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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纠结的钱数

作品名称:北坡记事      作者:记忆小白      发布时间:2018-05-06 20:17:03      字数:4648

  白天的中游村,每家每户的街门都是敞开的,景同家自然也不例外。
  放学归来,背着书包的临临还未进入屋门,就像往常一样喊道:“娘,做中饭了没有?”
  “少等一会儿。”新凤应道。她的双手,正在急促地擀着面皮。那块面皮像被压路机反复碾过一般,平滑无比。
  临临走进屋内,把书包往桌上随手一扔,就往灶台边走来。看到新凤,临临皱起眉头:“娘,面条都还没切好呢,这叫少等一会儿吗?”
  “马上就好。”新凤说道。临临却早已开始,翻箱倒柜找应口的东西了。
  “甭找了,啥吃的都没有。下午赶紧叫你爹去菜市场买袋苹果,咱家临临,可是老长时间没吃过苹果了。”新凤对临临说道。
  景同正斜倚在沙发上,两指夹着一支烟,不断送往嘴边,吧嗒吧嗒地抽着。他听到了新凤刚说的话,随即嗯了一声:“等星期天的时候,我带上临临,去县瞧瞧,他待见吃啥就买啥。”
  临临心里乐开了花,巴不得现在就是星期天。
  新凤又对景同说道:“景同,你也甭一直懒得在沙发上,家里头早就没了馍了,当紧该去蒸了。”
  “只会蒸馍!临临待见吃包子,就不会蒸包子吗?”景同怪道。
  “中啊,你咋不去?和面,擀片,做馅,捏包子,你都管,中不中?”新凤反问道。
  景同百无聊赖“嗯”了一句,不再吭声。
  午饭终于做好。新凤拿出一个碗来,用左手托着,又右手握住筷子,很熟练地从锅里挑出几根面条,盛到碗里。家里做的面条又宽又长又厚,也就几根,便将碗撑得满满。她又右手执勺,从炒锅里舀上一勺,连菜带汤都倒在了碗里。她端着碗,抽了双筷子,走到临临面前,招呼临临吃饭。临临忙把一本崭新的画册塞进书包,接过碗筷,也顾不得烫嘴,就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景同,自己去盛,懒得连饭都不想吃了!”新凤对景同喊道。
  终于,三人各自托碗握筷,围在了沙发前的小桌子边。景同坐在沙发上,新凤和临临各搬一个小板凳坐定,一家三口开始就餐。
  正吃饭间,新凤问景同道:“上午刚说查查钱数吧,铁蛋来了,我害怕他看见,就把钱包赶紧收起来了,也没查成,一忙起来又忘记查了。你说,今年挣了多少钱?”
  “有八九千吧。反正该给的钱人家都给了。今年都是给的现金,没有打欠条。”景同应道。
  临临抢道:“吃罢饭我赶紧去数数。”
  “中。”新凤同意。
  不多时,临临便从壁橱里,将景同装钱的腰包拿了出来。他走到屋内的大桌子边,拉开腰包的拉链,呼呼啦啦地,将里面的钱全部撒了出来,零零散散地堆在大桌子上。临临俨然是个会计,从书包里取出纸笔,做好了数钱记账的准备。
  新凤洗涮起炊具,景同仍斜倚在沙发上,“刺啦刺啦”来回摩挲自己的头发。
  “娘,咱家啥时也买个计算器吧?有计算器的话,按一按,很快就计算出来了。”
  正在忙碌的新凤似乎心不在焉:“下回再说。”
  五颜六色的钞票从临临的手里滑过,个十百千的数位在临临的笔尖相加。长这么大,临临却是第一次接触这么多钱。眼花缭乱的钞票,考验着临临的细心和耐心。但临临暗地里却希望,这些钱的总数,永远不要有一个确定的上限。
  “七千六百四十三块,五毛。”临临给出了大桌子上现金的总额。
  听罢这个数字,新凤疑虑地盯着景同,问道:“没有去年挣得多啊,咋会差一千多块钱呢?”
  临临抢过话头说道:“可是,今年爸爸回来的早啊。”
  新凤待要追问,却听得院里有人在喊景同的名字:“景同,景同!”
  “诶——”景同应着,站起身来。
  到访的人名叫常经,是本村的村民,也是景同的老伙计。这年外出务工,他和景同就在同一个建筑工地上。
  “常经,赶紧坐吧。”新凤招呼常经坐下。
  常经找了一个矮脚板凳,坐落下来。临临偷眼看去,常经就像一个钢铁巨人,在压迫着一个孱弱的小乌龟。
  “家里头没事吧?”常经问道。
  “没事啊。就是俺家也没花生瓜子啥的来招待你。刚才还跟景同说,下午去菜市场买袋苹果呢。那样,我去给你倒一碗水吧。”新风说道。
  “不用,不用麻烦了昂。”常经赶紧说道。
  “对了,你吃饭了没有?”新凤问道。
  常经笑道:“你说的是晌午饭吗?都啥时候了,该吃夜间饭了。”
  “你瞧俺家,忙得不行,才吃罢晌午饭。以后,做饭可得早着点。”新凤的笑声里,带着些许艰涩。她转而去给常经倒水去了。
  景同递给常经一支烟,又擦根火柴给他燃上,自己也抽出一支。只听临临插嘴说道:“爸爸,别吸了,吸烟有害健康。”于是景同抖了抖手,又将烟收了起来。
  常经边抽烟边说道:“老魏刚才打电话了,说太原的工程不用咱干了。咱盖的那栋楼,现在彻彻底底成了烂尾楼了。今年在太原,算是挣不上钱了。”
  他说的老魏,就是带他们出去务工的那个包工头。
  “哦。那老魏咋样了?”景同问道。
  “还在太原呢。我估计,这官司打下去,没个一年半载的,他脱不了身。”常经说道。
  景同挠挠头皮:“这事弄得……”
  “今年不出去了,你打算去哪儿弄点钱呢?”
  “那谁知道。”景同撅着嘴巴说道。
  “对了,你姐不是在啥地方?听说还当点小家嘞。你不问问,她那儿要人不?”常经凑近了景同问道。
  “不中,不中。”景同直晃荡脑袋:“她那是啥高科技公司,用不着咱啊。”
  “哦,那再说吧,该试就得试。”常经弹了一下烟灰,说道:“你说,咱一年一年的,一直是挣九千多,啥时候才能弄个万元户啊。发愁,真发愁!”
  “哦……”
  他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新凤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给常经倒凉着开水。这时,她插话了,问常经道:“常经,你看啊,我也就是随便问问,你今年回来,带回来多少钱?”
  常经看了一下景同,景同此时并无异样。
  “九千一百多点。”说罢,常经又追问了一句:“咋了?”
  “那俺家景同咋只带回来七千六百多点。按说,你们在一个工地上,干的活儿一样,干的天数也一样,应该挣得钱也一样啊。这咋回事嘞?”
  常经捻着烟,想了想说道:“钱这东西,有挣就有花,有进就有出,你家景同挣的钱,估计花了不少吧。”紧接着,他表情严肃起来,“不过我跟你保证,景同挣的钱,没乱花过,绝对没有花在不正经的地方。”
  “不是,我听景同说,工地上不叫工人们出去,那也没地方花钱啊,这到底咋回事呢?”
  常经沉吟半晌,终究没说出个缘由。只见他梗着脖颈,接连猛抽好几口烟,就像危重病人猛抽救命氧气一般。末了,他将烟头掷于地上,用脚尖狠狠拧灭,说道:“嗯……我还有好几个伙计没说事呢,我得赶紧去告诉他们。这离过年还早着呢,肯定有伙计操心这事。外面的钱挣不上,家里的钱,能挣一个是一个呀。”
  他边说边“哐哐”地往外走,景同和新凤将他送到街门之外。
  不等景同回屋,新凤就拦住了他,大声质问:“说吧,钱去哪儿了?为啥你们干的活儿一样,人家带回来的钱就比你多?那咋回事,人家带回来九千一,你只带回来七千六?差个百十块也就算了,差了一千五,这里头会没问题吗?”
  景同答道:“那不刚才常经说的,钱有挣的,就要有花的。我光买烟,花了不少钱。”
  “买烟就能花掉一千五?”新凤咄咄问道。
  “不是光买烟,也买其他东西吧。”景同吞吞吐吐答着。
  新凤显然生气了,抬起右手就要拧景同的左脸颊。无奈景同脸颊肉少,加上积淀的油渍使得景同脸颊光滑得紧,新凤始终捏不起景同的脸上的肉。她转而拧起了景同的左耳朵。
  “诶哟,别拧,别拧,再拧就拧出来仙丹了。”景同直喊。
  新凤却不理会,说道:“老景同,你就不是那种会撒谎的人。这么些年了,你是啥人,我还不知道吗?说你不老实吧,你真是一个老实疙瘩。说你老实吧,在自己人前面你又不老实!”
  “我得去问清楚是咋回事嘞!”新凤斩钉截铁地说道。她用力耸了耸拧住景同左耳朵的手,放下了。她没有返回家门,却顺着门前的街道,大步流星,向西而去。
  景同木讷地回到屋里。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新凤回到家中,劈头就给了景同一句话:“你真是个财迷!”
  没等景同做出反应,新凤又说了:“别人都是往里迷,就你是往外迷!”
  竹章人把对钱的态度成为迷,里迷是往自己这边捞钱,外迷是给他人那边送钱。一个指向自己,一个指向他人。
  原来,新凤询问了好几个和景同一起外出务工的村民,得知事实如下:村民一行商量回乡之时,项目方会计对他们说,他们的水电费还没有补交齐,下一年度的水电费也还没有预交上。村民一行回乡心切,哪肯驻步久留,就七嘴八舌说,看看谁先把水电费垫付上去。他们没有去找会计进行核实,也没有去找老魏商量。最后,景同自掏腰包,把一千五百块钱的水电费垫付上去了。
  关于景同稀里糊涂垫付水电费的原因,也有个稀里糊涂的解释,就是有人说,景同爱看电视,用得电多,垫付电费是应该的。至于“有人”中的“人”具体指的是谁,新凤心里也模模糊糊地勾勒出了影像。
  此时,新凤怒着,对景同吼道:“不是我说你,你是一丝都不考虑咱家的情况。你去全村转转,不,你去圆圈的村转转,瞧瞧,还有谁家跟咱家一样,住的这三十多年的土坯房?还有谁家跟咱家一样,住的这不向阳的西屋?昂?闺女孩子都还上学呢,学费、书费,不得花钱啊?你知道不知道,一千五百块钱,在咱家能顶多大事!你好好瞧瞧,人家常经、付雷,哪个不比咱家有钱。人家都不愿意掏钱,你傻不愣登的,掏钱可真够利索的!”
  “说的就是垫付,又不是真正出出去了。”景同嗫嚅着。
  “谁给你开啥字据了?有啥证明?”
  景同局促起来:“那,那我再去要回来。”
  他真的不是开玩笑,以景同不假思索的单向思维来看,他真的是这么想的,他一定也会这么做。
  “要啥呢要!你这人老是说咋就得咋。屙屎还得先脱裤子呢,你能说咋就得咋?”新凤说道:“常经应该到家了,我去他家一趟,叫他跟老魏打个电话瞧瞧。老魏是包工头,叫他跟太原那边说道说道。一千五百块钱,不是小数,他应该会当事的。”
  景同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常经家的电话,肯定叫咱们使。”
  “到他家之后,我好好问问。”新凤又一次推门而出。
  常经并不在家,但是常经媳妇却在家中。
  “金平!”新凤喊着常经的名字,推开了她家客厅的防盗门。迈步进去的时候,脚下突然一个打滑,新凤急忙抓住了门把手,这才没有摔倒。
  “慢点!刚铺的地板砖!”金平看了新凤一眼,急忙说道。
  “金平,在家不忙吧?”新凤小心地迈着步子,小心地问道。
  “忙!我正在和老神说话了。你先坐吧。”金平伸手指向沙发。
  新凤并没有落座。她闪在客厅一角,观察起室内布置来。
  一盏富丽堂皇的吊灯,从客厅天花板中央垂下,像绽放了千条瑞霭、万道金光的圣莲。北墙上,张贴着文武财神两张巨幅画像。南墙边,真皮沙发一溜排开。沙发前方,摆放着一张晶莹剔透的玻璃长桌。桌面上,有两个镶花八角薄盘,一盘堆起了花生瓜子,一盘堆起了苹果葡萄。两个薄盘中间,端放着一本大书。新凤仔细看着,认得书名是“圣经”,没错,齐天大圣的圣,西天取经的经。这应该就是什么天书吧,新凤暗暗想着。
  长桌的夹层里,搁置着一套紫砂茶具,却似好久无人动过,附着层层灰尘。长桌旁边,一边是已开箱的牛奶,一边是镂空的垃圾篓。垃圾篓上套着绵软的垃圾袋,垃圾袋里则是扔下的花生瓜子壳、苹果葡萄核。紧挨西墙的地方,立着一个多功能饮水机。饮水机门开着,接水管下方放着一个骨瓷杯。
  客厅中部的地板砖,利用颜色的组合,做成了太极八卦的图案造型。这时,金平正在图案造型上面,说些新凤听不懂的词,做些新凤看不懂的动作。
  等待是漫无边际的。眼见窗户外面,红日沉西,夜幕降临,但是金平,似乎一点都没有要结束功课的征兆。新凤只得说道:“金平,你忙吧,我就先回去做饭了,景同跟临临都还在家等着呢。”
  “一天五次功课,我才做了三次。老神说,做功课的时候,不能吃饭。要不你再等我一会儿,做罢之后在俺家吃饭。”金平边做动作边对新凤说道。
  “不了,我回去吧。”新凤说着,推开防盗门,径自往家里去了。
  深秋季节,大地收敛了几个月的繁华。每一日的繁华,也在暗夜里消减着光泽。乡间的小路上,不时有枯叶从杨树的枯枝上掉落,和着萋萋凉凉的风。新凤踏着月色归来,这一家人,又赶上了一顿老迟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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