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定情

　　星期三，海滨开往东江的火车上，唐权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拿着一本但丁的《神曲》细细地品读着。当他读到“贝雅特丽齐站着，全神贯注地凝望着永恒运转的诸天，我的眼光也离开太阳注视她。在注视她的同时，我的内心发生了那样的变化，好像劳科斯尝了仙草变成了海中其他诸神的同伴一样”这段文字时，已被书中那种如梦如幻的瑰奇意境深深地打动了。放下书，他的眼睛望向了窗外，内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七彩阳光下陈墨君那美好的身影。窗外的景物在欢快地奔跑着，好像是要赶着去参加诸神的盛会。场景的不停变幻，让人体会到一种独特的色彩，一种抽象的因果，一种反常的速度，不觉中会把人带到那神秘的玄同忘我之境。唐权的思绪渐渐回到了一年以前……
　　
　　大一到大三，唐权交了八个女朋友又都一一分手了，几个女孩儿后来做为普通朋友都与他相处融洽。唐权和她们交往时曾说：“我就是一个有趣的人。不信？你可以试试。至于我们之间的交往，多久、多深全凭各自的意愿，谁也别勉强谁。有感觉，我们就天长地久；没感觉，那就蓦然回首。”
　　此时的大学生活中，男生与女生的交往与社会上的情形是完全不同的，大家在一起很少会考虑到物质方面的因素。唐权在学校是出名的才子，英语比赛拿过第一，交谊舞比赛得过一等奖，又是满腹的诗词文章，风趣幽默，这样的男生对女生的吸引力是无法想象的。后来虽然有的女生知道了他风流的个性后会对他望而却步，但他请你吃顿饭聊聊天，甚至有旁人参加也没关系，你总不会拒绝吧？第一步只要一走出去，慢慢和他熟悉起来的女生就会渐渐了解到，他真的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你喜欢风花雪月，他会为你温酒煮茶，品月评花；你喜欢诗词歌赋，他会与你课书论古，吟诗赏画；你喜欢山川地理，他会带你以梦为马，走遍天涯；你喜欢美食烹饪，他会给你吟诵苏东坡的《老饕赋》《猪肉颂》，教你品蟹吃虾；你喜欢运动健身，他会陪你打球游泳，登山骑马。他是一个如此热爱生活又有情趣的人。跟他在一起，平淡无奇的生活会变得妙趣横生，所有的烦恼都会被相对消解，所有的快乐都会被无限放大。你可以执着地追求自己的爱情，追求天长地久，但你能拒绝有趣的生活吗？
　　陈墨君是一个在别人的眼中看起来有些古灵精怪的女生，时常会有一些出人意料的想法、说一些莫明其妙的话，往往令人哭笑不得。她和唐权在东江小学就读的是同一所学校，唐凤鸣在东江工作的时候和她父亲陈贺升有过数次来往，因此陈墨君上小学前就认识了唐权。改变陈墨君对唐权印象的是一次偶然事件。
　　陈墨君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唐权读三年级。有一天下午放学，陈墨君和几个同学蹦蹦跳跳地出了校门各自回家，地上的一块小石头却让她崴了脚脖子。她坐在地上，两手捂着右脚轻轻地揉弄，痛得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两个同学过来想要扶她起来，陈墨君摇头说道：“好疼，我起不来。”
　　唐权放学出来正准备回家，见到这边的情况急忙赶了过来。那时的东江市内很少见私人营运车辆，几个小同学在这里都是干着急却又束手无策。唐权见状四处张望了一下想找个大人求助，忽然灵机一动，对陈墨君说道：“墨君，你先忍着点，我去弄量车来送你回家。”说完急步向前跑去。前面不远处街道的拐角有一家收废铁的小店铺，唐权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三张面值一元的人民币，恳求店老板帮他把受伤的同学送回家。店老板有一辆脚踏三轮车，听到小朋友的家离这里并不远，于是拿过钱骑车跟着唐权来到了陈墨君这里。
　　两个小家伙坐在三轮车上，陈墨君黑白分明的双眼望着唐权问道：“唐权哥哥，以后若是有坏人欺负我，你会不会还像今天这样保护我？”
　　唐权笑着在陈墨君的面前伸了伸自己的小拳头说道：“当然了，我可是很厉害的。”
　　陈墨君握拳和唐权碰了一下，说：“那你以后就是我的小拳头了。我可想有个哥哥了！”
　　唐权以拳化掌作海螺状放在她的耳边，小声说道：“花了三块钱呢。”
　　从那以后两人经常在一起玩，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陈墨君就称呼唐权为“小拳头”，虽经他无数次地抗议她仍然坚持：“你是我一个人的小拳头，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这样叫你。”后来每当她跟他生气的时候就会喊他臭拳头，跟他撒娇的时候又会叫他好拳头，安慰他的时候则会叫他乖拳头。
　　陈墨君慢慢长大，慢慢地越来越喜欢唐权。无论在身体方面还是感情方面，女人总是比男人成熟得要早一些，据说这是由于刚出生时女性要比男性多分泌几个月的性荷尔蒙造成的。当她确定自己是喜欢上了他的时候，他还在打水仗、滑冰车玩得不亦乐乎呢。他读初一的时候，唐凤鸣调去了海滨市工作。唐家虽然搬走了，他们仍然保持着联系，偶尔还会在海滨或东江相聚。直到参加高考，她报考了唐权在读的武大。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她心里想着：小拳头，我来找你了，我一定会让你爱上我的！
　　陈墨君长得娇俏玲珑。她有一双乌黑发亮神采奕奕的眼睛，狡黠中透着聪慧，顽皮而不失灵性。“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望着她那会说话一样灵动的双眼，会叫人禁不住地想要了解她，想要知道她内心的想法。她的左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仍不及她那天然的皓齿红唇更加令人赏心悦目。看着她的笑容，唐权总是会联想到牙刷——钱钟书先生曾有妙喻：古典学者若是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袜，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不着脂粉毫无矫饰，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无需弥补造化的缺陷。
　　上了大学，陈墨君得知唐权正在和第三任女朋友交往，差点没气歪了鼻子，赌气似地想道：臭拳头你太坏了，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知道唐权博览群书爱好广泛却杂而不专，她想着，你博而不精，那我就专攻一门。此后她专心于从小就学过的国画。一直到大三，也曾有不少男生追求过陈墨君，却都被她一一拒绝。有和她要好的同学问她原因，她也毫不矫饰地告诉别人，她喜欢的是唐权。待到唐权不断地换女朋友，同学们又来劝慰她，实在被弄烦了她就会说：“唐权还没长大呢，长大了他自然会来找我的。”
　　渐渐地唐权也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了陈墨君的想法。她入学后，他也时常找她叙旧却没有追求她。这倒不是因为他对她没有那种感觉；恰恰相反，他从小的时候心里面就一直模模糊糊有着她的影子，直到她上了大学，这个影子已是越来越清晰。那时候的他对爱情是带着敬畏、充满着好奇和向往的，自己心里愈是倾慕的人反而愈是不敢造次。用李令羽取笑他的话，就是他正享受疯狂的逍遥呢。直到有一天……
　　这一天，唐权大四，陈墨君大三，她的山水画《梦唐》获得了全国高校书画比赛一等奖，他跑去为她庆贺。她读的是工商管理专业。在工商系宿舍楼前的凉亭内，他送了她一方祖母绿玉印。“我看到了你的画，‘下笔和圣意，赏目哲后人’。恭喜你墨君，你现在也是个小画家了，该有一方配得上你的好印了。”他对她说。
　　“花如解语嫌多事，石不能言最可有。”陈墨君一边满怀欣喜地抚摸着玉印一边说道，“好拳头，你这个礼物我很喜欢，所以我决定今晚让你请我吃饭，我也回赠个礼物给你。”
　　唐权早习惯了陈墨君的思维方式，笑着向她打趣道：“要是知道让你高兴的后果是我还要再出一次血，就随便选两支羊毫打发你了。”
　　“因为你是我的乖拳头啊，怎么能和其他人相提并论？”陈墨君不以为意地抿了抿嘴说道。她的嘴角漾出数道迷人的小皱纹，好像是快乐和调皮邂逅所酿出的精灵。那个可爱的小梨窝显得有些调皮而若隐若现着。
　　当晚，两个人在学校外的一个常去的小餐馆要了四个菜：凉拌藕丁、青豆肉丝、尖椒鳝段、蒜蓉空心菜。唐权举杯与陈墨君碰了一下，一口喝光杯中的啤酒，问道：“不是说要给我回礼的吗，不会又想玩什么花样吧？”
　　陈墨君用玩味的眼光看着唐权，说道：“要不你先猜一猜，可以给你一百零一次机会噢。”
　　“为什么是一百零一次，不是一百次呢？”
　　“因为对别人来说一百分是满分，可我总是忍不住想给你更多一点。”说完陈墨君从包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笔记本。
　　唐权被她的这句话打动了，默默地念道：“给我更多一点，给我更多一点……”好像要把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在自己的心底。
　　陈墨君伸手把笔记本递给了唐权：“你猜不到的。”
　　唐权接过笔记本，慢慢掀开了封面。笔记本的第一页上有几行清秀的钢笔字：“把你的影子加点盐，腌起来，风干。等我老的时候，拿出来，下酒……”钢笔字的下面则画着一幅人物素描，依稀能看出唐权小时候的样子。
　　良久，唐权翻过第一页。第二页上面贴着一张陈墨君和唐权在中学时期同游海滨市太阳岛时的合影，下面写着两行小词：“红红绿绿年年暮暮朝朝，脉脉依依时时鲽鲽鹣鹣。”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儿时与陈墨君在一起时的美好回忆瞬间如潮水般地涌上了他的心头，那是一种温馨愉悦得令人心醉神迷的感觉。
　　唐权深深地看了陈墨君一眼。翻过第二页，第三页上面贴着三张旧版一元面值的人民币，每一张下面都写着几个字：第一张下面写着“唐权”，第二张写着“陈墨君”，第三张写着“唐墨笙”。他沉思片刻，心跳越来越快，稍顷，抬起头有些不确定地向她问道：“这是……”
　　“还记不记得，那天我受伤你用三轮车送我回的家？到家后我让妈妈追上了那个店老板，换回了这三张旧币。这是你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我不想让别人碰它，所以一直保存至今。”陈墨君淡淡地说道。
　　唐权的脑中此时已是一片混沌，看着三张旧币久久不能言语。一时间，那段记忆竟令他产生了一种如真似幻的感觉。随着时光的流逝，那个小小的世界离他本已愈来愈远，此时却令他有些疑惑那时的情景是否真实。倘若认为是真的，确实觉得真有其事；倘若认为那是幻想，又觉得真是幻想了。真不离幻，若即若离。当作是幻想时，细节未免太过清晰；当作是真有其事时，一切又太美了些——包括陈墨君因疼痛而落下的晶莹的眼泪和因欣喜向自己伸出的可爱的小拳头，一切都美得太不真实！待心境略微清明，他向她问道：“第三张纸币上面写的‘唐墨笙’又是什么意思？这是一个人的名字吗？”
　　陈墨君秋水般的眼睛望着他，回答说：“如果我和你将来有了一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我们都叫他‘唐墨笙’，你说好不好？”
　　唐权的脑海瞬间被清空，身体如同中了那神秘的定身咒语，不能思考，不能呼吸，不能行动，心脏在此刻都仿佛停止了跳动。陈墨君指了指他手中的笔记本，语声轻灵缥缈，几近仙音，不似人间能闻：“我等了你好久，有点疲惫，有点寂寞。我怕它跟我在一起会不开心，所以就让你陪陪它。我会一个人继续等你。我知道你会来的，所以我会一直等下去。你不来，我不老。”
　　爱情是最玄妙的东西，哲学家们从精神的角度来说，是“寻找孤独灵魂的守护者”；科学家们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讲，则是“对异性（同性暂且不论）的倾慕和欲望导致大脑分泌物异常而使身心处于的特殊状态”。遗憾的是，前者哲学家们认为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后者科学家们认为正常持续时间为一到三年，之后则会演化为友情、亲情或是恩情。如此看来，永恒的爱情终究只能是一个美丽的传说。无论如何，此时此刻，他们已双双堕入爱河。他们之间的爱情与欧美电影中俊男美女一见钟情的模式完全不同，那是他们多年的真挚感情凝聚而成的曼妙结晶，是由量变到质变的升华。这样的爱情也许相对来说会更长久吧？也许他们真的能够成为传说。
　　
　　那个令唐权刻骨铭心的场景如今回想起来，时间好像仍然随时都会在某一个节点静止似的。虽然岁月如流，一切都会过去，但很多东西总能令人铭记在心而至永恒，这就是偶然的魅力，或者说是爱的魅力。飞驰的火车上，他的思绪慢慢从一年前武大院外的那个小餐馆飘回了车厢内。看着窗外仍在不断变幻的风景，他的心情渐渐平复，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想道：墨君啊墨君，你就像是一个迷人的小精灵！你把那样的一个笔记本当作礼物送给了我，你知不知道，它让我多少天吃饭没有味道、睡觉仿似梦游、和别人在一起时竟会觉得索然无味，甚至会不由自主将她们的身影与你重合？物质决定意识，这一条唯物主义理论在爱情的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一年以前，那个笔记本让他彻底结束了自己持续了近三年的风花雪月逍遥游。此后，某种仿佛能够决定必然的神秘元素蓦然君临了他和她的感情领域，使他们共同浸沐在那由炽热的爱情蒸腾而出的、连接他们灵魂的美丽彩虹之下。
　　列车缓缓驶进了东江火车站。下车后出了检票口，唐权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娇俏的身影。陈墨君穿着一身桃红色的半袖连衣裙，领口微敞露出曲线柔美的脖颈，两支瓷器一般洁白的手臂在午后明媚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她扎了个高马尾，在等候的人群中微笑着翘首而立，宛若一朵灵动迷人的蔷薇，浑身散发出一种超凡脱俗的精灵气韵。看到唐权她欣喜地向他招了招手，动作欢快而俏皮。他向她走了过去，欣然牵起她的手，说：“‘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墨君，你就像是一个遗世独立的小仙子。”
　　陈墨君闻言不依地嗔道：“曹植的《洛神赋》？不喜欢你用别人的话来敷衍我，我就喜欢你自己写的东西。”
　　“这可是才高八斗的曹植啊！天下有才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哪是我能比得了的？”唐权苦笑道。
　　“别人的东西再好我也不稀罕；再说了，难道你希望我爱上曹植吗？拿你背的那些东西去讨好别的女孩子可以，本姑娘可不吃这一套。”陈墨君和唐权牵着手边说话边向公交车站的方向走去。
　　唐权被陈墨君非常规的逻辑弄得哭笑不得：“本来这周想带你去我家吃顿饭，我爸妈都想见见你了，可我老爸前天有事去了北京，昨天打电话说我爷爷近期身体不大好，他短期内可能回不来。离你开学也没有几天了，不如我们先去杭州玩几天然后再回学校。你不是一直想去杭州看看的吗？”
　　“你相信有外星人吗？”
　　“可以沟通。”唐权点头道。两个人默契地相视而笑。他们方才所言是电影《回魂夜》中的两句台词。据说人是唯一能够懂得“暗示”的动物，当两个人相互之间能够理解对方言词之中所要表达的隐晦的含义和潜藏的幽默，那种融洽、微妙的愉悦感是无以言表的，甚至远胜于物质能够带给人们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