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学业的反击

　　这天，村民老桩来找景同。还未走进街门，就见得老桩在街上伸着脖子大叫：“景兔儿，景兔儿！”
　　景同哎呀一声，对新凤说道：“一听就知道是老桩。”新凤应道，“他这人，就好给别人起外号。”
　　老桩边喊，边径自走进屋里。新凤站起身来，请他落座，忙问他有啥事。
　　“没啥屁事，就是转转。”他的皮鞋敲得地面咣咣直响。老桩像一个巡捕一样，在屋内游弋了一番，便一屁股墩到了沙发上，把原来坐在沙发上的景同也给震撼了一下。
　　“这个——”老桩发话了：“你家丽丽捎过来信儿了，说学校要收下一学期的学费嘞。两千五百块钱，星期五之前必须交清。”
　　他言中的丽丽，正是景同和新凤的闺女，也是临临的姐姐。丽丽这年，正在武汉大学念书，就读法学专业。当年，丽丽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全家人欣喜若狂。新凤更是揣着红彤彤的录取通知书，在亲戚间、街坊间奔走相告。小临临不明就里，但看到父母和姐姐高兴，他也高兴。依照村里的惯例，谁家出个大学生，那是要大张旗鼓，连放好几场电影的。那时，丽丽亲自到县城里去，联系到了放映人员。村里的老教师曾旭却对景同说，别人家考上的一般大学，是放三天电影。丽丽考上的是名牌大学，有本事，不得了，得连放七天电影。结果，景同家发挥勒紧裤腰带的精神，真的就在村里连放了七天电影。然而，等丽丽交第一笔学费的时候，全家都犯难了。向亲戚、街坊借钱的时候，一些人就指责道：开玩笑吧，你家还用借钱？你家都能连放七天电影呢！
　　老桩家里有固定电话，他无疑承担了传声筒的责任。丽丽往家里捎信，是先联系自己的闺蜜靳雪，通过靳雪的大哥大，再联系自己的邻居老桩，最后才到收信的终端景同和新凤。
　　景同和新凤，最忧的就是听到需要出钱的消息。两千五，又是一笔巨额支出啊。刚听完老桩的话，景同就一脸愁容了。
　　老桩身体后仰，翘起了二郎腿，皮鞋一个劲地抖着，好像生怕自己正襟危坐似的。他盯了一会儿景同，旋又抽出一支熊猫牌香烟，用嘴叼着，掏出了打火机。“啪嗒”一声，翻盖打火机发出清脆的响亮，老桩将香烟点起，悠闲地吮吸起来。
　　看到景同满脸愁容，默不作声，老桩就开始了他的高谈阔论：“这个——你家这情况，全村都知道。两千五百块钱，够你们全家填饱半年的肚儿了。这钱，不就得省下来过活吗？再说，丽丽一个女孩家，上那么高的学有啥用。老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原本是“丽丽年龄也不小了，当紧得找个有钱的人家，赶紧出嫁嘞。”可这些话还未出口，就被新凤一句“打住”给撞了回去。
　　新凤说话毫不客气：“甭说是你了，就是县长来了，站在我面前，说，不叫你家丽丽上学，我也还是俩字——不中！”
　　她继续正色说道：“咱小的时候家穷，吃不饱，穿不暖，一家生了五六个闺女孩子。我是大，又得去地里干活，又得在家烧火做饭洗衣裳，还得照顾一大堆兄弟姊妹，没钱也没工夫去念书，断断续续，总共也就上了三年学。可是就这三年学，我觉得用处就大着嘞。现在不是旧社会，到哪儿不需要知识？你没瞧见大队墙上写的那个吗，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自从新凤在村委会看到这则宣传标语后，她的心里，就有了支持子女读书的官方语境。自那以后，但凡有人劝新凤放弃供养子女读书，新凤必会援用这则宣传标语的内容。
　　新凤稍作停留，继续说道：“你瞧瞧八队的改琴，人家家里才不富裕嘞。她闺女在外地上学，学费都是欠的债，改琴也从来没说过不叫闺女上学。她公公都七十多岁了，身体不好，常年吃药，跟个药罐子似的，就这还鼓励孙女好好上学呢。她闺女上的大专，俺闺女上的本科，名牌。她能供，咱凭啥就不能供？！俺闺女学习又不赖，只要她愿意上，硕士、博士、博士后，咱都供她上。没钱怕啥，以后咱会有钱的，咱也不用去砸锅卖铁！”
　　硕士、博士、博士后，新凤一下子搬出了这么多专有名词。当然这些名词，她都是从丽丽那儿得来的。可是，听过一次，新凤就一直牢记心头。
　　“新凤，你看，你别激动。我这么说，也是为你家着想，生活都不容易……”老桩急忙说道。
　　“我没激动。你要是真为俺家着想，就应该支持俺家，供闺女上学，哪怕就是光说一句好听话也中。可不是像现在，不仅不给打气，还想给俺们泄气嘞！”
　　老桩拗不过新凤的执着，只好顾左右而言他。终于，他脚步凌乱地离开了屋子。
　　老桩走后，新凤对景同说道：“叨叨了半天，还不知道他操的啥鬼心眼啊。他不就是想叫咱家丽丽嫁给他侄子吗？就他侄子那样，长得难瞧咱不说，还傻不拉几的。咋能嫁给他！”
　　景同说道：“老桩他兄弟家，有钱倒是真有钱，可是他那一家子，比老桩还瞧不起人。总算有个瞧得起人的了吧，还是个傻子。”
　　新凤又道：“再说咱家丽丽还正上学了，结婚这事，还不知道到啥时候呢。”
　　景同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两人聊着聊着，又聊到学费的问题上来了。新凤皱起眉头，思忖道：“学校又要收学费了，咋办啊？”
　　景同淡淡地说道：“咱现在不是有钱嘛，你当家呗。”
　　新凤用手指戳了景同一下：“你当家，你当家，只会叫我当家。你当家长的，对闺女孩子上学这事，真是一丝都不上心。”
　　次日，新凤就骑车到邮局，给丽丽寄过去了三千块钱，包含两千五百块钱的学费，和五百块钱的生活费。
　　五天之后，正在自习室里看书的丽丽，被兴高采烈冲将进来的靳雪吓了一跳。
　　“看!”靳雪亮出了一张纸片，忽闪忽闪的，在丽丽眼前晃荡。
　　取款单！丽丽疾呼惊叫起来。拿过纸片，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没错，三千块钱的金额。收款人后，赫然是她的名字。
　　但慢慢地，丽丽的表情陷入了凝重。
　　“怎么了，Mydarling？钱到了，不是应该高兴吗？”靳雪不解地问道。
　　“是应该高兴。”丽丽回答得心不在焉。
　　靳雪靠拢过来，双手扶着丽丽的肩膀：“丽丽，咱俩是好姐妹不？是的话，你就告诉我究竟怎么了。不是的话，我也不打扰你，你自己想怎样就怎样。”
　　“靳雪！”丽丽发出声来，指间的取款单却哆哆嗦嗦的：“咱俩当然是好姐妹。可是，我家的好多事情，你还是不知道。”
　　“既然是好姐妹，就应该发自肺腑互诉衷肠啊。想想刚来大学的时候，我不会叠被子，也不会洗衣裳。想想可笑，那时候洗了一件短袖，自己竟然倒了半袋洗衣粉，弄得到处都是泡沫。最后还是你帮我，洗了那件短袖，涮了六七遍，才没有了泡沫。那个时候，我不会整理内务，梳子、牙刷、眉笔随便乱扔，把宿舍弄得跟个猪圈似的。你那个时候，呵呵，就跟个居委会大妈一样，一遍一遍教育我，开导我，才让我改邪归正、弃暗投明嘛。虽然说得都是心灵鸡汤，可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就是需要鸡汤啊。我靳雪敢说，在武汉大学，你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人。那些老师，都不是。当然，影响指的是好影响咯。咱们就算不说情分，单说道理，人与人之间互相关心、互相帮助，都是应该的，你说是不是？”
　　“你说得是。”丽丽应了一声。
　　“所以嘛，亲爱的，快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丽丽环顾了一下四周，除了她和靳雪，空旷的自习室里并无他人。她这才说道：“就是这钱的事。许多话不想跟你说，许多事不想让你知道，是因为我心里有切切实实的自卑感，真的。你家，上海，大城市。我家，河南的一个小农村。对，你一直以为我是河南竹章县城的，其实不是，我是一个镇下边一个村的。我没纠正你，就是觉得县城比农村高档。也可能是小时候受家里和邻居影响，说大城市的人油滑，不能共事，我也记得一句话叫：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所以有些特别想说的话，我都是找王双、郝晴他们说的，因为他们都是农村来的。但是，我也一直在改变，武汉这个城市，这个大学，都是改变人的地方。今天，听了你的话，我才知道自己有时挺不靠谱的。”停顿片刻，丽丽不好意思地说笑道，“啊，脑袋太乱了，说的话颠三倒四的。”
　　“没事，慢慢说，我听就是了。”
　　“你知道这钱是干啥用的吗？”丽丽拿着取款单向靳雪示意。
　　“生活费吧！”靳雪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不是。这其中有两千五，是明年的学费。生活费是剩下的那五百。”
　　“啊？可是，这离学校收学费还早着呢。”靳雪不解。
　　“是，是还早着呢。”丽丽双手捂了一下脸庞，随即又放下了：“我知道家里的情况，没钱。两年了，每次学校收学费，我都是提前俩月跟家里要，就怕他们凑不够钱。我知道家里支持我读书，但，没钱就是问题。去年，家里寄过来的钱就不够，我妈说让我跟学校说说，缓一缓。那个时候，我正好有奖学金，还有做家教挣的一些钱，凑起来，交了学费。今年，我害怕还跟去年一样，凑不够，没想到今年，这么快就寄过来了……”
　　靳雪听着丽丽的言语，仿佛看到一个遥远的故事渐渐地走进现实。末了，她说道：“丽丽，我也知道你的性格，自强自立，一般不会有求于人。但是，要是真有困难，用钱的话，一定要跟我说。要不然，要闺蜜干嘛！我虽然没得过奖学金，也没挣过家教钱，但是我家公司里有我的股份。那是我用智力成果入的股份，不是不劳而获的钱。用这些钱，你舒坦，我也舒坦。”
　　“靳雪，你是我一辈子的好姐妹。”丽丽坚定地说道。她本想用亲爱的这个词语，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不，不是一辈子！”靳雪斩钉截铁说道。
　　“是十辈子，一万辈子，一亿辈子！”靳雪笑道。
　　丽丽也舒心地笑了。靳雪说道：“看一下午书了，我们去吃饭吧？”
　　丽丽答应了，说道：“吃红烧鱼，我用自己的外快请你。”
　　两人前手拉后手，疾步跑了出去。取款单，紧紧贴着丽丽的心。丽丽的眼眸里，分明泛着晶莹的花。那不是苦楚，那是生活里的其他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