘，供孩子上学是对的。”洪兵说道。
　　“饭做好了，吃饭吧！”白袄在厨房喊道。
　　“那你们吃饭吧，我走了。”新凤转身就要离开。
　　“饭好了，吃了再走！”洪兵急急拦住新凤。而白袄也给新凤准备好了饭菜，正从厨房往客厅端呢。
　　新凤执意不就。
　　“那把牛奶拎回去吧。你家临临还小，正长身体呢，多喝牛奶，多补补。”白袄说道。
　　新凤也是不依，加快了出门的脚步。
　　“你不拎，我就给你拎回去！”白袄大老远地喊道。
　　结果正如白袄所说，她真的把牛奶拎回来了新凤家里。景同在一旁看了，无奈地诶哟一声，说道：“白袄啊，除了新凤，你是我碰见的第二号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