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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镀金、镀银、镀铜

作品名称:花城三月      作者:蒋黎      发布时间:2018-05-06 19:38:24      字数:9659

  一
  王琦到厂部反映同学们的要求,派一辆车到花城的风景区玩玩。有关领导告诉他,因车少任务繁重,实在派不出来。王琦感到很扫兴,正当此时人事处的一位干部对他说:“你来得正好,李处长有事找你。”他赶紧走进处长办公室,李处长让座之后,直截了当对他说:
  “请你转告于献民同志,经我们慎重研究决定:派他到苏联哈尔科夫拖拉机厂学习。让他明天早上一定来一趟,有些事情需交代和安排。你回去以后向同学们解释一下,出国实习的名额非常有限。其余的同志我们会要善安排到国内有关厂一实习……”
  面对领导人的谈话,王琦连连点头表示理解。待到告辞出来,他感到周身发冷,仿佛掉进了冰窟窿。
  在回招待所的卡车上,他找个角落坐下,顾不上弄脏衣服,背靠车厢,低着头假装目嗑睡。其实思想异常活跃:
  这次不叫我出国,到底是为什么?论学业成绩、论经历和社会活动能力,于献民都不是我的对手。自己入团早,在校时担任过团支书和学生会副主席。想了半天不得其解。
  啊!对了,这是论家庭出身一他猛然醒悟到。同学中毕业成绩优秀,家庭出身好的有:何冠俦(中农)、熊福生(贫农),而于献民是工人家庭出身,所以选中他了。至于自己是工商业家庭出身,俗称资本家子弟,自然轮不到了。
  唉!晦气,谁叫我出生在这种倒霉的家庭,贻误工作,始误前程啊!想到这里,不禁偷偷地掉下几滴眼泪……
  回到招待所,理应马上将这个喜信告诉于献民。但不知为什么,他不愿意,至少今天不愿意。
  王琦这天晚上失眠了,辗转反侧,夜不成寐。毕业前夕,他看到几位与他同时申请入党的校友,据说都是出身好,都已被吸收入党,唯有自己的入党申请书有如泥牛入海,因而产生过疑虑,但他相信党的政策是要看成分,但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
  走向生活以来,他还是一如既往,该咋干咋干,决不气馁。自认为进厂两月多来,自己的表现是出色的,领导上会看得见的。然而,这次出国没有他的份,更加深了他的疑虑。
  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父母在县城开杂货铺,经营烟酒、糖、油盐、酱醋,临解放前那几年,兵荒马乱的,一家人费尽心机才能勉强维持温饱。成天担惊害怕,让人受不了。记得有一次,一群国军闯进店内,把烟酒抢劫一空;父亲向他们讨钱,自然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还挨了窝心脚。解放后,社会稳定,生意日渐兴隆,日子越过越甜,兄妹三人都上了学;自己是老大,应该尽量往好处奔,向高处上,才不辜负父母望子成龙心切。可是刚走了一段平路就到了山麓,今后的路一定是艰难曲折的山路吧?今后还有社会主义关、共产主义关呢……
  不知什么时候他才入睡。
  按时起床的同室人将他吵醒了,想挣扎着起来,只觉脑袋晕沉沉的,看来今天的俄语课上不成了,他打定主意休息一天。
  “王琦,今天怎么啦!病了?”胡相林看他昏睡不起,过来关切地问。
  “有点头疼,今天的课上不成了,替我请个假吧。”
  “到厂里医务室拿点药吧!”
  “不用了,休息一天就会好的。”
  胡相林用手探探他的额,不像发烧才放下心来。过了一会儿,王琦才想起昨天的事不能再拖了,只得违心对胡相林说:
  “请你让于献民来一下。”
  于献民莫名其妙地来到床前,手里拿着一本正在念的俄语书,寒喧几句,等他说点什么。
  “李处长叫你今天到厂里去一下,有要紧事对你说。”王琦无奈地说,心里又翻起一股醋意。
  “没有说是什么事,明天去不行吗?”于献民为难地说。
  “没有说,只说叫你今天一定去。”王琦说完,脸上露出莫名的笑意,笑意里藏着嫉妒和玩人。他多次搭一天只有一个来回的班车去厂部,知道班车这时已开走了,这里距厂部有十公里左右泥土路路程,又没有公交车,够你小子跑几个小时的。
  
  
  二
  于献民从厂部回到招待所,已是下午五点多了。步行几十里的労累,对王琦不早点通知他的抱怨,被意外的好消息引发的喜悦心情淹没了。
  吃要晚饭,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杨柳岸、熊福生两位最好的朋友,让他们优先分享这一特大喜信。熊福生他们又一次来到麦地地头的小块空地。见于献民今天情绪异常振奋激昂,预感到一定有好事情。
  “今天叫你去干什么?”熊福生问。
  “干什么,好事情,叫我到苏联去实习!”于献民兴奇地说。
  “到苏联去,乌啦!”杨柳岸高兴得跳起来,白净的面庞上顿时红润起来。
  “你小子,真不赖,这是天大的好事!”熊福生顺手轻轻打了于献民一拳。
  “小于可以到莫斯科逛逛啦,唉!我们连北京还未去过。”杨柳岸遗憾道。
  “那是次要的,关键是去了苏联等于镀金嘛!”熊福生说着,心里异常仰慕。
  “什么时候动身?”杨柳岸问。
  于献民说:“明天下午就走。同去的还有两位工程师,明天下午有车来接。先到北京突击一段时间俄语,着重练口语,然后才走,乘飞机去。”
  杨柳岸的情绪逐渐冷却下来,脸上露出沉静的忧郁。熊福生看在眼里,明白他们有许多临别体己话要说,找个借口溜了。
  初夏的夕阳光温柔地酒在大地上,洒在麦苗上,洒在于献民和杨柳岸的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两根相互挨近的电线杆,相互对视着。于献民觉得她今天特别美:白哲的瓜子型脸庞上,长长的从未修饰的眉毛下,一对水灵的眼晴;笔直的鼻子像玉硺一般,脸颊上一对酒窝时隐时现;天然红润的小嘴似乎有无限心思要倾吐,两根梳理得很整齐的青丝小辫悬在脑后。
  “柳,站累了,坐下来休息休息吧!”于献民温柔地说。
  两人同时拿出手绢垫在地上,紧挨着坐在一起。于献民用右手不停地摩挲她的小辫;杨柳岸感受到这种从未有过的抚爱,心情有些激动,她把他的左手拉过来握在双手里,轻轻地,不停地抚摩着。在她的记忆里,这是他们之问最亲密的表示,她的全身在轻轻地、麻麻地颤抖,尝试着青春少女的甜蜜。同时又担心在这荒郊野外,倘被人看见,岂不失去少女的尊严;如果他又进一步的表示,她该如何应对?于是理智地说道:
  “到国外去,衣着讲究整洁,不能再像现在这样不修边幅,要学会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能丢人,那边天气很冷,要保护好身子,冷暖要自知啊!”
  “我知道,您放心吧!听说你们要到长春去,也是很冷的地方,也要注意身体。”
  他们相互依偎着不知过了多久,杨柳岸担心的事终未出现。眼看夕阳西沉,暮色越来越浓,窑洞里的灯光亮了,他们才起身回转,在回家的路上杨柳岸叮嘱:“到那边要多给我写信啊!”
  
  
  三
  在龙泉、沟招待所里,于献民走后,犹如一池静水抛下一块大石头,扑通一声巨响,掀起了层层波湖。每个人的心灵不平静了,俄语也学不进去了。
  同学们都在猜测探讨着未来的走向:
  “镀金”人已经定了。人人都盼望能到当时已基本建成的现代化大企业去“镀银”。那里没有语言障碍,据说还有苏联专家指导,设备工艺都是全新的,正处于调试生产阶段,一定能学到更多的东西。他们最怕被派到设备破旧、工艺落后的老企业去“镀铜”,因为在校时已短期到这类厂见识过。
  同学们都迫切需要知道厂部是如何安排的,可惜常往厂部跑的人又病了,只好一窝蜂地挤进一号窑洞问王琦,希望能得到一点确切的消息。
  王琦见大伙都来了,只好坐起来披衣靠在床头,对大家眼下关心的问题,他也解答不了,只是泛泛地说:
  “全部到652厂去也不可能,因为拖拉机与汽车不同,没有铸钢零件,就没有铸钢车间,李处长说,过几天就会来宣布我们的分工,谁学什么,到什么地方去实习,那就要看每人的运气了……”
  大伙见问不出更多的东西,只好散开自成团伙,各自闲聊去了。
  李驭民、郭超、周昆、郑云飞几个酒、牌朋友边玩边聊起来。
  “就日前的阵势看来,像我和大炮想去652厂也难!“李驭民颓丧地说。他那圆圆的脸庞上的两只小眼珠半隐在眼皮下。他的意思是说,他和郭超都出身微贱,一个地主,一个富农,不够资格。
  “那也说不定,你没听王‘老头’说,要看分工而定。”郑云飞说。
  “我也认为,现在还不能下定论。”郭超说。
  “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一明摆着的,想不让你去,给你分工搞铸钢工艺不就行了。652厂,带代号的,真名实姓不露,不是保密是什么?在国内对谁保密!你没看王‘老头’这两天病了,我看八成是‘镀金’不成引发的病!”
  “我的妈呀,问题真够悬!”郭超又认为李驭民说得有理。
  “那不一定,我校上届毕业生分到652厂的,有出身好,也有出身剥削家庭的。”周昆说。
  “说得对,这与出国‘镀金’不一样,不会要求那么严格。”郑云飞说。
  “对,二位老弟说得有理有据。”郭超说。
  “你别高兴得太早。大炮,共产党的政策时间性很强。例如镇反运动吧,在高潮中,只要是嫌疑分子被抓住了格杀勿论,过后抓住的可以免死。”李驭民非常自信地说,这是从他的亲友,乡邻的现实事例中推论出来的。
  “小m高见!”郭超也有同感。
  周昆听了李驭民的话很不顺耳。什么“共产党的政策”,好像是国民党军政人员的口吻。他想扭正他,但碍着面子没有说出来。他的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仅限于“各人自扫门雪”。
  
  
  四
  经过几天的苦等,这一天终于盼来了。
  李处长因太忙没有亲自来,派来一位人事干部代为宣布:
  何冠俦、胡相林、熊福生、郑云飞、陈静娴、杨柳岸、李驭民等七人去长春652厂实习,学习铸铁工艺。由胡相林带队,近日即可出发。
  王琦、周昆、郭超、梁庆悦等四人,学习铸钢工艺。到上海实习,由王琦带队。因一些细节问题尚未解决,稍待些日子即可出发。
  宣布结束,立刻散会。
  胡相林等人离开教室回容洞去了。
  未等宣布完,王琦的脑袋顿时搭拉下来。他认为这是对他的又一次打击——“镀金”不成,“镀银”又成泡影,现在只有带领几位难兄难弟去“镀铜”了。
  “命运啊,命运!你为何这样不公平?”王琦在心里说。
  当天晚上,胡相林召集七人碰头会。告诉大家,后天即可出发。要求在此之前做好一切准备工作。
  都是些穷学生,说走很快可以走,没有多少要准备的事;只有陈静娴有点紧张,她有一件订做的衬衣还未取回来。
  第二天下午,她让杨柳岸陪伴着上街取衣服。在回家的路上,她忽然想起来该买点路上吃的东西。到糖果店看看,一样也没看中,扫兴地往回走。出了城北门,见路旁有几个老乡在卖鸡蛋,问了价,三分钱一个;她掏出一元钱,捡了三十三个蛋。杨柳岸见价格便宣,也买了一元钱鸡蛋。
  两人各提一袋鸡蛋,小心翼翼地进了招待所,直奔厨房。对厨师打招呼后,打开煤火煮起鸡蛋来。陈静娴叫小杨看着煮,自己把新衣服送回住处。走过同学们住的窑洞门时,大声吆喝:“快去买鸡蛋啰,三分钱一个,好便宜哟!”
  何冠俦、熊福生等跑出来问:“哪里有卖?”
  “就在北门外,有几个老乡在卖。我和小杨各买了一元钱,现正在厨房煮呢。”
  “走,进厨房吃鸡蛋去。”郑云飞从窑洞出来笑嘻嘻地说,招呼大伙向厨房去。
  “看你们这些馋鬼,不能对你们说实话。我们是准备着在车上吃的。”陈静娴有点后悔刚才的宣传。
  待她回到住处将衬衣放好,忙了一阵转回厨房时,小杨已将蛋煮好。只见几个同学每人手里正在将剥完蛋壳的蛋往嘴里塞。待郑云飞第二次往盆里取蛋时,手被陈静娴捉住了。
  “别那么小家子气嘛!我的大姐。我不会白吃你的,我们已经让熊福生、胡相林去买蛋去了。你不见小杨还在往锅里加水么,这是烧水待蛋。”郑云飞故装可怜孩子样儿说。
  时间不长,果见胡相林、熊福生二人匆匆拎回满满两袋鸡蛋,大家七手八脚将鸡蛋放进销里,竞有大半锅。
  “怎么样?大姐,等一会我让你吃个够。”郑云飞戏谑地说。
  “我已经让你吃够了,你那么多闲话。”
  这天下午,他们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厨房内外充满了粗俗、天真、愉快的笑声。
  第二天早上,接送他们的卡车来了。七人的行李装上车。他们与暂留同学告了别,各自坐在自己的行李上,离开了生活两个多月的龙泉沟,心里默念着:龙泉沟,再见了!
  
  
  五
  经过三天三夜长途跋涉,在途中换了两次车,胡相林一行七人终于到达日的地——长春。
  一次在丰台,他们在月台上徘徊等车时,个个都想进京逛逛,身处朝思暮想的首都身旁,天安门的雄姿似乎在向他们招手。特别是杨柳岸,更是多了一层心事:“献民,你在哪里?是已经走了,还是仍在北京?要是咱们能一块出国该多好!”一时想入非非,倏地回神,自愧自责这是妄想,那怎么可能呢!
  第二次转车是在沈阳,这次等车时间较长,大家逛了逛市容,吃了一顿饱饭。两天来在车上,单凭鸡蛋、开水度日。
  他们乘的车在站台上发车前,恰与一列由旅大往回撤的苏联军车近邻,隔窗相望如在眼前,一位苏军士兵探出头来,不动声色地随意问道:
  “古打一爵特?”(往哪里去?)
  “я-爵特赴长春。”熊福生坐在窗口回答。
  “错了,动词变位错了。”何冠俦提醒他。
  “He,He,я-睹赴长春。”熊福生赶紧纠正,脸上顿时泛出羞愧的红润。
  苏联士兵点点头,并未嘲笑熊福生的语法错误。熊福生强拉何冠俦往窗前坐,想让他出头对话,可惜军车已开动了。
  待列车到达长春站,个个都已精疲力竭。特别是陈静娴,累得骨头都散架了,走起路来东摇西倒的,好在有杨柳岸搀扶才不至于摔倒。
  他们这时候什么也不想,只求美美地睡一觉。
  
  
  六
  休息两天,体力恢复后,他们头一次去上班,从红色楼房走出来,跨过电车铁轨后,不禁想起前两天是从电车上走下来的。电车驶入宿舍区时,眼见一幢幢红砖绿瓦三层大楼数也数不清。现在地面上仔细观察,每幢楼房都是大屋顶,甚至装变压器的小屋也是大屋顶,在艳阳照射下更显华丽壮观。
  到厂区还有一段路,他们得徒步过去,走了半个小时才到厂门口。只见中心大道的尽头的一座大厂房,上面立着五根正冒着烟的烟囱,据说是热电站;大道两旁耸立着一座座宫殿式的厂房。他们走完中心大道往左拐,才走到铸造车间门口。
  现代化车间的面貌将他们吸引住了,就像入了迷宫似的在车间内转了一圈。平面布置呈俄语字母ш字形分布,四部分联成整体。按工艺顺序一道道往下走,看到的设备全部是崭新的:巍然耸立的两台冲天炉,像火箭似的从地上直穿出房顶,天上的大吊车轰隆隆,时紧时慢吊着重物移动着;地上一排造型机通通地有规律地震响着;砂箱在环形输送器上蜗牛般爬行;从天上到地下的输砂系统更是让人大开眼界,工人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头上戴安全帽,脸上冒着汗水也顾不上擦。
  一会儿,化铁炉的出铁口被捅开了,高温铁水奔流直下,向铁水包中倾泻,并般射出无数金花,一会儿又堵上了。铃声响处,天车起吊,十来吨的铁水包徐徐上升,吊运至预定位置,浇注进入型腔孔。
  整个车间像一部庞大的机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窗户宽大明亮;通风除尘设备运转着,烟尘几乎看不到。厂房全部为钢筋水泥结构,而且高大,地面至房面下沿至少在10米以上,墙壁粉刷得白白净净,地面整洁。所有这一切与他们见过的旧式车间相比,有天渊之别。眼前的现实迫使他们改变了原先对铸造行业脏、乱、差的概念,学习的兴趣高涨起来。
  “这是我们的大学啊!”何冠俦感叹道。
  “是个长见识学本领的好地方。”李驭民颇有同感。大家正在边看边想边议的时候,一位头戴红色安全帽的车间干部迎面走来,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为什么不戴安全幅?”
  “我们是新来这里实习的。”胡相林把介绍信掏出来递上。
  “原来是拖拉机厂的!来,我带你们上车间办公室报到去。给你们安排好,经过安全教育,换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才能进车间。这是我们的规矩。我姓李,是车间专管安全生产的。不是我赶你们,因为热加工车间很容易出安全事故。这是苏联经验!”
  
  
  七
  他们被带进一间会议室里。
  车间主要负责人暂未找到,这位姓李的趁机对大家进行安全教育。从天上讲到地下室,从电气讲到机械,从烫伤讲到轧伤,让大伙明白了为什么要戴安全幅、穿工作服和工作皮鞋,还让他们记住了几条简明的安全术语,经过测验,看大家都答对了,他才放心。
  这时候车间主任进来了,他对李副主任的及时安全教育很满意,致了欢迎词后,他让李副主任去请朱工程师。
  不一会进来一位瘦削的大高个子,上穿工作服,下穿旧蓝呢裤,三十岁左右,白净的面庞,玳瑁眼镜底下一对饱含智慧的灵活的双眼。
  “这是朱工程师。”车间主任介绍道:“清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我委托他当你们的辅导老师,帮助你们制定实习计划,今后碰到什么问题,尽可请教他……”
  同学们中问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朱工笑容可掬,频频点头答谢,示意大家坐下。他说:
  “张主任是在给我戴高帽,我懂得多少?土包子一个。让我们一块儿向苏联专家学习,向我们这位去苏联留过学的主任学习!”
  在满堂欢笑声中,两位主任出去忙别的去了,临走时致了歉意。
  朱工也坐下来,诚恳而谦恭地面对同学们。大家的第一印象:这是一位值得依赖的师长和兄长。
  “你们七位怎样分工?”朱工问道。
  “临来前厂里为我们定了一下:熊福生、胡相林学熔炼;李驭民、陈静娴、杨柳岸学制芯;何冠俦、郑云飞学造型。”胡相林一边说一边指人,当念到谁的名字时手指向谁。
  当胡相林的手指向陈静娴时,朱工的视线在她的面容上禁不住多停留了几秒钟,觉得此女面善,与他的一位远房亲戚颇相像,浓密的头发衬着洁白的鹅蛋形面庞,弯弯的眉毛下,一对乌亮的眼睛,形态正如她的名字那样,稳重安详。
  分工大体上还可以,只是学制芯的人多了一点,而化验室一人没有。”朱工说。
  “我去学化验吧!”陈静娴自告奋勇,她觉得实验室瑞安静整洁,比在车间工作舒适多了。
  这不过是我的建议,你们可以向厂里反映一下,如果你们厂里没意见才能定下来。”朱工边说边端详她那白净的面容。
  “我们的实习计划您看怎样订?”胡相林问
  “你们每人先起草,回头给我看看;我建议你们对车间的各项工艺都学习一下,比如,分工搞大炉熔炼的,不妨制芯、造型、化验都学习一两个月,再回过头来重点学熔炼;这叫专学一门,兼学别样。下午你们就在家制定实习计划吧,明天交我看看。好,今天就这样!”
  
  
  八
  在生活的道路上,突然出现这样一位女性,使朱工产生了无限心思。
  陈静娴像谁呢?有点像他的一位远房亲戚苏妹,只是比她略低一点。苏妹比他少几岁,是中学时代的同学,他上高中,她上初中,因为有点亲戚关系,所以认识较,后来慢慢产生了爱慕之情;只因苏妹家不富裕,父母不同意攀这门分亲戚。而由父母做主,另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小姐。那时还未解放,他在、清华大学尚未毕业;婚后感情不好,心里不承认有这样一位妻子,因而很少回家;解放后父母成了斗争对象,管不了他的事了。新中国婚姻法公布后让他很顺利地离了婚。后来他一直追求正在上大学的苏妹,而她反过来嫌他家庭出身不好,所以他的婚事一直悬着。他的同龄人大多已经成家或有了未婚妻,唯有他独身一人。
  陈静娴如今出现在眼前,令他喜出望外。她的情况怎样,有对象没有?据他分析,她的五个男同学年龄都比地小,不会在他们中问有意中人,这一层他看得出来。但到底怎样,初来乍到的又不使向他们打听这码事。他的性情比较急躁,但考虑到已过而立之年,又是他们的导师,再急也得耐心等待。从此以后,不止在车间要天天打交道,业余时间也经常借故来探望同学们。
  机灵而有恋爱经验的郑云飞看出这一端倪,在宿舍里跟同学们说,朱工来我们这里这么動,可能他尚未成家,这是在动陈姐的脑筋?我看他们挺般配的。
  憨厚的胡相林不同意这种看法。劝郑云飞不要乱说,以免影响关系。
  郑云飞说,不信咱们打个赌!
  
  
  九
  胡相林一行到来后,惊动了上几届分配到该厂的校友。他们被安置在一幢暂没人住的家居楼里,五个男生住一楼一个套间里,两个女同学住二楼一件小单间。
  几天来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来访的有胡相林的篮球球友,有郑云飞的校乐队的队友,有来打听母校的近况,陈静娴、杨柳岸的女校友也不少。
  来访者谈些同学情谊,过后也就淡忘了。唯独有位校友讲的是一个有关潘健同学的故事,让他们感动不已,并深刻记住了这个故事。
  他说,如果今后出门在外,有人问你几点钟了,千万不要露表给别人报时间。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去年春节前夕,潘健到市团委去开会,回来时天已黑了。从红旗街到厂区大约有十多公里,当时有轨电车道尚未修好,又没有别的交通工具,她只好步行回厂。
  解放军围困长春时期,这一带死人最多,可以说血流成河。到了晩上,男子汉都不敢单身出去。潘健凭军人的勇气,将此置之度外。走到半道遇见一个一手拿猎枪,一手提猎物的人,迎面问她:“同志,几点钟了?”潘健毫不在意,捞起衣袖看看夜光表,回答道:“九点半。”对方听出她是女性,顿时起了恶意,马上把手里的东西撂在地上,向她紧走几步,将她撂倒在地上,很快将她的手表退了下来,随即要剥下她的大衣。她挣扎着站起来,半依半就趁脱大衣的机会,机敏地挣脱跑掉了。她哪里还顾得上寒冷,拼命地跑跑啊,跑啊!好在脱掉大衣跑得更利索了,跑了一段,她发觉此人并未尾追,她稍许放慢速度,步行了一段;不久,她感到浑身冻得哆嗦,牙齿打战。原来这时气温已达到零下20多度。但多年养成的军人气质促使她镇定一下情绪,观察周围的情况,发现前方有一星微弱的灯光,满怀希望朝那里跑去,到跟前观察一会,原来是座农家小独屋,赶紧敲开门,迎接她的是位农家老太太,开口便说:“大娘救我!”并把自己刚才的遭遇简要地说了一遍。大娘见她冻得浑身筛糠似的,便把已睡下的闺女的棉衣让她穿上,招待她喝茶吃饭之后,赶紧让她睡在闺女床上。
  潘健睡下不久,听见又有人敲大门,外面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
  “咋回来这么晚?”
  “多打了几只兔子。”
  “这军大衣是咋回事?”
  “路上拾的。”
  接下来的谈话音越来越低,听不清楚……
  她听进来男人的口音,很像路上遭過的那个人的声音,加上大娘提到军大衣,断定这就是他的家。一种无名的恐惧和自卫动机促使她坐起来,赶紧下床把房门扦上销子,不客气地穿上农家闺女的棉衣,打开窗户,越窗逃走了。
  几个月之后,公安部门根据潘健提供的线索,经过周密调査,査实作案人系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惯匪,解放后犯有前科,逮捕了作案人,并替潘健夺回手表和军大衣。而她也没忘返还农家闺女的棉衣……
  提起潘健同学,陈静娴和杨柳岸都认识,在校几年,女同学同住一间大寝室,百十位女性挤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在她们的记忆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只见她早晚好穿一身洗得褪色了的旧军装,走起路来昂首阔步,始终保持军人的姿态。听到她的传奇故事,她俩都唏嘘不已,希望找机会再见见她。
  
  
  十
  刚刚开始过工厂生活,面对新人新环境,杨柳岸感到陌生,很不适应。与那些年轻小伙子打交道更觉束手无策,他们粗犷大方,有事没事总好与她聊上几句,成溜溜的眼神直在她面前扫来扫去,把她看红了脸,看燥了也在所不惜,让她很恶心。
  如果能理解这种现象便不觉奇怪,在这些小“和尚”群中,年轻的女性原本稀少,更何况像杨柳岸这样如花似玉的姑娘,怎能不让年轻人垂涎三尺?
  接二连三的麻烦终于来了,张三约周末去跳舞,李四请她晩上去看电影,王五邀她周日去逛公园。她一概婉然拒绝,同时烦恼起来,反感得要命。因为这与她在理论上学到的——工人阶级先进性对不上号。难道工人阶级是这个样子么?
  想到这里她不免后悔起来,后悔当年为何要学工,现在看来,还不如学师范,如今在讲台上,小学生们谁敢不尊重她。唉,晚矣!她深感这个环境一点也不温暖,成天与砂、钢铁、煤炭打交道,与冷冰的人相处。学点技术为何这么难啊!
  这时候她回想起童年时代,那时多么温暖!特别的是在外婆家里,外祖母的疼爱、表姐妹之问的和睦嬉戏,上下左右的关系是那么温、良、恭、俭、让……
  她不敢与男青年说话,更不敢有丝毫的打扮。上班时工作服、工作鞋、工作帽一应倶全,颈上围一条防尘毛巾,戴上大口罩,仅露两只眼睛,一对小辫藏在工作幅里。她以为这样可以减免一些无谓的麻烦,谁知并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周末临近下班时,一个小伙子手拿两张电影票,声称要请杨柳岸看电影,当众将一张电影票交给她。她没有说话,更不去接。小伙子将票往她的工作服口袋一塞,转身就走。杨柳岸涨红了脸,高声喊道:“你回来!”待他转过身来,当场把电影票撕得粉碎,向他脸上撒去。
  “对这种少脸没皮的人,就得这样。”一位中年女工支持杨柳岸的行动。
  “我以为都是师傅,一再忍气吞声,他倒上脸了!”杨柳岸红着脸,气愤地说。
  “我要将此事反映到老工长那里,就说你们欺侮拖拉机厂来的客人。”姓胡的中年师傅说。
  “告就告,我怕毬,这又不犯法!窈窕淑女,君子好速;关心关心,怎么叫欺侮!”小伙子反唇相讥。
  “人家姑娘将来是技术员、工程师的料,爱人在苏联留学,自己也不掂量掂量。”胡师傅继续奚落。
  “我说,胡师傅,女工委员同志,下回你也该上厂部反映反映,招工时要男女各半才好。不然,连你也有人追求啦!”一位轻佻的小伙子笑着说。
  “扯你娘的臊,敢上你姑奶奶头上撒尿开了!”胡师傅抢白着,自己撑不住也笑了。
  紧接着引发了一场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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