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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过去的点,将来的线

作品名称:北坡记事      作者:记忆小白      发布时间:2018-05-06 20:31:04      字数:3584

  外出务工挣回来的钱,一眨眼的工夫,就支出了三千,景同嘴上不吭,心里却积聚着些许苦涩。饱尝经济拮据苦果的新凤,更是心焦不已。
  景同在家闲居了好多天,新凤开始唠叨起来:“当个大男人,咋好意思天天在家坐着呢,就不知道去挣点钱?算卦的说你命里有财,我还一直信嘞。可是你天天在家闲着,怎么会挣来钱?”景同的说辞是找不上活儿。新凤说道,“活儿哪儿没有?你都没去找,就说找不上?”
  新凤非常了解景同。景同从来都不是主动进取、力争上游的人。他就像憨厚的老牛,要么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要么被别人撵着屁股赶。别人活泛的是心思,景同活泛的是蛮力。
  和景同一起打工回来的村民们,都有了明确的规划:常经准备在村边开一家澡堂,付雷打算去县城租一间商铺,二旺要同伙计一起,合伙去跑长途运输。他们不光有了规划,而且已经付出了实实在在的行动。
  看着老乡们忙忙碌碌地奔走,新凤心急如焚,她不断地质问景同:咋办,咋办?
  “过罢年,人家都不出去打工了,你咋办?”
  “不出去不出去吧,我一个人出去。”
  “就你这老实疙瘩,一个人出去能行吗?说老实话,我也想叫你出去,可是你有本事一个人出去吗?前些年,人家祸祸得你,叫你去西安送货,最后骗得你一分不剩。当个大男人,会叫骗成那个烂摊子!”
  “我上当受骗,你就没上当受骗过吗?在火车上,人家拿了三张废纸,说是啥洋币,活脱脱地换走了你六百块钱。”
  “是啊,那一回确实是上当受骗了。咱也不懂中国这钱跟外国那钱是啥关系。再一瞧,别人都在换,没想太多,也就跟着换了。我跟你不一样,我天天在家窝着,见不着啥世面。你天天在外面跑,肯定要懂得多。上当受骗了,你说你冤不冤?再说了,你一个男人家,一直跟我一个娘们家比,有啥意思?”
  景同陷入沉默。
  “比娘们,你也谁都比不过。”新凤说道:“比你姐吧。也算奇怪了,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了,你跟你姐真是天隔着地还得打井嘞。你瞧瞧你姐,又会说话,又会办事,懂结预算,还会工程画图,现在在啥集团公司,一个月最少也能弄四千块钱。她才上了三年学,老的偏心儿子,叫你上了五年学,啥东西你都没学会。”
  “我后来不是学会开车了吗?”景同发出了小小的反驳。
  “是,开车确实是一门本事。可是你忘了?年轻时跑山西,差一点死在开车上。”
  新凤的话,钩沉起景同那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那一年,景同和一个名叫萧义的伙计,一起跑长途运输,从山西运煤到河南。其时从山西到河南的路,无非就是穿高山、绕峻岭,过隧道,行陡坡。倘若在夜间行驶,开车须是万分小心。那一个晚上,景同坐主驾驶,萧义坐副驾驶,开着卡车,载着满满当当一车煤粉,从山西向河南奔来。开始的三个小时,景同小心翼翼地握着方向盘,眼睛直勾勾盯着车灯照明着的前方夜路,走过了最艰难的地带——十二拐。景同渐觉倦意袭来,便同萧义商量,让萧义坐主驾驶,操作车辆,萧义同意了,便和景同调换了位置。景同实在乏累,安置萧义操心开车,自己则在副驾驶上眯起了眼,打起了盹。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景同忽然觉得卡车颠簸得厉害,摇摇晃晃不止。他意识到情况不妙,睁大眼睛,随即大叫:萧义,快刹车!旁边的萧义似乎刚缓过神来,也来不及多想,马上死死踩下了制动,并用力拉起了手刹。紧接着,一阵急促而又刺耳的鸣声划破夜空,卡车终于停了下来。他们感觉到车身之下,有石块滚落开去,而车框之上,也有煤粉簌簌落下。卡车鸣声渐传渐远,然而半晌,他们也没有听到石块落地的回声。车窗外尽是漆黑,车灯恍恍惚惚地射向远方的天际。他们知道,卡车的前轮已经悬空了,他们离万丈深渊只有一步之遥。景同非常激动,但又不敢大声喊叫,只是脸庞皱得很紧,颜色十分恐怖:“萧义,快下车,搬俩石头把车子后轱辘呛住,快!”萧义似乎被吓傻了,景同催促了两遍,他才反应过来。萧义打开驾驶室左门,跳了下去,就近找起石头。可是,路上皆是小石子,哪里有大石头?他也顾不得许多,弓着身,咬着牙,喘着粗气,硬生生刨出两块半截马路牙子,呛住了卡车后轮。随即,他又走到驾驶室左门,招呼景同下车。景同问了一句“呛好了吗”,萧义答道“呛好了”。景同这才起身。等他挪离驾驶室右门时,他才感受到了剧烈的疼痛。原来萧义刹车太急,景同的右臂猛地撞在了车门上,萧义搀扶着景同从左门走下,发现景同的右臂已是鲜血淋漓。更严重的是,景同分明意识到,右臂已然骨折了。时值酷热的夏天,景同衣衫单薄,伤处裸露着,是那样真真切切。变形的景同的右臂,不断地流淌出鲜血。那些鲜血,又不听话地流淌,流淌到汗衫上,又到短裤上,又到布鞋上。萧义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血人,仿佛又嗅到扑面而来的难以阻绝的腥味,自然是惊惧不已。纱布一类的医疗用品,他们是备着的,但都在驾驶舱里,他们不能去取。萧义脱去了上衣,撕下一片没有被冷汗浸湿的下围,给景同包扎了伤口。萧义说道:“景同,咱得去医院啊,伤成这样了都。”景同看着漆黑的夜色,说道:“医院在哪儿咱都不知道,怎么去啊,没法,只能等下一辆车过来了。”就这样,两人一步挨一步,挨到了马路另一侧,坐了下去。萧义顾不得咯吱,光着上身,紧紧地贴着远离悬崖的山体,喘着大气,动也不敢大动。景同愣是没对右臂做任何处理,忍着剧痛,和萧义等来了他们遇到的第一束灯光。
  之后,景同的右臂动了手术,肘弯处留下了清晰的穿针引线的痕迹。眼见着出车前那个活活脱脱的丈夫,归来时,却成了凄凄惨惨的病人,新凤十分伤痛。她像是患了“阿庆嫂病症”,逢人就絮叨:“出车前一晚,我做的梦就非常不好。唉,那个时候,就该拦着他,不该让他出车的……”
  每到夏天,穿短袖的时节,丽丽和临临,是不敢看父亲的右臂的。新凤常对子女说:那一次车祸,你爹真是遭受了他一辈子中最大的罪。
  那一次车祸,对新凤的影响,似乎比对景同的影响更大。每次谈及此事,景同向来反应不大。甚至有时还开着玩笑,说他到阎王那里报到了,阎王却说,他还不该来了,让他快走,就把他撵回来了。而新凤却总是心有余悸,谈虎色变。相较于自己失去丈夫、子女失去父亲来说,也许新凤更担心的是,这个家庭失去实实在在的意义。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那以后,新凤便明令禁止景同再去开车。景同的机动车驾驶证,也不知被新凤藏到了哪一处黑暗的角落。这一次,景同提到了开车这个敏感词,新凤当然毫无例外地否定。
  景同便说道:“也不能出去打工了,又不叫出去开车了,还能干啥?咱就是个种地的老农民,还能干啥?”
  “能干的活儿多着呢。你瞧瞧常经、付雷,人家也没打工,也没开车,照样有活儿……”然而,新凤虽然口口声声说工作机会不少,但究竟让景同落脚何处,她还真的缺乏确切的指令。
  “老农民,在家不都是这吗?种种麦子收收麦子,种种玉米收收玉米,还有啥嘞。”景同漫不经心地说着。
  “诶——”新凤突然神采飞扬起来:“你说的麦子、玉米,都是粮食。我想着——咱都去种菜不行吗?”
  她好像一下子来了兴致,继续说道:“算卦的说你命里有财,我想着,财就是菜的意思,不定种菜恰好。甭想那么多了,一门心思就去种菜吧。”
  景同嗯了一声,默默地和新凤达成了共识。
  新凤的思维是农民的思维,农民的思维逃脱不出种地的思维。但新凤却选择,在种地的阵营中,从种粮的大组织转入了种菜的小团体。
  中游村的农民,家家户户都有粮地,有菜地。粮地,菜地,加宅基地,就是农民的整片天。有地在,天就塌不下来。对农民来说,不会种粮,会被人笑掉大牙。不会种菜,也会被人笑破肚皮。景同和新凤,也有菜地,他们也会打理。但是,从以自给自足为目的的种菜模式,到以经商赚钱为目的的种菜模式,这,究竟如何切换呢。毋庸置疑的是,切换的过程,必是艰难漫长的过程。
  “河滩上头,北坡那儿有八亩多地,现在还荒着。要不咱承包了那一片地,好好拾掇拾掇,就在那儿种菜?”新凤给出了主意。
  “中啊。”
  “在家也没事,你去大队跑一趟,问问村支书,咋样承包荒地?”新凤催促景同。
  “你是当家的,你去吧。”景同扭扭捏捏,说话语速慢慢吞吞。
  “哼,没法说。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想的啥啊。你不就是害怕见着干部们吗?咱家丽丽都说你了,路上遇见一个拉脚的,你都能跟人家攀谈半天。村里遇见一个小队长,你就吓得躲得远远的。他干部也是人,他还能把你吃了?咱不用像有些人,巴结当官的,咱也不会那样。可是,事儿该说就得说,干部该找还得找。咱又不犯法,又不惹他们,怕啥嘞!”
  “我——嘴不行,笨得很。”
  新凤只好抽出时间,自己去了村委会。村支书牛顺平暂时外出,新凤便和一位前来办事的村民聊起天来。村民听说了新凤的来意,双眼放光,说道:“肯定行,承包荒地在咱这是有先例的。你瞧十队的老解,承包了十来亩地呢。你就放心吧!”
  新凤心里,已经有了五分满意。这时,忽然见得牛顺平风风火火进到屋里,对那个村民叫道:“承包不承包,我都不当家,你能当家?”
  牛顺平收拾了一包东西,转身对新凤说道:“这事,两委得好好研究研究。啥时通过了,上头也批准了,再跟你说。你先回去等信儿吧。”
  “不是,老哥,俺想多打听打听这事……”
  “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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