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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作品名称:赣江从这里流过      作者:聿苏      发布时间:2018-05-02 11:19:17      字数:5810

  王晓寒回到公司已是夜间十一点多,发现所有的中层干部,包括车间主任都站在大门内等候。她下了车对郭连成埋怨的口吻:“天这么冷,怎么能让大家在这里站着?”
  胡学峰说:“与老郭没关系,是大家自愿的,总觉得雪梅董事长会突然回来。”
  王晓寒朝大门外望一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走到胡学峰面前,紧紧地握一下他的手,随之与在场所有人握手。最后,轻声对郭连成说:“给你一个任务,请大家都回家,若是不能完成,我也这么站着。”
  郭连成带着哭声:“安夫人,雪梅董事长究竟遇到了什么,大家心里都有预感只是不敢想,更不敢说出来,一颗心闷在肚子里都快憋死了。我们站在这里,就是想听你说句话。”
  胡学峰接着:“是啊,安夫人,你就说几句吧,大家在这里站了几个小时,就是想听你说点什么。我可以负责地说,柠檬酸厂的人,心从来没有这样贴在一起,您说句话吧,让我们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
  “对呀,安夫人,现在你是我们唯一的主心骨!本来,在公安局门前许多职工不愿意离开的,一定要等雪梅的确切消息,是我们把大家劝回家,保证明天给他们答复,听不见你一句话,我们明天怎么向职工交代?”
  人群发出诸如此类的央求。
  王晓寒不得已地说:“这时候我的心和你们一样,痛苦、惶然、迷茫,但绝不退宿!我说的退不是针对某一事一人,而是指对清源生化的生存!大家说,等我一句话,那好,我代替雪梅安排第一件任务,从明天开始,各车间对设备进行检修,一个星期内,车间运转,烟筒冒烟!”
  人群一阵沉默,王晓寒诧异地:“你们不同意?”
  “我们等的就是这句话啊!”说话的人在拭泪。
  郭连成激动地说:“伙计们,都跟我走,去动力车间用我们的行动告诉全厂职工,我们的明天是什么!”
  王晓寒说:“老郭,让你劝大家走怎么反其道而行之?”
  郭连成大声说:“我以前反过你,那就让我再反你一次吧。走,伙计们!”
  人群哄然地跟着郭连成往生产区走,王晓寒身边只剩下彭萍萍,胡若雯和许颜芹。
  许颜芹脸上闪着泪光,喃喃地:“这是用命换来的啊!真想和他们一道去车间,可惜我什么也不能做。”
  彭萍萍突然大声喊:“老郭,大家都站住!可否听我说句话?能不能不要讲究形式?安夫人昨夜一直呆在山上,今天累了一天,水没喝一口,饭没进一口,你们在厂里,难道还想让她彻夜不眠吗?”
  一大片行进的人群戛然而止,陆续返回。
  郭连成走到彭萍萍面前:“过去,我挨过许多批评,从来没服过,今天,我打心眼里接受你的批评。”转向王晓寒,“安夫人,彭主任的话不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其中包括您。走吧,伙计们。”
  人们纷纷与王晓寒道别。
  许颜芹懊悔地:“就是,我怎么没想到啊。哎,若雯,我们也该做点什么。彭主任、婷婷,你们陪安夫人回宿舍,我们马上回来。”说着,拉着胡若雯便走。
  王晓寒回到房间,拨通爸爸的手机,知道他还在路上,叮嘱几句注意安全的话,心稍稍放下。一回头,见彭萍萍站在窗前,低声抽泣,上前抚摸着她的肩:“灾难还没有结束,我们不能哭泣。”
  “安夫人,我恨自己是一个无用之人,眼睁睁地看着这么一位才华出众的人惨遭毒手,什么事也不能做。我恨这群狼心狗肺的职工,没见到你的时候竟然津津乐道品味周如生,一个个嘴脸喷出的全是粪便,见到了你,立刻像变色龙一样,有人竟然落下几滴鳄鱼泪。我为雪梅的付出感到悲哀,我为你舍弃一切感到不值!活着,事业,孜孜追求,究竟有何意义!安夫人,我想对你说,把这个企业卖掉吧,随便卖给谁,离开这里,永远不要与这群人打交道!”
  柳亦婷斥责:“彭主任,我一向敬重你,可你怎么能在安夫人面前说这些话?”
  “婷婷,雪梅失踪后,你一直呆在安夫人身边,听见的,看见的都是顺心顺耳的话。我一直呆在厂里,所闻所见都是剜心锉骨的话。他们口口声声说等安夫人一句话,听起来好像是要安夫人对公司的生死表态,其实是想知道安夫人会让谁接替雪梅。这一天,郭连成不停找人谈话,胡学峰也耐不住了,甚至游说到我这里,就连朱斌也摩拳擦掌,许颜芹更是一副稳操胜券的神色。我真替安夫人担心,一个周如生离开,两个、三个争名夺利的人又冒起来!这样,何时是个了啊!”
  王晓寒不由想起祝姣曼的忠告:“这两人,不能依,更不能用……”本来,为了处置周如生的股份而忐忑不安的心立刻有了依傍。见彭萍萍还想说,伸手示意打住,说:“在对待职工的态度上,我们都该像雪梅学习。”
  三人说着话,许颜芹和胡若雯回来,各人手里拎着食物。王晓寒觉得自己五脏都处在麻木的状态,若再不吃点东西,身体会严重透支,甚至会虚脱。
  许颜芹打开一盒馄饨,央求的语气:“安夫人,权当是药,您也得吃下。”
  王晓寒苦笑一下:“好吧,我们一起吃。”她端起碗,泪水扑簌落在冒着热气的馄饨上。拿起勺子,舀了一个馄饨放进嘴里。
  其他人见了,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纷纷端起馄饨,饮泪强咽。
  这一夜,王晓寒睡得很沉。梦中见到张雪梅,在一处从未到过的院落里,张雪梅在为一个大缸里栽种的苹果树换土。王晓寒站在傍边,问:“为何把一棵苹果叔栽在缸里,栽在院子里不好吗?”
  张雪梅微笑说:“树与人一样,有生命,有前世的约定。这个水缸被我不小心打裂,爸爸要扔,我说,一道裂纹算而已,怎么可以扔了。爸爸说,水缸是用来盛水的,裂了就失去存在的意义。我说,许多意义是人赋予的,任何物质不同的状态都具有不同的作用。说这话的时候,我在吃一个苹果,忽然听到苹果说话了,说得极是,就像我,你只知道吃从不想起苹果也是有种子,可以活的。于是,我运来了土,把苹果种子埋下。不久,从土中长出一棵茁壮的苹果树苗。十多年过去了,树上结了很多苹果,谁知今年却不结了。我想是该换土的缘故吧,所以就换了。你来得正好,帮我换土吧。”
  王晓寒觉得有道理,两人开始把缸里的陈土往外运。她们抬着一筐土,却找不到丢弃的地方。她们来到一边农田边,刚想倒下,有人过来说这种土出过力,一点用也没有,还不如垃圾,抬走。她们来到垃圾堆前,刚想倒下,有人说,倒垃圾的地方不可以倒土。
  两人就这么抬着,一直找呀找,直到醒来也没找到倒土的地方……
  窗外渗入一抹阳光,带着窗帘上的绿色染在书桌上方的墙壁上,楼下隐约传来很多人窃窃私语,床头上燃尽的藏香形成白色的粉末,落在玉石香炉的周围。临睡前,胡若雯拿来香炉,说:“这种香可以安神,有益于睡眠。”
  王晓寒想,是为雪梅点燃的吧。她没说,只是感受着温馨,替雪梅。
  王晓寒知道该起床了,可是,梦中的情景让她彻悟,再次感受到亡灵的存在与神奇。心里说:雪梅,谢谢你给我托梦,告诫推陈出新、吐故纳新的道理。你放心,柠檬酸厂这片土,我一定要换的!有你生前推荐的耿兰新;有足智多谋,不被金钱腐蚀,一心只想要一方人生舞台的祝姣曼;有你的金兰姐妹若雯;有你的同学徐驰帮我运土、施肥、浇水,柠檬酸厂这棵大树不会因为换土而枯萎。
  穿衣时,耳边传来张雪梅含笑的声音:安夫人,别只记得换土,还需找到换下来的土堆在什么地方。也许舍弃,不是最佳选择,就像裂了水缸,不是也能用来栽树吗?
  “是,是的。”
  说出这话,淤积在王晓寒内心的死亡气息荡然无存,清楚地认识到,死亡是一个人生命里最丰满的一部分,骨肉用血脉凝结生命,相同的追求缔造同一道精神堤岸。生命的河流之所以源远流长,是因为死亡铸成长长的堤岸,哪怕是相隔千年的亡灵,只要你认同,接纳,他就会成为你生命河流的堤岸,一直伴随你到生命的终点。假如,一个亡灵有幸被后人接纳,失去的世界将会复苏,以精神的状态成为后人的堤岸。
  雪梅,毫无疑问,你已成为我生命堤岸,无论未来有多曲折,漫长,你始终在我身边。
  王晓寒走出寝室,走廊内许颜芹和胡若雯靠在栏杆低语,透过栏杆,看见许多机关的人聚集在一起说话。
  许颜芹迎上几步:“安夫人,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周建被抓起来了。噢,周如生的侄子。”
  王晓寒内心喷出一声哭泣,瞬间被遏制:“听谁说的?”
  “中和车间的一位职工,他与周建住在同一座小区。老天爷,他终于完蛋了!”许颜芹捂着脸哭泣。
  胡若雯热泪盈眶。
  楼下的人昂头望着王晓寒。她看不清人们的表情,只是从肃立的姿势感受着敬畏、期许。
  “老郭他们呢?”
  “天还没亮,他就带着车间主任们来了,在车间检修。生产系统的人都来了,你看,烟筒冒烟了。”胡若雯指着楼顶上空。
  王晓寒后退两步,靠在栏杆上,目光顺着楼墙向上仰望。湛蓝的天空一半是云霞,一半是白云,在霞光与云层之间,耸立一节红砖砌成的烟筒。初升的太阳照在烟筒上,红砖折射出比阳光更炫耀的光芒,把“赣都柠檬酸厂”几个黑色大字淹没在光影里。烟筒的上端刺出一根避雷针,直指苍穹。一股青灰的烟雾顺着避雷针升腾,时而浓烈,时而舒缓。烟雾越升越高,在目光恍忽的高处开始弯曲、膨胀。
  看着,王晓寒想起殡仪馆的烟筒。那一日,丈夫化作一股青烟去了,她的目光再次升高、移动。看着一片片白云,心底呼唤,南山,哪一片云朵是你?
  不觉,她眼里被泪水蒙住,虽然保持仰望的姿势,心灵感觉到的是一层无法穿透的泪水。
  知道了,知道你在哪里,你从未离开,是我一生流不完的泪水。
  她想起张雪梅,过几天也要化作一股云烟,心一下剧痛难忍。
  许颜芹靠近,扶着王晓寒的胳膊,欣慰的语气:“为了这一刻,我们付出的太多太多!安夫人,机关的人做什么?”
  “打扫办公楼内的卫生。”
  “嗳,我去通知萍萍。”许颜芹离去。
  胡若雯看着她的背影,轻声说:“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老郭已经这样安排了,她对彭主任说,不要听他的,待会看安夫人有何吩咐。安夫人,我想了一夜,周如生伏法后我们离开这里吧。我呢,想到瑞金找一份工作,替雪梅姐尽义务,你还是回去当医生吧。”
  “若雯,命运已经把你我融为一体,你愿意做的,姐姐都会支持。但,姐不能离开,因为,在我身上还有一半属于死去的人!”
  “安夫人的意思是赶我走?”
  “随你怎么想!不过,你记住,到了哪里都是我妹妹!”
  胡若雯哭了:“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却说出如此的狠话。”
  “若雯,你是我最亲的人,怎么可以说出离开的话?假如雪梅活着,无论她是否离开清源生化,我是一定要离开的。如今,她为了我把命搭进去了,我们怎么可以离开。还有,今后雪梅父母和女儿的事不用你管,所有的一切,我责无旁贷。”
  “不!什么都可以听你的,唯独这个不可以!”
  “你的任务是组建一个家,为我,为雪梅幸福地活着,然后才可以当孩子的小姨。我有了一个女儿,很愿意再有一个,这事就是这样,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话音未落,许颜芹、彭萍萍气喘吁吁上来。到了近前,许颜芹紧张地:“若雯呀!怎么可以对安夫人顶嘴?”
  彭萍萍捂着胸口:“赖大姐电话里说,我还不信,果不其然啊!”
  胡若雯不知所措地转过身,王晓寒斥责的语气:“让你照顾雪梅的父母,你听其他人的做什么?彭主任,照顾雪梅父母的事交给你,不用她。”
  许颜芹松了口气:“哦,为这事呀,这也不全怪若雯,吴敬仁的妈妈太霸气,我和彭萍萍去看两位老人还没呆几分钟,她就往外赶。再说……”
  王晓寒说:“彭主任,随我一道去,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总之,雪梅的父母身边一定要有我们的人。”说着,向楼梯口走去。
  彭萍萍望了一眼胡若雯急忙跟着,许颜芹走近胡若雯,心疼地帮着她擦泪:“若雯,遇到这么大的事,我们都该竭尽全力帮安夫人分担些才是。走吧,一起去。”
  一行人来到张雪梅家,吴敬仁出门迎接,王晓寒上前与他握手:“何时回家的?”
  “刚到。一帮蠢猪,把我当嫌疑人!王女士,见到雪梅了吗?”
  王晓寒哀痛地摇头。
  进了客厅,王晓寒一眼看出二位老人一夜未眠,焦急、哀伤胀满双眼。张雪梅女儿茗贞在外婆的怀里半梦半醒,小脸上层层叠叠的泪痕,纤嫩的小手不停抚摸外婆胸口。
  胡若雯走过去,蹲下来哀求:“大妈,让我抱一会好吗?”
  张雪梅妈妈不忍拒绝,展开双臂让胡若雯抱起茗贞。尽管胡若雯小心翼翼,茗贞还是睁开眼睛,惊恐地看着进来的人,发出细微的呼喊:“外婆。”
  胡若雯把脸轻轻贴在茗贞额头,小声说:“小姨不走,想对你说句话。还记得有一天小姨和你妈一块去接你吗?去之前,你妈对着苍天说,老天作证,从今日起若雯就是我的亲妹妹!我也对老天说,从今天起,雪梅就是我亲姐姐!所以,从那时起,你的外公外婆就是我的爸妈,我呢,就是你的小姨。”
  张雪梅的妈妈听着,浑身猛然一颤,“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滚动惨叫:“我的女儿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这话,她对我说过的!说过的啊……我只顾高兴,什么也没想!原来,原来——我的孩子,我的命啊!”突然,身体不动,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的人还没反应过来,王晓寒扑上去,有节奏地帮她按压胸口,回头喊:“敬仁,快,送妈妈上医院。”
  这时,两间卧室门同时打开,耿兰新、于文涛和樊溪红分别冲出来,客厅一阵慌乱。吴敬仁背起张雪梅妈妈往外走,王晓寒和抱着茗贞的胡若雯刚要跟上;张冬林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一把扯住胡若雯的衣襟,瞪着血红的眼睛,脸扭曲得不成样子,哀嚎地:“你……你不能走,把话说清楚!你知道的,什么都知道的!”
  樊溪红很快冷静下来,对王晓寒说:“我们去医院,你和这个女孩留下,不要再瞒了,把一切都如实地告诉他。”说着,从胡若雯怀里抱过茗贞。
  张冬林大叫一声:“你也不能走!就知道你一直瞒着我!”说着,一用力险些把胡若雯拽倒,身子一转,挡住樊溪红的去路。
  樊溪红弓着腰:“亲家,我也是听她们俩说的。”
  张冬林这才松手,腾出手来抓住王晓寒的胳膊。许颜芹过来,哭着说:“大叔,我最清楚的,放手啊!”
  张雪梅爸爸怒吼:“你——给我滚!滚啊!!”
  王晓寒呵斥:“颜芹,去医院啊!这里有我和若雯,你和彭萍萍的任务是照顾好大妈!”
  许颜芹、彭萍萍和樊溪红这才离去。
  张冬林用腾出手关了门,靠在门上,松开抓王晓寒的手。突然双手卡在胡若雯的脖子上,厉声惨叫:“说!雪梅是死是活?”
  胡若雯想跪下,张冬林不容,双手用力咬牙切齿:“再不说我掐死你!”
  王晓寒见他真的用力,忽然想起从医时曾经目睹一位车祸离世的少年,他的爸爸看了儿子一眼,突然从楼道窗口跳了下去。眼前,雪梅的爸爸情绪失控,万一若雯控制不住说了实情,后果难以预料,必须把他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让他有一个发泄的环境。情急之前,王晓寒大声说:“若雯,什么也不用说,我们带他去见雪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雪梅亲口告诉他。”
  张冬林松手:“你说什么?亲口说!她受伤了?”
  胡若雯跪在地上剧烈咳嗽。
  “你这样,让我们怎么说?起来若雯,去冥岗山下。”
  胡若雯跪在地上失声哭泣,张雪梅爸爸恍然醒悟:“孩子,对不起,叔叔一时着急,别计较啊!你不说是雪梅妹妹吗?那也是我的孩子,快别哭了。”
  胡若雯哭得更伤心,王晓寒强忍哭泣,用斥责代替哭泣:“若雯,哭什么!带爸走啊!”
  胡若雯起身,伸手挽着张冬林胳膊,声音哀切:“爸,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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