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镀金、镀银、镀铜(二)
作品名称:花城三月 作者:蒋黎 发布时间:2018-05-06 20:44:07 字数:10705
十一
新车间、新设备、新技术,对胡相林等人来说,就像饿牛进了菜园,什么都想看一看、学一学。各岗位的师傅都很客气,把他们当客人对待,有问必答。但有些师傅不肯轻易说,你要代他操作,他怕担责任,怕出了差错影响当月的奖金。他们意识到,想多学点实践经验,还得想想办法。
何冠俦到了这里,真是如鱼得水,除了学习专业技术,还可以学俄语。每天上午上班不久,苏联专家带着翻译到车间来了,逢人第一句就是:
“得拉诗!”(您好!)并与人一一握手。
离开现场则是:
“到时会丹尼亚(再见!)”
开始大家很不习惯,觉得繁琐,但这是人家的民族习惯,只得顺其自然。
专家要到各岗位走走看看,看到操作不合规范的马上纠正,有时还亲自作示范。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马上提出来。这时候,朱工必在场,各工段、班组长在各自岗位上迎候,每天日夜三班出现的技术问题都集中反映出来。
何冠俦发现,这是学技术的难得的好机会,他追随在后,手不停地记录,脑子不停地运转着,一分钟也不放过。专家说的话有部分能听懂,一部分半懂非懂,通过翻译译出后,他渐渐明白过来,自己听不懂的地方是出于专业术语和语音生疏造成的。下班后猛攻技术术语,精心练习口语,争取能尽快达到直接与专家对话的水平。
几个月后,有段时间产品质量不佳,废品较多,专家建议召开一次质量分析会,生产骨干、技术人员都来了,同学们自然都来旁听。会议由朱工主持。会议后期,与会者发言差不多了。何冠俦试探着用俄语直接向专家提问,居然一举成功了;专家见这个中国青年能说俄语,表示奇异,并大加赞赏。
散会后,人都走光了,只剩何冠俦还在理头整理笔记。朱工夸他专心用功,然后悄悄问道:
“有人让我代打听,陈静娴有对象没有?”
“好像还没有,听说她在解放前结过婚,后来又离了婚,什么原因不知道,估计还没有对象。”何冠俦回答道。
朱工看看表,下班时间已过,催促何冠俦回去休息。
朱工觉得心里有谱了,他正在谋划一件行动,何冠俦提供的这条信息太重要了。
十二
制芯工段的工作,在铸造车间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缺少这个齿轮,车间这台大机器使不能正常运转。劳动强度相对较轻,主要靠手工操作,免去了机械的噪音,烟尘也较少。
杨柳岸为了少惹麻烦,单跟胡师傅干。胡师傅负责芯砂配制,责任重大,是一种丁是丁卯是卯的工作,需严格按操作规程办事,一点不能粗心。杨柳岸协助胡师傅工作,觉得心静多了。突然,一个男青年兴冲冲地走来对她说:
“小杨,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有一封苏联的来信,这次你该请客了吧!”
杨柳岸抬头看看,是上次强送电影票的小李,她揺揺头:“我不相信,你骗人!”
“谁骗人谁是小狗!”小李急了,跺着脚说,“在车间信架上摆着,明明写着你的大名,上面还有俄文。”
“小杨,你去看看吧!如果他骗你,看我收拾他!”胡师傅说。
“如果是真的,就让小杨请客!”小李说。
“这个自然,我打包票。”胡师傅拍着胸说。
杨柳岸匆匆地向车间秘书室走去,在信架上略一翻检,找出了她盼望已久的来信。她看清楚了,确实是从莫斯科寄来的,没有错。她将信装进口袋里,用一只手压着,生怕飞走了。到哪里去看呢?踌躇片刻,她决定到地下室去。
车间办公楼地下室原设计为工人换衣服的地方,按苏联标准配备了一排排考究的衣帽架。因不符合国情,工人们上下班一身工作服,谁也不来这里。如今被利用为班组开会的场所。现在是上班时间,这地方很清静。杨柳岸拣个较干净的地方坐下,取出信来,匆匆拆开信封:
柳岸,你好!
这封信早该写了,只因学习太紧张,以致拖到现在。我们一到北京,紧张的俄语口语训练便开始了,整天的学呀,背呀,对话呀,除了三餐饭和睡觉,几乎全部时间都用在俄语上,把外部世界都忘了。我现在才体会到,学好一门外语真不容易。
经教员测验,我基本达到了部里规定的标准。时间紧迫,不能再按部就班学下去了,到苏联来边用边学。在战争中学习战争,也许学得更扎实一些。
实习计划规定,我的目标是实习中心实验室金相显微镜组副组长,我的天,真不敢相信,将来我能担得起这份重任。同来的大多都是30出头的优秀工人。他们实习工段长,车间主任等角色。
我们每人配发两套礼服:一套中山装,一套西服,质地都是毛料哔叽呢的。我的领带打得经常不够标准,同伴们总笑我,我老是没有耐心在这上面多费时间。按规定每天早上要刮一次胡子,也够繁琐的,但这是纪律,不能忽视,总感到一时不习惯罢了。
今天我们参观了红场,谒列宁基,在克里姆林宫前浏览了一阵子,感觉与电影函面上看到的有不同体验。啊!如果你能同来该多好。近半年没见面,似乎有半个世纪似的。现在我体会到几年来你为我作的牺牲——用很多时间为我操心我不会做或做不好的事,这是多么珍贵的友谊!
时间有限,就此搁笔。
祝您进步!
献民于莫斯科
x月x日
杨柳岸一口气读完信,仿佛被带到了莫斯科。她想起了当时流行的一句口号:“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能去看看我们的明天是什么样子,该多好啊!她仔细地看了第二遍第三遍。像喝了一碗南方的甜米酒,心里甜滋滋的,脸上热起来。
她将信装好,静思起来;悠然意识到不能耽误太久,得赶紧回车间去。她刚回到岗位,小李就来要账了。与胡师傅商量片刻,杨柳岸拿出五元钱给小李。
小李高高兴兴地走了,不一会儿买回来一包糖,两盒“大前门”香烟。这时候正临近下班时间。小李高兴地大声叫嚷着:
“快来吃糖呼,杨柳岸请客!”
师傅们相继停止了工作,国着小李,吃着糖,吸着烟。小李叫着笑着,把杨柳岸为何请客的原委说明白,令杨柳岸羞得满脸通红,像朵桃红色牡丹花。
说来也神奇,从这天开始,制芯工段百十号人,都把杨柳岸看作本工段的一分子。小伙子们不再为难她,年长的师傅对待她更热情了。她像一条小游鱼自由驰骋在这一片小天地里。她感到了革命大家庭的温暖,体验到了工人阶级的高尚胸怀。
十三
陈静娴一头扎进实验室,学习钢铁化学成分分析,觉得很合她的心意。她担心厂里可能不会同意她转变工作岗位,焦急地等待着。
朱工对此事非常尽心,这一天终于有了结果。他决定亲自上门祝贺,于是带上拖拉机厂批复的文件让她亲眼看看。他认定这样做,出师有名,不至于见面无话可说了。
他对拖拉机厂来的实习生比较关心,过去来看望过他们几次,每次来都是在楼下男生宿舎看看,囿于某种顾虑,楼上女宿舍他还未曾上去过,今天是第一次登门拜访。
朱工敲敲门,停了片刻门开了,陈静娴、杨柳岸见是朱工,赶紧请进门让座。杨柳岸赶紧将床上的一堆书略加整理,陈静娴沏了一杯茶送过来。
“你们都在用功,我倒不好意思来了,一来就会耽误你们学习。”朱工有点拘束,见她们刚才还在用功,借题发挥说道。
“您说哪里话,我们请还请不来呢,等会儿有两个俄语上的问题还要请教呢!”杨柳岸高兴地说。
“大家共同学习吧,我现在也在学俄语,原来学的是英语,目前时兴俄语,只好再学习。”朱工谦虚地说。
“朱工,喝茶呀!”陈静娴笑着提醒他。
“好!好!”朱工取过茶杯,打开盖子,吹了吹,喝了几口。
“你改工作岗位的事,你们厂已批复过来了,同意我们的意见,特来为您祝贺。”朱工说完,从口袋里掏出批文递给陈静娴。她双手接过批文,瞪大眼睛细看。杨柳岸挨过身子一齐就着看,只见批文上印有四个红彤彤的大章,有652厂铸造车间和教育处的章,有拖拉机厂人事处和干部科的印。
陈静娴看后会心地乐了,多日来的焦虑一扫而空,暂时忘了还有客人在场。杨柳岸提醒她说:“你还不赶紧谢谢朱工!”
“谢谢朱工,为我的事让你操心了!”陈静娴腼腆地说。
“不值一谢,这是我应该做的!”朱工客气道。随机话题一转:“明日是星期天,我陪二位去参观细菌工厂,路很近的,怎么样?”
“细菌工厂?”两位女将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
朱工解释道:“那是小鬼子过去盖的细菌工厂,为掩世人耳日,代号叫731。到那里看看可以增加一点历史知识,接受一堂爱国主义教育。我去过一次,听别人介绍当年的情景,我几乎掉泪了。”
杨柳岸说:“我去。你呢,陈姐?”陈静娴说:“我害怕。”
朱工说:“用不着害怕,不过是一堆废墟而已,它是日本法西斯侵华罪行的铁证。”
为答谢朱工为她操心的美意,陈静娴同意明天一起去。
十四
东北的原野在金秋季节里显得分外妖烧,一望无垠。成天在高温车间工作的人身临其境,感到胸怀格外开阔。
在田野问有一片荒芜着的红褐色残垣断壁,在阳光下显得非常丑陋。三人向废墟走去。
“此地的人怎么这样懒,这么好的土地却不好好耕种,种一片、荒一片。”杨柳岸感到很稀奇,感慨道。
朱工说:“东北这地方与我们江南不同,地广人稀,土地面积大得很;平均每人能分到几垧地,我问过家在本地农村的人,他说,一般三至五口之家能分到十几垧地,地多了,自然做不到精耕细作。这就要靠你们厂尽早多生产拖拉机才能解决这个矛盾。你们生产什么型号的拖拉机?”
“T-54,即54匹马力链轨式拖拉机。”杨柳岸熟练地回答道。
他们边走边说,不觉来到废墟境内。只见残垣断壁周围,野草必生,荆棘满地。他们站在一块残存的水泥地面上站着休息。
朱工说:“这里就是当年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在中国犯下滔天罪行又一见证,一群法西斯专家在这里培养各种有毒细菌,以制造武器。拿我们的同胞来做试验。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丧失了生命,真是惨无人道,罪恶滔天……是啊,一个民族贫弱下来,国力严重下降,科技落后,白然要挨打。因此,我们要努力工作,力促科技尽快赶上西方。”
他们举目遥望,唯有自己的汽车厂呈现在眼底,一幢幢大厂一房巍然矗立;热电站的烟囱日夜不停地冒着蓝烟,它似乎正在把天空做纸,描绘着最新最美的图画。
可不是吗!中国历史上第一辆由自己制造的汽车将在这里诞生,随后大批的汽车将从这里驶向全国各地。
陈静娴说:“走吧!这地方怪凄凉的。”
朱工说:“好吧,此地确实没什么好玩的。只是觉得来一次,接受一次爱国主义教育,让人不忘国耻,工作起来劲头更足。其实城里可玩的地方很多,我们这座城市曽经是伪满洲国首府,旧皇宫还在;宽阔的斯大林大街绿树成荫,整个城市就像花园一样。下星期我陪你们逛南湖公园去,怎么样?”
杨柳岸说:“下星期进城去,我想买一本俄华科技辞典。”
陈静娴说:“我们的冬装也该买了,寒衣补助费不是发下来了吗?”
杨柳岸说:“对,我差点忘了。”
朱工笑着说:“说定了,下个星期天我们进城去!”
十五
时令已到深秋,南湖公园到处呈现一派金色。游人不多,不久前还很热闹的游泳池早已关闭,蕭瑟秋风,万木應應作响,令人有股凉意,幸喜这是个大好晴天,沫浴在阳光下还不感到寒冷。
他们游了一圈,停留在湖边休息。朱工取出相机,选择一个傍水的秋景,让陈、杨靠紧拍下一个镜头,接着稍换角度,给她们各拍了一张单人照。
杨柳岸第一次接触照相机,对这种可以随身携带随地拍照的小玩意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走近朱工央求道:“朱工,请你把相机调整好,我来给你拍一张。”
“好哇。”朱工说着,一边调整光圈和焦距,一边教她操作要领,“把镜头对好,手不要颤抖,再按快门。”
朱工摆好姿势,两眼看向镜头,只听得”咔嚓”一声响过,朱工接过相机再调整胶卷。
杨柳岸一时兴趣大发,他给陈静娴拍了单人照后,又提新要求:“我给你们俩拍一张怎么样!”
朱工似乎求不得,很快站到了镜头下,陈静娴好像没听见一样站在旁发呆,显得一个有意,一个无情的尴尬局面。杨柳岸快步走过去,一把拉着她向朱工靠拢,又赶紧跑回抢镜头,可是陈静娴又走开几步,她觉得独个与男性合照难为情,这算啥呢?杨柳岸示意,朱工朝陈静娴靠近几步,这时杨柳岸对个正着,咔嚓一声将两人拍进了镜头,只见陈静娴还想逃开,可惜已经晚了。
他们玩够了以后,走出公园到一家小饭馆用餐。趁朱工去柜台点菜付款之际,陈静娴不断地数落杨柳岸:你这个死丫头,怎么捉弄起姐姐来了!“
“我的好姐姐,怎么算得上捉弄你!只是一时兴起想玩玩照相机;况且,与我们的导师合个影,有什么关系?”杨柳岸争辩道。
朱工手提一瓶葡萄酒,远远地听见她们的争论,会意地笑着,假装没听见回到主桌上。服务员端来头两道菜:炒猪肝,糖酷排骨。
朱工酌满酒三杯,力劝两位勤动杯筷,他点了四菜一汤,知道不力劝,可能剩下一大半。“吃呀,吃呀!”他不停地劝着。他用筷点向杨柳岸,又点向陈静娴。杨柳岸用她少女的敏感看出来:朱工在功陈静娴时,显得更殷動,用一种深沉的目光看着她。
杨柳岸没酒量,第一杯酒没喝完,她的脸上泛起了桃红色;当朱工把酒瓶口支向她的酒杯时,死死地按住酒杯,不肯再加。陈静娴是能喝的,但不肯放开量喝,只比小杨多喝了几杯。她对今天的菜很满意,当最后一盘糖醋鱼上桌时,不免有点惊异,惑厚地问道:
“朱工,今天的酒菜共多少钱?把你的菜单亮出来,我们三人平摊才行,不能叫你太破费了。”
“是呀,应该三人平摊!”杨柳岸附和着说,同时露出狡點的実意。
“今天算我请客,等你们转正定级后再请我就得了。你们现在的月薪多少?”朱工频频揺首,不愿亮菜单。
“32元4角8分。”杨柳岸嘴快。
“起点是低了点。不过半年后就可转正,大概是50元吧,如果再升一级就是技术13级,按此地的工资标准是57元。”
“有那么多吗?那要等到哪一年哟!”陈静娴眼晴一亮,似乎不太可信。
“用不了多久。现在我们厂一年升一级很平常,甚至有一年内升三级的。只要你们努力学习,等评级时我替你们提一提。”朱工很自信地说。
“那太好了!”陈静娴、杨柳岸同时喜形于色,雀跃道。
饭后,朱工陪她们买了御寒衣服和日用品,黄昏时分才回到宿舎。
待到临睡时,陈静娴又提起照相的事,理怨杨柳岸。
“我的大姐,我替你们合影是无意的,请客,才是有意的呢!”杨柳岸揶揄道。
“你今天难道没有吃?”
“我吗!那是砍柴人打兔子——捎带,请你才是真心实意的呢。”
“你这小猴儿!”陈静娴从床上跃起,顺手拿本书要打杨柳岸。
“饶命呀!好大姐,我再也不敢了。”杨柳岸用被头捂住脸嘻嘻地说。
陈静娴见状,只好罢休。
熄灯睡下,邻床的呼噜声阵阵传来,陈静娴睁着眼,翻来覆去未能人睡,回顾起自己崎山区不平的生活道路:
18岁那年,由父母包办嫁给一位富家子弟,才十三、四岁还不懂事的少年,只知道吃穿玩乐,只是名义上的夫妻,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婚后第三天她回到娘家,正值解放军百万雄师下江南之际。城里的富人都往乡下跑,乡下也渐渐不平静了,风传共产党要没收富家的土地和财产。两家的当家人都吓得惶惶不可终日,她趁乱躲在家里,不去婆家。后来干脆进县城,到已经上了一学期的中学里,在一位女老师的帮助下,继续上学。解放后断断续续念完初中,并侥幸考上母校。借新婚姻法的光,得以办完离婚手续。
几天来朱工的行动似有求爱之意,她已感触到了,经杨柳岸一提,显得更鲜明了。朱工这个人同学们都很敬重,被视为师长和兄长;自己对他的印象也不错。高高的个头,白皙的皮肤,不吸烟、不喝白酒,看上去是诚实可靠的人。可能已过“而立”之年,仅这一点美中不足。他的底细尚未摸清楚,慢慢看,再说吧!想到这里,
再也抗不住活动一天后的疲劳,逐渐沉入梦乡。
十六
朱工买好三张电影票,来到楼上女生宿舎,见杨柳岸在理头写什么,陈静娴忙针线活,开口笑道:
“今晚是周末,闷在家里干什么!我请你们看电影去,《女篮五号》,听说不错。”
杨柳岸给朱工让坐之后,对陈静娴说:“陈姐!把你的家乡茶叶拿出来,大家品尝品尝,上次朱工那顿招待,现在还感到油腻腻的呢!“
“你想、沏茶就、沏呗,茶叶不是那里搁着,耍贫嘴干什么!”陈静娴坐着不动,继续忙针线活,笑着说。
说得三人都笑了。
杨柳岸一边洗测茶杯,沏好茶给朱工端上,一边揣度着,这次如果是请全体同学,她要去看看,如果单请她们俩。那就不能去了。
“缝补衣服哪!”朱工搭讪着。
“衣服上溅了几滴硫酸,这东西真厉害,澱到哪里就是一个窟窿。”陈静娴已猜度到他的来意,头也不抬地说。
“可不是吗!上次我带几个人搞酸洗试验,粗心大意没带橡皮手套,般了几滴在手背上,皮肤烧焦了几块。”朱工说着仲出手看看那几块旧疤。
这次陈静娴用羞怯的眼光抬头看了看,马上又低下去了。杨柳岸看在眼里,觉得自己待在这里是多余的人,马上拿上笔记本和钢笔,借口当天听哈工大教授的讲课记录有几处没记上,要到楼下同学们那里对对记录,转身要走。
“喂!小杨。”杨柳岸刚跨出门,朱工叫道:“电影票给你,今天我未多买,等会儿不使到楼下叫你。”
杨柳岸会意,微笑着接过票说,“你们先走吧,等会儿我自己去。”
“最近实验室里嚷着要添置白大褂,工作帽,不知啥时候才能办到?”杨柳岸走了好一会儿,陈静娴才找到一句话说。
“据说报告已打上去几个月了,衣服还未做好呢!“朱工说:“开演时间快到了,我们走吧!”
陈静娴顺从地跟出来,压了一段时间马路,才进电影院。
开演已经好一会,还不见杨柳岸的人影,他们估计小杨不会来了。
电影的内容触发了朱工的心意,那个教练员不如意的恋史,为了弥补空虚而追求异性的强烈愿望,与自己的心境相通。
一种无形的力量促使他,在朦胧中去寻找她的手,无意中触及到她的腿部,她会意地伸出手来与他的手握上了,握力愈来愈大,他们各自左顾右盼,见别人都在扬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电影,估计这样做不会出格,他们的手握得更紧了。电影的内容离他们越来越远,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觉得坐在这里已是多余。朱工提议提前退场,陈静娴表示同意。
他们沿着新修的马路漫步,离闹市区愈来愈远,他们拉着手并排走着,享受着入冬以前郊外的宁静。天气还不太冷,情人们还能承受。朱工觉得有好多活要对她讲,憋了好几个月,一直没有机会,这时候,千言万语可拼作一句话——我喜欢您。他又觉得有些唐突,最后改说,“我想和您交个朋友!”
“你了解我吗?”陈静娴心意是,我已经不是黄花闺女了,你知道不知道。“您的情况我基本了解,你们一来到车间,我就注意到您了。您聪明、美丽、温柔、面善,所以……”
“面善?我不懂。”
“我的意思是,您跟我的一位远房亲戚的女儿很相象,她现在正在北京上大学。”
“你们青梅竹马,正好是一对。”
“你有所不知,过去我家看不上他家,嫌她家穷,如今她又嫌我出身不好,会影响她的前程。”
“你们车间女大学生不少嘛。”
“您不了解,她们大多是调干生一上大学前已参加革命,带薪上学一都早已结婚。有几个好心的朋友也给我介绍过几个,可是我一谈自己的情况,人家就不愿见第二次见面,难哪!”
“你的情况是什么?”
“出身不好,结过婚。”
朱工突然放开拉着的手,面对陈静娴站着,双手按住她的肩,激动地说:
“小陈,我喜欢您!如果您允许,真想吻吻你!”
没有回答。朱工不是情场老手,但他凭直觉,对方不表示反对,就是默许。于是捧起她的头,不顾一切地寻找她的嘴,两张嘴结成一个吕字,强烈地、久久地吻着,吻着,而她又像久旱逢甘雨似的作出了反应,全身颤抖着,像筛糠一样,两颗火热的心顷刻熔化在一起了……
十七
朱工和陈静娴第一次约会之后,一连一个多月,每到周末使不见陈姐的身影。杨柳岸开始还没有什么,时间长了便感到横竖不是滋味,就像一只失群的羊素。又是一个周末到来,她有点为难了,又不想去参加舞会,一个人在宿舍里孤独难受,不得已只好到楼下同学们住处去聊天。
朱工和陈姐的关系尽管做得很隐蔽。还是被同学们看出了蛛丝马迹。囿于对导师的敬重,不便在朱工面前流露这个疑问,又不便对大姐开玩笑。杨柳岸的到来,刚好成为他们满足好奇心的机会。
“在周末舞会上,我已好几次看到他们在一起跳交演舞。”郑云飞说。
“师生之间在一起跳跳舞能说明什么!”杨柳岸想起了陈姐已封口,不让她对别人说。
“上星期我们在地质宫参观,远远地看到他俩的背影,还手拉手呢!”李驭民说,“看来小杨是在对我们保密。”
“是也好,非也好,你去问当事人好了。”杨柳岸说。李驭民凭理性推测,连朱工在这里都找不下对象,而对我们的人动脑筋了,可见在此找对象之难了,于是自怨自文地叹道:
“看来我们在这里找个对象比登天还难!“
“那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你们制芯工段女同志不少,你看中了谁,请小杨拉拉线不就得了?”郑云飞半开玩笑似的笑道。
杨柳岸笑笑,不表态。
她见胡相林、熊福生两人还未回去,便想起几天前临下班前,在大炉前看到一幕:炉前的操作师傅正在手忙脚乱,有的说用氧气吹,有的坚持用钢钎大锤打,原来是炉内铁水已憋满,立等放出来,可就是打不开出铁口。只见熊福生双手扶持钢钎,胡相林轮起大锤一锤一锤打在钢钎上,汗水渗透了工作服;有人要换下他俩,他们不让,直到铁水奔流,铁花四般!
她在猜测,今天他们是否又碰上了这类苦差使,这样的大热天真够受的。于是问道:“这两人到现在不见踪影,还在大炉上苦干?”
“两个傻瓜,又不是他们分内的事,何苦白流一身臭汗!”李驭民不假思索地奚落道。
“不能那么说,深入班组才能学到有用的真知灼见;从大道理上说,是为生产出第一辆国产汽车流汗。”郑云飞辩解道。
他们正说着,熊福生、胡相林推门回来了,熊福生见杨柳岸来了,忙与她搭讪,问于献民来信没有?杨柳岸如实回答,还加了一句代问同学们好的活。一向不说假话的她,觉得这样才符合情理,反正是无害的客套话,替小于弥补了考虑不周。
胡相林也参与了他们的谈活,并讲了一个当天刚听来的新鲜故事。原来他们所在的班组,工作性质是突击性的,忙起来像打仗,闲了可以坐下来聊天。他说道:
一位姓张的师傅,家住附近农村;下夜班后独自一人走在田间小道上,突然发觉有两只爪子搭在他的后肩上,他明白这是遇上狼了;于是略微弯腰抓住狼的后腿提起来,狼咬住他后颈,他忍痛将狼背回村里,在家人帮助下将狼打死了。张师傅说,如果一个没有经验的人遇上此事,狼前爪搭后肩时,一定会猛回头,狼就会趁机咬住他的喉颈,枉送一条性命。”
全室的人都被这个简短有趣的故事吸引住了,何冠俦也不例外。他的笔记已整理好,可以参加聊天了。
“听说第一批汽车零件的铸件毛坯过了质检关,并交付有关车间加工,看来国庆节前生产出第一辆国产汽车的口号有望实现!”何冠俦兴奋地说。
大伙听了这条消息,顿时陷入沉默,都在反思近一年来的实习生活:各人不同程度深入班组,跟随师傅们辛勤学习,为试制第一批零件,克服了重重困难,一遍又一遍地试验,出了不少力,流了不少汗,同时也积累了一些实践经验,学到了操作技术……
何冠俦更是凭其外语优势,跟随苏联专家学到了更多的知识。每天下班回来及时整理当天的笔记,反自漏记和当场来不及记录的内容,力求点滴不漏。日久天长,已经整理出指头厚的三大本笔记,内容丰富,文字恭谨。同学们都喜欢借阅他的笔记,他也看大家的,尽可能扩大知识范围。他深深地体验到,在这所生产劳动大学里学习,跟随共和国的步伐同步成长,生活多么充实,多么有意义!
十八
几个月来,652厂全厂几万名职工,为了一个共同的日标——在国庆节前生产出第一批国产汽车,在各自的岗位上日夜忙碌着。
同学们没有具体的生产任务,他们都深感自身缺乏知识,技能不足,但愿意在这一前人没有做过的极其光荣的事业中出一分力,流一身汗!他们亲眼目睹在国内奔驰的少量汽车,都是国外生产的已跑了多年的破烂货。朱工告诉他们:从1952年破土动工,仅三年多时间,我国第一家现代化的汽车制造厂拔地而起,即将生产出第一辆国产汽车,这怎能不令爱国青年自豪呢?
他们意识到:今天能为此多流几身汗水,待到“解放”牌汽车跑遍全国时,随地碰上一辆,便可以说,她身上还有我流的一滴汗呢!
因此,他们干起活来更卖劲了。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1956年7月13日——第一批解放”牌汽车终于诞生了。她们被乔装打扮起来:车头上披上红绸大花,车厢两旁挂上彩带。
厂中心大道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大道两旁人山人海,年轻人争抢着挤上第一排,以便让电影镜头把他们的全身摄下来。杨柳岸向班长请了假,约好陈静娴,为目暗这一盛况,早早来到道旁。她们不愿去挤,只求能看到就行。
开过来了,开过来了,我们的解放牌!”人们欢呼着。
“咱们的‘解放’今天要开到市里去,向全市人民汇报!”有人议论着。
“应该说,向党中央、毛主席汇报!向全国人民汇报!”有人争辩道。
崭新的“解放”一辆接着一辆开过来了,人们情不白禁地鼓掌,欢呼。第一辆车上敲锣打鼓,震耳欲聋,布满彩旗。后面几辆上站满人群,据说都是各车间选出来的功臣。
杨柳岸发现,在第四辆车上站着一位高个子,一身不整洁的工作服,胡子拉喳,头发长长的,那不是朱工嘛!她很快指给陈静娴看,陈静娴凝视片刻,不停地微笑着,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们紧盯着慢慢行驶的车流,直到消逝在视线之外……
十九
餐桌上的菜不算丰盛,只有四个冷盘、四个热炒。朱工知道同学们都不善于饮酒,只买了葡萄酒,他以东道主的身份阐明这次请客的心意:
“同志们!今天我特具小酌有两个意思:第一,你们的实习计划已经完成,马上就要展翅高飞,你们各个都是勤奋学习的好青年,所学的东西一定会大有用武之地,我向你们祝愿,在国产拖拉机制造事业中发挥骨干作用。第二,我代表陈静娴同志和我自己向大家宣布,我们正式确定关系。”
朱工的话音刚落,同学们不约而同地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陈静娴被羞涩压倒了,只见她用一方手绢蒙住了脸,吃吃地笑着。
“好呀,陈姐!”郑云飞站起来,笑口喜嘻地说:“你们俩偷偷地办成这样的大事,把我们蒙在鼓里,罚两人一大杯同喜酒。”
朱工大大方方干了,陈静娴扭扭捏捏地干了。
“我们大家同干一杯,为我们的暂别。”朱工举起杯来,环顾四周说道。
大家同举酒杯,干了。
“朱工,你们的定亲酒今天喝了,但不知你们的喜酒在什么地方喝?”李驭民说。
“从目前的情况看,我估计到花城的可能性大一些!”朱工认真地说。
“好呀!同学们,听见了吗?”胡相林兴奋地说:“朱工以后还要与我们在同一战壕里作战,喜事一桩呀!请大家为此干一杯!”
大伙又全体起立干了。
“不过,这只是可能,未必实现得了!”陈静娴心存疑虑。
“既然人同此心,心诚则灵,但愿如此吧!”朱工蛮有信心地说。
大伙坐下来,慢慢地吃菜喝酒,显得有些沉闷。有人提出各找对手,玩“压指头”,有人要搞“老虎、杆子、虫”,顿时酒席上热闹起来。朱工见大家玩得高兴,叫服务员添了几道菜,以尽足地主之谊。这样足足玩了一个多小时。
郑云飞和李驭民咬耳朵商量着什么。
“我提议罚小杨一大杯!”郑云飞故作玄虚地说。
“为什么?”杨柳岸不示弱,音调很强硬。
“因为你充当挡箭牌,把我们蒙在鼓里!”
“对!对!该罚。”同学们齐声拥护。
杨柳岸见大家都赞同此说,想起那天晚上在男生宿舎遭围攻而替陈姐保密,态度早软下来,接过李驭民端过来的一大杯酒,只喝了一口,又把杯递到陈姐面前,说:“这都是为了你应了你的要求造成的。好姐姐!你也替我担着点吧!”
陈静娴也不推诿,硬着头皮干了这一大杯。谁知这杯酒喝下去,她开始趴在桌上,接下来连坐的力气没有了,全身软绵绵的只想躺下来;杨柳岸只好扶着她先退席了。
同学们见状,再无法安心喝下去了,只好就此散席。
在回家的路上,有人埋怨大L多事。
“我只想惩罚杨柳岸一杯,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郑云飞自我解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