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安顿

　　到了南昌，已经是8月5日。南昌城里乱哄哄的，也不像在打仗交火，起义军队在哪里呢？徐志云看了看，向路边一个行人打听：“南昌不是在打仗吗，怎么没见兵啊？”
　　“兵啊，走啦！”
　　徐志云忙问：“去哪了？”
　　行人摆摆手，表示不知道：“反正是走啦。”
　　起义部队已经走了？徐志云心中失落，在附近漫无目的地走着，想着自己接下来该去哪里。
　　没走几步，忽然有人抓住他的手臂，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逸飞！”
　　他猛地转头。眼前这个人，注视着他，满脸的惊讶欣喜，正是与他分别了将近一年的张连峰！
　　徐志云也是又惊又喜：“夏生！”
　　这太意外了，他高兴得心怦怦直跳：“你怎么在这里？”
　　“我昨天到的。”张连峰也是开心得要跳起来，眼睛发亮，“真没想到你也来了！是刚到吗？”
　　徐志云笑着点点头。“是啊，听说我们的部队来了这里，”他放低了声音，“所以我就赶过来了……可刚刚听说队伍已经走了？是往哪里走了？”
　　“这个慢慢再说。”张连峰拉着他，“你路上吃了东西没有？饿了吧？走，先去吃饭！”
　　张连峰把他带到附近一家馄饨铺，要了一碗馄饨。
　　“怎么才一碗？”徐志云问。
　　“我早上吃过了，不饿。”张连峰替他把辣椒油、辣椒酱拿过来，坐下笑着看他吃。
　　“那也快中午了，一起吃吧！”徐志云叫老板加了一碗。
　　他看向张连峰，看了一会，笑着说：“夏生，你没什么变化呀。”
　　张连峰低头看看自己，嘿嘿笑了笑，望着他说：“你可变得更有军人风范、更俊了！”
　　徐志云忍不住笑起来：“我又没穿军装，你怎么看得出来！”
　　张连峰正在笑着，忽然认真起来，关切地问：“逸飞，你在军中有没有受伤？”
　　徐志云在北伐中当然受过伤，身上几处地方都缠过绷带，但现在早已好了。“都是小伤，没事！”他也问起张连峰，“你呢？”
　　“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嘛！”张连峰笑着活动了一下胳膊腿，一时想起什么，手往怀里掏去，“对了……逸飞，这个给你！”
　　徐志云一看，是个小绣包。他疑惑地看了张连峰一眼，接过来，打开，里面叠了一张浅黄毛边纸，展开来一看，原来是张平安符！
　　他“噗”地笑了，看向张连峰：“你还去烧香拜佛了？”
　　“没有没有……是我昨天在街上领的……”
　　先是北伐，又是暴动，南昌城总在打仗，于是人们纷纷跑寺庙里祈求平安，一时间，南昌各大寺庙香火旺盛。翠岩禅寺的僧人为了做功德，便下山发放平安符，张连峰也领了一个。
　　徐志云把符纸装回绣包，还给张连峰。
　　张连峰忙问：“你不要？”
　　“你不是说我一定会长寿吗？既然如此，拿了也没什么用。”徐志云递过去，示意他收回，“还是你留着吧。”
　　“还是你拿着，”张连峰坚持，“不管有没有用，图个吉利嘛！”
　　徐志云只好收起来，好笑地说：“你说你，又会看相，又信符咒……还怎么学马列主义？小心组织上知道了，不要你！”
　　张连峰一愣：“我都没想到……哎，这算是封建迷信吗？”
　　“你说算不算？”
　　“那……”张连峰想了想，小声说，“那你别告诉他们！”
　　两人同时笑起来，继续吃馄饨。
　　吃完了结账起身，张连峰帮徐志云拿行李。徐志云摇头：“没这么重的，我自己来。”只是些衣服书本，比打仗的行装轻得多了。张连峰却执意拿了，一边领着他往前走：“我们同志在城里有一个据点，组织起了一些人，我们先过去，到时大家一起去找大部队。”
　　“大部队怎么走得这么快？”徐志云问。
　　“是啊，起义以后，消息传得很快，国民党的大军都要往这边来了，所以部队在8月3日的时候，就先撤走了。”张连峰说，“逸飞，你从哪里过来的？我记得当初你去了第六军。”
　　“别提了！”徐志云把十九师被缴械的事说了一遍。
　　“真可惜，十九师可是攻下南京城的劲旅，当初报纸上的捷报，标题有那么大。”张连峰笑着比划，突然又想起什么，皱眉问，“后来，报上又登了炮轰南京的事……你当时在南京，知不知道怎么回事？为什么有外国人被害了？”
　　徐志云沉默了一下，开口：“司令部对外说是孙传芳和张宗昌的部下干的，其实不是……那些抢劫殴打外国人的，是我们自己的北伐军。”
　　张连峰吃了一惊。
　　“我亲眼所见，他们都穿着国民革命军的军服……当场抓住的时候，他们也招认了自己部队的番号。”徐志云叹了口气，接着说，“北伐一路打上去，沿途收编了不少投降的军队。这些军队军阀习气还很重，纪律松散，他们的习惯是打下了一个地方就该抢东西享福……刚好我们那时军饷又紧张，已经欠了一阵子了，另外……”他顿了顿，“另外，军中政工一直宣传打倒帝国主义，大概也有些关系。很多兵没读过书，一看到外国人，就觉得是帝国主义，也不管是不是平民妇孺就去打，还觉得自己做了好事……”
　　张连峰问：“那这些兵，最后怎么处罚？”
　　“抓到以后，很快就处决了。恐怕连口供都没留下。”徐志云摇摇头，“这件事是不能张扬出去的，更加不能见报。”
　　张连峰也沉默了一阵，说：“是啊，要是报上一说，不但北伐军的名声坏了，那些外国人也要帮着孙传芳他们了。”他又问：“逸飞，那你在军中怎么样？长官对你还好么？”
　　徐志云露出笑容：“挺好的，大都是我老乡，都很照应……哦，饭菜也合胃口。”虽然缺油少肉的，但却是家乡味。“我还学到不少东西……像长时间行军，脚底有血泡，换草鞋也没用，可用酒泡两次就好了。你在第四军里怎么样？”
　　“我们那边也好，张发奎长官对共产党宽容，所以宣传活动、工农运动都很活跃！”张连峰兴奋道，“军纪也严，不许赌博嫖娼抽大烟……你知道吗，如果有军人同妓女过夜，那是要在周一总理纪念周当众打两百板子的！”
　　徐志云笑问：“打了几个？”
　　“我看见的就有好几个。这个法子很管用，后来就没人敢胡来了……不过，赌博还是很难禁止，总有人偷偷地玩。”
　　徐志云点点头：“六军这边也是，不但赌博嫖娼，还私卖枪支，有时长官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他笑着看向张连峰，“还是你们军纪好，难怪仗打得漂亮。四军是铁军，七军是钢军，北伐那么多支军队，也就你们有这种荣誉！”
　　张连峰忙说：“你们也很厉害呀！要不是你们打下南昌，周主任他们又怎么会在这里起义？”
　　两人又一起笑了。笑了之后，徐志云又担忧地说：“现在七军拥护校长，想对付他可不容易。对了，武汉不是派你们东征讨蒋吗？”
　　张连峰点头：“是，张发奎长官多次说他敬服的人是汪先生，所以武汉的话，四军一定会听的。当时我在缪师长手下，就跟着缪师长往东开去，驻扎在九江。可是听说武汉汪主席和共产党决裂，军中的同志都不知该怎么办……后来周主任他们在南昌起义，我和几个政工同志就赶了过来，缪师长也没有拦着。”
　　“等我们到了南昌，大部队已经出城了。”他接着说，“但城里留有人，负责组织那些晚来一步的同志，每天我们都有人在南昌城的进出要道上看，见了认得的同志就会接过去。我昨天就想，你会不会听了消息也到南昌来，结果今天就见到了！”他说着又露出笑容。
　　一面说着，一面转了几个弯，转进一条巷子。张连峰敲开一个院子的门，这座旧院子就是大家暂时栖身的地点。张连峰领着徐志云进到屋里，向负责人介绍徐志云的身份。徐志云扫了一眼屋里，屋里已聚集了二十多个人，还有好几张熟面孔，都是本党党员。
　　徐志云心里高兴，联系上了组织，真是踏实多了。
　　负责人对他说，先在这里住两天，等把各地过来的同志接得差不多了，再一起去追大部队。说完，让张连峰去安顿他。
　　此时正值盛夏，大家都打地铺，张连峰马上替徐志云铺好了位置，看他没有枕头，又用自己的干净衣服卷了放上去当枕头。
　　徐志云连忙说：“我有衣服，用我的吧。”
　　“你的衣服留着换。”张连峰笑着看向他，“一路赶过来，你热了吧，后院里有井，我给你打水，你冲冲。”
　　徐志云犹豫问：“后院有人吗？”
　　在行军途中洗澡，他们这些识水性的都是直接跳进湖河里，当是游了个泳。虽说这里都是革命同志，可大半是不认识的，要是赤条条站在后院里，让来来往往的陌生人观看，也太不像话了。
　　张连峰一愣，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说：“这时候后院没人。而且，后院有个角落，有树挡着，还用布给围上了，大家都在那里洗的。”
　　徐志云一听，高兴说：“这就好！”
　　“是啊，你放心吧！”张连峰笑着点头。虽说干革命不拘小节，可该讲究的还是要讲究的。“来，我带你去。”
　　拣好东西来到后院，两人一起把水桶摇上来，打了水拎到树下，张连峰把树干上的帘布拉开来系好，就让徐志云在里面冲洗。
　　徐志云脱了衣服挂起来，一面洗，一面同外头的张连峰聊天。聊了聊军中的见闻，又聊到军衔职务，原来张连峰是上尉副连长。
　　徐志云说：“这可不公平，你们四军打仗那么厉害，怎么晋升反而比我们慢？”
　　“那有什么不公平，”张连峰笑着说，“是你比我出色，当然应该升得快。”
　　“是我们打得苦，减员太多了，职位当然就空下来啰，让我捡了便宜。”徐志云笑一笑，摇头，“升得快有什么用，最后枪都没了！”
　　“什么枪没了？”突然，一个清晰的女声响起，离得非常之近，就在帘外。
　　徐志云吓一大跳，惊问：“怎么有女的！”先一愣，又慌忙把布帘有空隙的地方拉紧，生怕被风吹起来。
　　动作太急，跨步时他的脚被水桶绊了一下，水桶被碰倒，水流了一地。同时，桶沿上尖利的铁丝把他的小腿划了一道长长口子，鲜血直流。
　　“我没同你说，这里是有女同志的……”张连峰同样吃了一惊。这女同志怎么突然过来了，他也没料到。他一面急急解释，一面弯腰去拾滚翻的水桶。
　　他伸手从布帘下抓过水桶，就要站直身时，却无意看到徐志云小腿正在流血，血都流到了脚背上，连忙叫道：“你的脚怎么了？受伤了？”
　　徐志云紧紧拉着布帘，着急道：“别管这个了！”
　　张连峰知道他才洗一半不方便，于是立刻拎着桶重新去打水，一面匆匆对那位女同志开口：“小郑同志……”
　　对方也知道自己闯了祸，抢先道：“实在对不起，打扰你们了……那这宣传册子你们一会再来领吧！”说完立刻离开后院。
　　张连峰打好水，把桶递进去：“好了，人家走了……你快洗出来，赶紧去上药！”
　　徐志云接着洗完，换上干净衣服出来。他裤角挽起，小腿上被冲洗掉的血又渐渐渗出。
　　一起回到屋里，张连峰赶忙找出纱布和药粉。徐志云伸手说：“我自己来吧。”
　　“我来！”张连峰蹲下，替他拭去血迹，轻轻撒上药粉，包扎起来。“划得虽长，但不深，很快就能好的。”
　　徐志云懊恼说：“又没跟敌人交火，倒是让自己同志吓出一道伤，真让人笑话。”
　　“没关系，是个意外嘛……也怪我没告诉你，这里有女同志，她们住在后面那间屋子。”张连峰笑着对他说，“你歇会，我去领册子。”
　　他走后，徐志云拉开自己的包，拿出书籍来读。
　　不一会，张连峰回来，身旁还跟着一位短发圆脸的年轻姑娘。“逸飞，这位是小郑同志。”张连峰介绍。
　　没等徐志云开口，年轻姑娘就笑起来，爽利地说道：“你就是徐同志吧？刚才真对不住，打扰了你，让你受伤了！”她发放宣传起义的册子，来到后院时，看到张连峰站在帘外，一直陪里面洗澡的人聊天，觉得好笑，就轻轻走过去。听见“枪没了”，于是接了一句话，不料就把两人惊得手忙脚乱。
　　“伤得厉不厉害啊？”
　　徐志云连忙放下书站起来，说：“没有事……是我太大惊小怪了，真不好意思！”
　　“我姓郑，大家叫我小郑。我是协助这里的负责人同志安排大家在南昌落脚的，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她伸出手。
　　“多谢，我叫徐志云。”徐志云也伸手，和她握了握。
　　“册子你们已经领了，我还要出去接同志，你们先休息吧！”
　　小郑走后，张连峰兴冲冲地翻开宣传册，坐到徐志云身边：“你看，这册子上的标语写得真好，鼓舞人心！把起义的原因和革命意义也说得很清楚……”
　　徐志云不应。
　　“逸飞？”张连峰疑惑地看过去。
　　徐志云转过脸来，瞪向他：“你是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在后院倒霉的是我？”
　　张连峰一愣：“啊？”
　　“你一定要带人家来看我笑话吗！”
　　“不不，我不是……”张连峰听明白了，急忙摆手，“是我去领册子的时候，她说一定要向你当面道个歉，我也拦不住……”
　　见徐志云不说话，他端起盆子：“那，那我先帮你把衣服洗了……”
　　徐志云说：“我自己洗。”说着就去拿盆子。
　　“我洗得快！你一路奔波，还是歇会吧，晚上这里有个学习会！”张连峰笑着对他说，“对了，我们明天去接同志，你给我指指，当初你们是从哪个城门打进来的？”
　　徐志云听了，不由得露出笑容，扬眉说：“好！”
　　张连峰笑着往外走，走了两步，徐志云叫住他：“等等！”一边在包里翻了翻。
　　他翻出一小瓶药水，递给张连峰：“我从武汉带过来的。夏天蚊子多，正好用这个。”
　　张连峰连忙说：“你留着！”
　　“还是你拿着吧！在广州的时候，蚊子就更爱叮你。”徐志云塞到他手里。
　　过了两天，又陆续接了一些同志。考虑到起义部队撤离的消息已经传得很广，大约不会有人再往南昌过来，大家便在大院里开了个会，确定下一步的行动。
　　年轻姑娘小郑在会上告诉大家，武汉自从听说南昌暴动后，就改变了对共产党保全身体自由的方针，也开始抓捕共产党人，又派出了张发奎的第四军前来讨伐。现在本党处境很危险，不管是蒋还是汪，都已经是彻彻底底的敌人，国民党控制的许多地区都在进行“清党”，大肆捕杀本党党人。因此，大家去追大部队，虽然紧急，也要注意安全。大家路途上都要着便装，不能透露自己的身份，携带有枪支的更要隐藏好。
　　大家问什么时候出发，往哪里出发。
　　小郑说：“广州是我们的革命大本营，起义部队就是开往广州，今天大家就动身赶过去。”
　　于是几十个人分批出门，尽量使人看不出成群结队的样子。到了火车站集中，各自领了事先买好的车票上车，分散在四节车厢内。徐志云和张连峰在第三节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