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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灼心(1)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5-05 10:13:12      字数:5099

  一九九一年的夏天,青龙岗的人们过得特别煎熬。
  五至七月间,青龙岗雨水不断,以至发生了罕见的夏季水灾,造成麦子不能按时收割,最后田里的麦子大多发芽、霉烂,村民们损失严重。同时因田地被淹,又造成夏种困难,玉米、高粱、花生等作物不能播种,有些高地即使完成播种,后来出来的苗儿也被大水淹死了。这样,夏秋两季,村民的田地几乎不见收成,打下的粮食还不足家人吃饭,上面的公粮交不上,镇政府就催促各村子以钱代粮,挨家征收公粮款,人们一时唉声叹气、怨天尤人,一场天灾就打乱了村民的安乐生活,令人愁苦不堪了。
  当村民们都在苦闷不乐的时候,我家里又突然出了祸事。我大嫂田凤吃药中毒身亡了。大嫂为生孩子,已经连续吃了五六年的中药。精和爷的中药吃过,镇卫生院的中药也吃过,县中医院的中药也吃过,就连开封大医院的中药她也吃过。这么吃了几年,孩子还是怀不上,她就开始相信民间的偏方了,于是在近两三年里,她先后找过五六个专门治愈生育的乡村医生,吃了十几种偏方。外面传得这些偏方神乎其神,说吃上几副药就能生育,可我嫂子接连吃了几个月也不见效,没想到最后还把命给丢了。
  她死前吃的是张家集一个老中医开的药,吃了三天就突然死了。嫂子死的那天晚上,我们家人谁也不知,她吃了晚饭就回了屋里。那晚她没跟我哥同床,而是独自到西间里睡了。我哥进屋问她怎不在大床上睡,她说这两日吃中药总拉肚子,怕半夜里起夜打扰了他。我哥没多想就去睡了。
  第二日早晨起来,我哥以为嫂子做好了早饭,到厨房里一看,见我娘正烧火做饭呢,就问我娘说:“娘,你咋做起饭了?”我娘话里带着对嫂子的不满,说:“你媳妇不做,咱们一家总不能喝西北风吧。”我哥还替嫂子说话,他笑着说:“凤儿这两天拉肚子,估计昨晚起夜次数多了,没睡好,我这就喊她起来。”
  他来到堂屋西间喊我嫂子起床,喊了两三声不听应声,也就急了,嘴里骂着:“这都几点了啊,娘都快做好饭了,你还不起呀,也忒不像话了。”这么骂了她,她还是不起,我哥心里就窝了火,走过去要把她从床上拉起来。一抓她的手我哥就愣住了,嫂子的手凉凉的没有半点温和了;我哥又慌乱地去摸她的脸,嫂子的脸也是凉的,这时我哥的手就开始哆嗦了。他把手哆哆嗦嗦地放在嫂子的鼻孔下,已经感觉不到她的呼吸了。这时,我们一家人都从院子里听到我哥那悲痛的哭喊声了。
  我和爹娘跑进去的时候,我哥把嫂子已经抱在怀里了,他的泪水也“噼里啪啦”地滴打在嫂子那苍白的脸上。我睁着大眼去瞧嫂子的脸,却发现她的嘴巴是微张的,那苍白的脸上却是带着微微的笑容。那时,我实在想不通,嫂子为何在临死的时候,脸上没有狰狞的痛苦,却是留下了一丝微笑呢。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死对嫂子来说,算是一种解脱了。
  嫂子的死来得过于突然,一下把我们一家人都弄傻了。我哥一直抱着嫂子哭个没完,我爹娘也坐在一旁抹眼泪;我爹是光抹眼泪不吭声,我娘是边哭边说,说的都是些悔恨的话,她不是恨嫂子丢下家人自个走了,而是恨自己这几年没有善待她。一看他们都乱了阵脚,都沉浸在悲痛中了,我就说话了。我说:“爹,娘,你们别坐着一直哭呀,接下来的事咋办呀?嫂子这么突然死了,咱得先去告知俭农伯呀。”我爹擦了泪说:“对呢,对呢,你快去把凤儿的爹娘喊过来吧……哎呀,凤儿好好的,咋就、咋就一下死了呢……”我爹狠狠拍了一下大腿,一转脸眼泪就再次流出来了。
  我都走到我姐的家门口了,脚步又停下来了。看到我姐家的门楼,我心里就慌乱了,不知道见了俭农伯一家,该如何跟他们说呀!嫂子三天前还过来走娘家,那时候还好好的呢,这没过几天,咋跟他们说突然就死了呢。可这事不说又不行,于是就硬着头皮进了院子。
  我进去的时候,一家人正在院子里吃早饭。我姐见我来了,就端着碗起身问我:“三,你吃了没呢?”我摇摇头,没答话。我姐就说:“你坐,我给你盛饭去。”我姐端着碗去厨房里了,俭农伯就招呼我坐下,他说:“品冬,快来坐下。”我站在他们前面不动,治华哥起身过来拉我,他一拉我,我就哭了。我一哭他们一家人都惊了,俭农伯和大娘都问:“咋了?咋了?”治华哥也问:“品冬,你今儿这是咋了呀?”我哽咽着说:“我嫂子死了……”
  我说完他们都怔住了,治华哥怔了几秒钟,甩手给了我一巴掌,说:“大早上,你瞎说个球哩!”他打了我,我一动不动,泪流不止,又说了一遍:“哥……凤嫂死了呀……”俭农伯手里的碗筷掉了,眼睛睁得跟牛眼一样大,我大娘不信,眼里明明含了泪还勉强笑着跟我说:“三,你净胡说,凤儿前几天来还好着呢?”我说:“大娘,嫂子她是夜里死的,早上发现时就断了气……”这时我姐手里的饭碗摔在了地上了,治华哥推开我跑了出去,他娘欲起来两腿一软却坐在地上哭起来了。俭农伯把她扶了起来,说:“走,咱去看看闺女呀!”
  我们家里哭声一片,梅家的族人、田家的族人都过来了,女人们在屋子里哭个不停,男人们在院子里议论着嫂子的死因,说着说着都觉得嫂子吃的中药有问题,一个个就骂起来了。田治宏喊了一句:“日他娘的,找他个王八蛋算账去。”品阳哥也跟着喊道:“杀人就得偿命,兄弟爷们们,抄家伙砍了他狗日的去!”他这么一喊,一大群年轻人就呼呼啦啦回家抄了家伙,气势汹汹地赶去张家集了。
  那个老中医也是张家集的大户,我们几十人提着家伙把他家围起来不久,他们张家上百口的族人也都赶过来了。我哥一脚踹开了他家院门,那老中医见几十人一下闯进他的家里,就知道出了大事,一时吓得浑身发抖,但他还是抖着双腿朝我们走过来了。他嘴里说着:“各位兄弟,抽支烟,抽支烟……”一双手却抖得捏不住,当他把纸烟递给我哥的时候,我哥一脚就把他踹在地上了。他说,“这位兄弟,咱有话好好说。”我哥手里晃着菜刀,指着他骂:“你个狗日的不会看病,还他娘的把俺老婆给毒死了,老子今天非宰了你不可……”这时张家的族人冲了进来,一个为首的中年人说:“你们不要乱来啊,咱们有事说事,你们要是敢动手伤人,我可让你们有来无回啊。”
  我哥听他说话这么蛮横,就说:“害了人,你们还耍横,老子今天不要命了!”治华哥也说:“日他娘的,谁敢动手,杀了他狗日的!”我们村的人也跟着喊:“把咱们全村的人都喊来,跟他们干!”
  这时他们村的支书挤过来,说:“各位兄弟,各位兄弟,我是村里的支书,咱们有话好好说么,一旦打起来,肯定要出人命哩,到时候你们就是有理也说不清了么!”说完给我哥递烟说,“这位兄弟,你说说咋回事?”我哥没接他的烟,指着那中医说:“五天前,我老婆过来找他拿了几副药,回家吃了三天,昨晚上人就断气了,就是被他抓的药给害死了。”那中医辩驳说:“这不可能,我给人瞧病几十年了,我给你老婆抓的药,吃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从来没吃死过人。”
  我哥拿菜刀指着他说:“你还敢耍赖!”那中医朝后退了两步说:“你要不信,你只管把剩下的药拿来,我一家人当场煎了吃,如果有毒,吃死我们一家人活该!我们一家人要吃死了,我这家产也都赔给你们!”他这么一说,我们就不知道怎么接了。
  后来那村支书说:“各位兄弟,这张中医说的也不无道理,要不这样,你们回去只管把药拿来,咱们当场煎了让他家人喝下,一副不行喝两副,两副不行就喝个三五天,看看他抓的药到底会不会吃死人;如果真吃死了人,我们二话不说,我这个支书做主,把老张的家产都赔给你们,你们看咋样?”
  这个支书这么一说,我们的人也觉得他说得在理,总不能不跟人说理就开打吧。所以我哥就应下来了,说这就回去把剩下药给拿来,让那老中医在家等着。我们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过来,没把那中医打了报仇,心里就憋了一肚子火,走的时候,一个个都说:“这事没完,等把药拿来,你们就都闭嘴了。”
  我们刚出村子不远,就碰到我三叔了,他蹬着自行车累了一身的汗,衣服都湿透了。见了面,他就焦急地问:“你们没打人吧?”品阳哥说:“没有打,那狗日的中医说让把药拿来,他家人要当场煎了喝,看他抓的药到底会不会毒死人。”我三叔长吁了一口气说:“还好没动手,要不就出乱子了。”
  等回到家里,我们才知道嫂子原来是自杀的,怨不得那中医。我们回去之前,三叔已经让精和爷看过嫂子吃的中药了,精和爷说那几副中药没啥问题,是吃不死人的。后来我娘在房间的抽屉里又找到了两包中药,精和爷一看,一包是草乌,一包是附子,就说那才是毒药呢。说这两种中药都含有乌头碱,这乌头碱有剧毒,吃多了可让人速死。我嫂子肯定是吃了这两种药才被毒死的。但这两种药所用的包纸又与张家集中医所用的包纸不同,所以精和爷断定,这两种药并不是张中医给抓的,一定是我嫂子从别处抓来的。她是有了寻死之心,才到别处抓了这两种药来一起煎着喝了。
  我哥知道嫂子的死因后,蹲在地上抱头痛哭,他说:“都怪我,昨晚我就不该让她睡到西屋里的,我要是能守着她,她可能就不会死了……”俭农大娘也哭着恨起自己来,她说:“前两天,凤儿回家看我,悄悄跟我商量说,能不能把香儿肚里的孩子,生下来之后过继给她来养,我没答应也就算了,还骂了她一顿。我这苦命的闺女,肯定是因为怀不上孩子,对今后的日子无望了,死心了,才被逼走了这一步呀。我这当娘的咋就这么狠心呢,咋就不知道体谅我这苦命的闺女呢,我那天要是应了她,哪怕不应她,也不该狠心骂她的呀,我要是能安慰她几句,我的凤儿也不至于寻死了呀……”
  等外人走了,我娘也哭起来了,她握着我嫂子的手,哭得稀里哗啦,嘴里说着如何如何对不住她的话。
  但是再哭有什么用呢,我的嫂子已经死了。她在刚嫁进我家的时候,曾是那么阳光,那么快乐,一天天跟人说笑个不停,四处跟人夸赞着我的爹娘;可她就因生不了孩子,就一天天被自己的家人、外人嫌弃和讥笑,最终变成了一个孤僻、自卑的女人。当她对未来生活彻底绝望的时候,她用自己的生命堵住了别人的嘴巴。
  半夜里,我脑子里想起了嫂子的痛苦。想起了三年前,嫂子在玉米地里,苦苦哀求我的场景。她跪在我的身后,哭着跟我说:“三啊,你就救救你嫂子吧。”嫂子的哭喊,一直在我耳边重复着,我的眼泪就像河水一样流个不停,最后躲在被子里哭起来了……
  嫂子死后的第二个月,我姑父带着表姐从省城里来了。这是我第二次见他们,表姐已经是个成熟的姑娘了,她穿了一件碎花长裙,头上烫了发卷,看起来跟香港女星一般洋气。她还是像第一次来时一样,一说一笑,只是比之前话多了些。他们这次过来是告知我们,表姐下月初八要结婚的事,表姐嫁的正是那个和她一起出国的同学,现在两人都在省机关里上班呢。姑父让我们三大家人到时都过去。
  我大伯说,到时他们哥仨带着媳妇过去就行,人去多了怕姑父管吃管住的花销太大。我姑父说:“让孩子们都去,以前都没去过城里,正好这次去了等燕儿办完了婚事,我带大家在城里转转。”表姐也说:“城里的亲戚少,你们都去嘛。”品阳嫂和品刚嫂子都笑着说好。那天吃了午饭,姑父带着表姐去姑姑的坟上了,在姑姑的坟前跟她说了表姐要结婚的事。
  等到表姐结婚的前一天,姑父从省城派了一辆中巴车,把我们一大家子老老少少二十多口人都接到城里了,我姐、姐夫也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到了城里姑父把我们安排到了一家酒店,那是我们第一次到省城,也是第一次住那么好的酒店,在酒店里看什么都是新奇的,床铺、沙发、马桶、淋雨样样都觉得好。我们看来看去,摸来摸去,真是开心坏了。
  到了省城的那个下午,三叔、三婶去了梅花姐的发廊,他们去时梅花姐不知道,等到了发廊,见了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正在喊梅花姐妈妈。梅花姐见了爹娘一时惊诧了,她结结巴巴地问:“爹,娘,你们、你们怎么来了?”三婶指着她身旁的孩子问:“这孩子是谁的?他怎么喊你妈妈?”梅花姐说:“娘,孩子是我的。”三婶就哭着打她说:“你个死妮子,啥时候结的婚呀?你结婚都不告诉你爹娘啊!”那孩子推着三婶不让打他母亲。梅花姐说:“快叫姥姥。”那孩子不肯叫,梅花姐推了他一把,他才低声喊了一句。三婶抹了眼泪,一把将孩子抱起来,在他脸上亲起来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梅花姐根本没有结婚,那孩子是她跟一个已婚的男人生的,那男人开始说要跟他老婆离婚,后来婚没离成,人也跑到南方不见了。为此,三叔、三婶把梅花姐臭骂了一顿,但是又觉得女儿可怜,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也真是不容易,三叔、三婶就劝她回家,梅花姐却说她是不会再回老家了。
  晓燕姐办的是新式婚礼,她穿了一件洁白的婚纱,头发盘在头上,戴了晶亮的耳坠、项链,看起来真是漂亮。那天,我二哥也去了,当新郎抱着晓燕姐从家门出来的时候,二哥含着眼泪径直朝晓燕姐走过去了,我赶忙拉住了他,我当时真怕他情绪失控,惹出什么乱子来。
  当晓燕姐上了婚车,二哥眼里的泪水流了下来,他望着婚车徐徐开去,而后转身走开了。那天二哥没有参加表姐的婚礼,他是一个人找个饭店喝酒去了。那天下午,我去他的住处找他,他喝得醉醺醺地躺在床上,在我面前哭得“稀里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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