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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作品名称:赣江从这里流过      作者:聿苏      发布时间:2018-04-30 09:26:23      字数:5714

  张冬林拒绝了王晓寒的请求,说:“还是呆在女儿家心里踏实,她一回来就能看见。”
  樊溪红趁机说:“晓寒,你们有那么多的事,就把亲家交给我吧,待会,我把茗贞带来陪外公外婆。”
  张雪梅的妈妈不住点头,一副马上要见外孙的急迫。
  耿兰新用眼睛对王晓寒示意:只好如此了,放心,我会一直在这儿陪伴两老的。
  王晓寒这才与胡若雯一起离开。走出楼梯口,眼前瞬间明亮起来,只见张雪梅从对面走来,脸上带着笑意,微风吹着她的鬓发,丝发摆动,抿着嘴,眼里释放出喜悦,什么也没说地与她擦肩而过。
  她回头望着,一阵凉意透身穿过。
  胡若雯轻声问:“怎么啦?”
  “哦——没事,没事的。”她心里说:假如不是亲身经历,我是不会相信的。我从来不猜想人死后有没有灵魂,但我确信,雪梅是来过。
  上了车,柳亦婷问:“去哪?”
  “去招待所,我先见一下祝姣曼。若雯,把手机给我。”
  上了车,王晓寒拨通爸爸的手机,知道他和古叔叔已离开赣都心里一下空了许多。
  车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快速行驶,望着窗外,王晓寒在心里说,赣都,你在我心里不是一个地名,而是战场!我的丈夫在这里倒下,雪梅也倒下。此刻我发誓,战斗还在继续,倒下的不是别人,而是我!
  车驶入招待所,青楼前站着两个人,车灯一扫,王晓寒认出是胖大娘和一位五十多岁、身着军服的人说话。她刚下车,许银花回头冲着楼上喊:“小曼,快下来!”接着,对年长的军人说:“吴所长,这就安老板的媳妇王晓寒。”
  吴华后退一步,慌乱地点点头:“啥所长,再过几个月就退休了,现在也就是老头一个。银花,你带这几个孩子先上去,我有几句想对柠檬酸厂的新掌门人说。”
  徐驰说:“我在车里等你们。”
  这时,祝姣曼出来被妈妈拦住:“先上去,你吴叔有事说。”
  祝姣曼借着楼门前的灯,用眼睛传递:快点呀,我都快急死了。
  王晓寒对胡若雯说:“你们先上去。”然后对吴华说,“不称呼您职务,想喊你吴叔,可以吗?”
  “噢,岂敢,你还是喊我老吴,这样听着舒服。”吴华挠了一下后脑勺,很纠结地,“算了,说不出口。哎,银花,还是你告诉她吧,我——我回了。”
  许颜芹从楼门返回,喊一声:“刚才对我说的不是挺顺溜的吗,怎么见了真人就不能说了?你呀,我今儿才知道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有无的无,说话的话。”
  楼内传出祝姣曼急切的声音:“妈你啰嗦什么!一大堆火烧眉毛的事,哪里有心思听你们的破事。”
  许银花低声骂了句:“死丫头,今天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改常,老是冲我发火。”
  王晓寒心里也急,说:“大娘,吴叔有何事,你说。”
  许银花迟疑片刻,往吴华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他在远处等候,才把他和吴敬仁之间的关系简明扼要地诉说一番。最后说出正题:“老吴快要退休了,市内没有房子,老家也回不去,孤零零一人怪可怜的。他原先想找雪梅,看看可能在所里安度晚年,听说雪梅出事了,像掉魂似的,让我在你面前求个情。我哪敢应下?这不,见了你还是把这事推了过来。我的意思是,干休所有几处空宅院,是一些过世的荣誉军人留下的,房间里遗留一些家人不要的物品,门上一直挂着几把锈不拉唧的锁。
  “老吴是个可怜的人,说的时候都掉泪了。我骂了他几句,说,若是厂里不同意,我把自己的房子让给他。他说,不可以,那算怎么回事,还不被院子里这么老鬼笑话死。我想也是,先别说该不该,这些缺胳膊短腿的老棺材瓤子不晓得嗪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王晓寒以前听胡若雯说起吴敬仁的身世,但没有许银花说的直白,惊叹之余,顾不得多想,一口答应下来。
  许银花感激地连连鞠躬,刚要对远处的吴华招手,祝姣曼出来:“妈——你有完没完!”
  “噢,完了,不耽误你们时间。”说着,转身向吴华跑去。
  祝姣曼上前挽着王晓寒:“安夫人先吃点东西吧?”
  “哪里吃得下。他们呢?”
  “在等你。”
  “走,上去说话。”
  “安夫人,有些话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那好吧,我们随便走走。”
  王晓寒左右看着,想着青楼的西北有一大松林,用眼光示意,到树林中走走吧。她到了车前,想让徐驰上楼吃点东西,敲了一下车窗玻璃,不见反应,知道徐驰睡着了,便对祝姣曼说:“让他睡一会儿吧。”
  青楼西侧是一片菜园,电线杆顶端吊着一盏白炽灯,洒下昏黄的亮光。灯下,照出半个篮球场面积的菜园,地是刚翻过的,湿润的土在寒风中冒出寒气。园子四周是用细竹竿插成的篱笆,上面缠绕着干枯藤蔓,虽然没有一丝生机,却昭显着曾经有过的葱茏与收获。
  祝姣曼说:“下午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妈妈说,你这么难受不如帮我把菜地挖了,人一干活,什么烦心的事都没了。看,我的手,全破了。”
  王晓寒捧着祝姣曼的手背,看见血肉模糊的掌心,责怪地:“我们心里的痛,就算砍断手脚也不能减缓,待会,我帮你处理一下。上午,警察都问了些什么?”
  “问得很多,我什么都说了,包括昨天夜里……安夫人,假如不是还有一位苦命的老妈,我都不想活了。真的,真的想杀了他!真的,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丈夫,面对今后的人生!”
  “曼姐,你知道的,周如生把股权看得比命还重,想让他拱手相让几乎是不可能的。”
  祝姣曼从衣兜里掏出一团餐巾纸,说:“我嫌这东西脏,不想沾手。”
  王晓寒瞥一眼:“那就不看了,装起来吧。是他心甘情愿给你的,还是其中另有图谋?”
  祝姣曼把昨晚与周如生周旋的经过说给王晓寒听,说到这份协议:“我几乎都快绝望了,想离开的,周如生怕我离开,把我的上衣扣下递过他的上衣。我本来想把他的衣服扔了,忽然想起,他昨天穿的就是这件上衣,我看见他把协议装在内兜,抱着一线希望去了卫生间。果真,神灵相助,协议夹在他的一本通信录里。我把协议藏在鞋子里想马上离开,可是,他把防盗门锁起来了。我如果强行离开,恐怕引起他的怀疑,让到手的协议再次失去,这才强迫自己留下来……”
  王晓寒顿感一阵锥心的内疚,好像对自己说:“我又做了一件罪不可赦的蠢事!”
  “别这么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后悔,只是遗憾没机会再与这个人较量。说句不该说的话,真的不希望周如生这么快被砍头,不然,我会让他知道凌辱一个女人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一句话打开王晓寒心室痛苦的门窗。是啊,我怎么就想不到,惩罚一个人,死亡并不是最佳的选择,那种生不如死的折磨才是周如生应该付出的代价。
  她止步,由衷地:“曼姐,谢谢你一语道破我心中的忧愤、煎熬。一直以来,丈夫的死,周如生逍遥法外,如一条永不停息的熔岩从心里穿过,你的话如一阵急雨把这条熔岩扑灭。无论周如生是否能逃脱法律的制裁,我心已安然。”
  “他逃不过的!他的所作所为都清楚地证明,拉我上冥岗山是当掩盖,这点伎俩连我们都瞒不过,何以欺骗警察。”
  两人说些话,不觉走出灯光的极限,走进一片漆黑的夜幕。脚下是一条不太宽的石板路,两边的树木与夜色溶为一体,显得比夜色更加浓重。两人的皮鞋敲打着石板,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
  “曼姐,林中怎么会有这么一条石板路?”
  “呀,我们怎么往这里走了,有点不吉利呢,这是通往墓地的路。听妈说,我爸是干休所第一位过世的老兵,也算是职务最高,赴朝参战前就是团长兼政委。他过世后,引起全所老兵对后事的忧虑。当时,按照省军区的安排,给些安葬费交由家人安葬。我爸老家没人,葬在我妈妈家的祖坟地又违背当地风俗,这才迟迟不能安葬。老兵们开了一个会,决定把我爸葬在干休所院内。后来,有人离世,顺理成章地在我爸墓地傍边下葬。久而久之,那里便成了干休所老兵们的公墓。听说,省军区要把这里拍卖时,一些活着的老兵联名上书,干休所可以卖,但活人不走,死人不移。省军区领导来了几次,商量无果,只好接受老兵的要求。因为了这个附加条件,许多看中这里的房地产商不愿购买。我们的董事长听说此事,这才买了下来。”
  “噢,是这样啊!哎,前面怎么会有亮光?”
  “那就是目地。以前没有灯,因为一些残疾老兵晚上没事爱到墓地与过世的战友说话,吴所长来了才安装几盏灯。我们还是不过去吧,说不定有人在哪里瞎叨叨呢。这些老人,每天聚在一起说一些陈年旧事,有些话,听了上句就知道下句,健康的人不与他们说话,彼此的话都说腻了,只好说给坟墓里的人听。”
  “你这一说,我反而更想去了,至少,应该看望你爸爸的。”
  前方树林上空,亮光逐渐放大,仿佛被厚厚的烟雨遮盖,夜色与光的交界处,是一层犹如落日后余晖浸染过的乌云。
  再往前走,亮光从树林间渗过,伴随两人的走动,影影绰绰的树干在光线中移动,暗影更是扑朔迷离,在树干与亮光之间躲闪、跳跃。
  “长这么大,晚上从未来过。”祝姣曼挽着王晓寒的胳膊。
  王晓寒心里想,要不要把周如生有可能逃脱法律制裁的推断告诉她。刚才,她说遗憾没机会惩罚周如生,那是因为,人们面对既成的事实,总是心存遗憾。周如生一旦出来,第一件事是找祝姣曼索要协议书,会使用什么样的手段,谁也无法预料。再者,祝姣曼代替周如生,无疑会引起全场人心理失衡,会滋生什么的矛盾,埋下多少祸根,暂时难以看清。更严重的事,万念俱焚的周如生注定要对祝姣曼下手。那样,岂不是雪梅第二!我不允许任何人遭到伤害。
  可是,这份协议如何处置?还给周如生?万万不能!且不说对不起祝姣曼,也会让更多的人对我失望。
  “安夫人,想什么呢?协议的事吗?”
  “是啊!”
  “那,我先声明,他的股权我一分也不要!尤其是在支付一个女人最真珍贵的东西后更不能要。我的父亲就在前面,虽然没见过他,但是他是一位历经枪林弹雨的英雄,我不能辱没他的英灵。对我来说,想要的不是钱,我的丈夫有工资,有稿费,还有一位勤劳的妈妈,我想要的是一个人生的舞台,不虚度此生!我被周如生蛊惑就是基于想活得充实、有价值。所以,我只恳求您给我一个部门,释放我的能量。”
  “曼姐,就是不拿回协议,我也会满足你的要求。但是,协议不能再留给周如生,那样我对不起死去的雪梅,也会让更多的人寒心。”
  “既然这样,我要!但是,过些时日还给公司。”
  “那你想过,公司是由股东组成的,股份只能转让,不可以冲抵;更重要的是,你如何面对周如生?”
  “什么?你说是人还是鬼?”
  “当然是人了。”
  “嘁!我巴不得老天给我一个机会!若是这样,我还不能还给公司了。我——要把这五十万股金拧成一根绳索,活活勒死这个恶魔!”
  “不!雪梅为我死的,我不能再把你推到刀口浪尖。假如还需要死一人,那一定是我,否则,我将无颜去天堂见丈夫和雪梅。”
  祝姣曼止步,胸前剧烈起伏,几次想说话都没能说出。王晓寒知道她想质问,不?那你说股权的事就这么放弃了?早知道你是这么一个优柔寡断的人,我怎么会舍得一切挺身而出?
  可是,祝姣曼终究没能说出,突然朝着墓地的方向跑去。王晓寒跟着,两人逐渐拉开距离,步入灯光朦胧的草地,祝姣曼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排列整齐的墓群中。接着,传来一阵悲愤的哭喊:“没有谁让我这么做!是百无聊赖的生活,死一般的寂寞把我逼到与狼共舞的生死场!我就是想回到过去也是不可能的!这个股权我要定了!凭什么不给我!”
  王晓寒走进墓地,三十多座坟墓在两盏白炽灯下,灰白色的水泥,青色的石碑折射出微弱亮光,如刚从九天坠落的陨石,释放着温热。祝姣曼跪在中间的一座坟前,把头抵在石碑上,一丝不动,仿佛在这里跪了一千年。
  “曼姐,让我看一下老人。”她想说,看一下碑文。
  祝姣曼没有反应,王晓寒跪下,虔诚地叩头,动容地:“前辈,说来真是巧合,我的丈夫是团长,您也是。您为了祖国在朝鲜战场浴血奋战,他为了南国边境安危在异国流血;您在这里等候了三十多年,难到说就是要等一个搭档?您去世的时候不到四十岁,南山今年三十八岁,若没有前世之约,哪来的如此巧合?”
  祝姣曼慢慢抬起头,声音微弱:“安夫人,我有一个请求,可以说吗?”
  “可以,股权的事不可以在这里说。”
  “若是有一天我死了,可以埋在这里陪爸爸吗?”
  “可以,前提是假如我在,有这个权利。”话刚出口,王晓寒耳边莫名想起张雪梅笑盈盈的声音:哈,那我可以在这里安家了?
  她四处观望,喃喃地说:“是,你可以的。”
  祝姣曼握着王晓寒手:“谢谢安夫人!人活着有一个殊死搏斗的战场,死后有一块魂牵梦绕的葬身之地,这——就是我一生最想要的。”
  “可是……”
  “我们起来说话。”
  两人站起,祝姣曼跨过墓碑,在坟围栏台阶上坐下,拍着身边:“坐一会吧。”
  “不好吧?”
  “没事,我妈就常这么坐着。”
  王晓寒这才过了,慢慢坐下与祝姣曼靠肩。
  “安夫人,我可以说些心里话吗?”
  “当然。”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也十分理解你的难处。可你怎么就不想,周如生杀了人不但没事还照样当董事,这在职工心灵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我可以断定,从此再没人敢与他作对了。我接受股份,同样也会在职工心里产生不良影响,两相比对,谁的影响对你构成威胁显而易见。当然,我不会一个人独占五十万股份,愿意拿出一多半转让给张雪梅信任的人;徐驰,柳亦婷和彭萍萍等人。如此以来,董事会将发生脱胎换骨的改变。您说呢?”
  “曼姐,你想得很周到,只怕会挫伤老郭、许颜芹等人的积极性,可否让他们两人也进来?因为周如生还在,而他俩又是周如生的劲敌,非常时期,最好不要树敌。”
  祝姣曼“啐”了一下:“这两个人,我最清楚,不可依,更不可用!再说,让不让股权,让给谁,从表面上看不是你的权限,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与你作对。我的意思,只要你在职权上重用他们,我相信他们不会成为敌人。”
  王晓寒心里的一块巨石落地:“曼姐,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位足智多谋的人。真的替南山遗憾,若是他当年选用了你当财务部长,也许会……”
  “我这算什么智慧,只不过是设身处地帮你所思所想。这么说,你同意了?”
  王晓寒不语,望着远方的夜幕若有所思:“我心里横着一道坎儿,曼姐帮我考虑一下。在雪梅家,听耿兰新说雪梅前几天把清源生化相托与她。凭直觉,兰新是愿意过来的,可是,如何才能让她进董事会?你别误会,一点不想动用你手上的股权,只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解决这个难题?”
  “她可是位了不得的女子,一点不比雪梅逊色。在这个问题上,你不必多虑,从你的股份中拿出几十万,谁也不会说什么,这是你的权利,也是公司的需要。我敢说,只要她来接替雪梅,郭连成、许颜芹统统规规矩矩,俯首帖耳。哎,还有,雪梅的股份怎么办?谁来继承?”
  “不知道啊!按说该吴敬仁继承的,就担心雪梅的爸妈有异议。当然,雪梅不在了,她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只是不知道如何让二老接受这个心愿。曼姐,我对有多少股金一点不在意,所顾忌的是太随意变动股金会动摇公司的根基。”
  这时,树林中晃动一束亮光,祝姣曼说:“是妈妈,走吧,安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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