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离散

　　这不仅是件大事，还是件坏事。
　　就在北伐军取得辉煌胜利、潮水般入城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南京城里突然爆发了大规模排外行动。
　　一时间，外国领事馆、教堂、学校、商店纷纷被打砸，外国人被殴打、抢劫、强奸，这场暴乱持续了约有半天时间。
　　各国始料不及，随后做出反应。停在下关江面的英美军舰接到指令，向南京城内开炮，造成中国军民死伤多人，众多房屋毁坏。
　　作为北伐军在南京城内的最高长官，程潜焦头烂额，一面派手下军队维护秩序；一面与外方交涉，一面紧张撰写调查报告，一面力劝闻讯乘舰而来的蒋总司令不要上岸视察。
　　徐志云这时已晋升为少校连长，也带着人在大街上制止动乱、维持秩序。只见南京城里一片狼藉，中外受害者哭天抢地，随处可见惊恐的面孔、打翻的商品，哭泣求救咒骂声不绝于耳。
　　这时，北伐军总司令部以坚定的口吻，宣称对外国人的施暴是孙张联军残部和城内地痞流氓所为，同时抗议外国列强炮击南京的侵略行径。
　　逃到了北京的孙传芳也发表声明，说这件事，他们没有干过。
　　事情一时陷入多方怀疑、争论、牵扯不清的局面，北伐的脚步当然暂时停下了，第六军维持了南京秩序后，奉命在城内休整。
　　本来十九师在攻城里抢占了头功，志得意满，正待再显身手，这么一来，不啻挨了兜头冷水，人人都变得无精打采起来。徐志云心情也十分沉重，他亲眼目睹暴乱的场面，也看到南京被炮轰后房屋倒塌、市民伤重昏迷的惨状，这比战场上的血肉拼杀更令他内心震动。
　　无事可做，只能找人说话排遣。第六军前身是湘军，徐志云老乡很多，其中健谈的也多，副团长就是一个。这个副团长就是先前同他说“死人见多就惯”的副营长，如今也晋升了。副团长点起烟，闲聊了几句，告诉了他一个消息，说国民政府迁到武汉以后，那里聚集起了一批反蒋的人，要打倒蒋总司令；还派了说客过来，想让第六军听他们的话，替他们办事。
　　徐志云暗吃一惊。虽然校长在校内打压过共产党，做派让人非议，有独裁反动倾向，可现在正当北伐，竟然私下里会有这种事！他不禁问：“那结果呢？答应替他们办事了？”
　　“长官没表态，这事就没动静了，我们这些底下人，还不是听上面的，哪里用我们去管？”副团长只懂打仗，不懂政治，更不知道徐志云的共产党员身份，叮嘱道，“老子也是悄悄听来的，小伢子可别出去乱说。”
　　徐志云点点头，心中却是一片复杂。他找到政工人员，小心地求证。北伐各军的政工基本都是由共产党员担任，十九师也不例外。政工告诉他，的确如此，武汉国民政府里的人都是本党同志和国民党左派，苏联顾问鲍罗廷也在，大伙自从在“中山舰案”里吃了一记亏以后，就识破了蒋的反动面目。现在蒋不但不见悔改，还不服武汉政府，所以他们要联合起来反蒋，又急急电催已经被排挤到国外的汪党代表汪精卫回来主持。
　　徐志云心中忐忑起来。虽然校长把共产党赶出第一军的事让他气愤，也希望本党能争取回公道，可北伐才到半途，难道就要公然撕破脸吗？那还怎么接着北伐？北洋军阀会不会趁机反扑？
　　现在部队停在南京城里没有动静，可他心里却更紧张了。
　　无所事事“休整”了几天，到了4月3日，蒋介石下令，北伐继续，由程潜带第二军和第六军出南京过长江，沿津浦路进攻。
　　徐志云心里一松。看来，虽然内部有矛盾争斗，但还没影响到北伐大局。他松了口气。
　　十九师里一片欢腾，终于可以不用憋屈地守在这里，又能够打仗立功了。可问题是，最高长官程潜已经上船走了，谁来发号施令？第二军、第六军的师长们赶紧发电报过去询问，程潜在船上回电，竟然是让他们不要离开南京！
　　师长们犯了愁，蒋总司令要他们出南京，程长官却叫他们不要走，听谁的？两军一时踌躇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徐志云又找到政工打听。政工意味深长地说，程潜乘船的方向，是武汉。
　　武汉？徐志云一惊，马上懂了：难道是……
　　“没错，程长官已经和武汉方面取得联系。武汉那边的同志传来消息说，武汉政府会派第四军来支援我们。”
　　徐志云心一跳，盯着政工又问：“支援我们？我们是要做什么呢？”
　　政工却没有再回答。
　　再说第二军和第六军的师长们想来想去，意见不一。光第六军里，十七师就认为，得听总司令的；而十九师则认为，到底程潜是直接长官，大家和他感情也更亲近，还是听程长官的。于是大家各行其是。在4月4日，十七师按蒋的命令过江北上，十九师则按照程的指示，向南京以西开去。
　　十九师队伍一路走，一路还在私下嘀咕，不听蒋总司令的命令，会不会有什么罪名？现在到底要干什么，怎么事先也没个明白的通知？徐志云暗想，武汉那边主张不要走，又派四军来支援，难道是南京马上有大事发生？什么大事呢？他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好。
　　很快他的预感就应验了，队伍刚到西边采石矶，迎头就遇上了第七军。一看是北伐友军，大家也没太防备，可是，还没来得及向友军打声招呼，十九师就被友军团团围住，如林的枪口无情对准了他们。
　　第七军是桂军，士兵们虽然个子不高，可一身野性，彪悍无比，举枪的动作杀气腾腾。这边十九师枪都没上膛，哪有反抗的余地，只好被悉数缴了械。
　　缴完械以后，第七军长官夏威斥责第六军十九师“不听号令，意图暴动”，然后把十九师的师级长官押走了。
　　十九师一众人马都还没回过神。这时，徐志云的副团长把烟一吐，帽子一甩：“真他娘的见鬼，到底怎么回事？”
　　徐志云也大惑不解，不是说派第四军来支援的吗，怎么第四军影子不见，反而来了第七军？而且手脚快得要命，这边还什么都没干就被抓个正着了。
　　大家纷纷问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副团长忿忿道，“枪都没了，还打什么仗，老子不干了！”说罢甩手走人。
　　开了一个头以后，其余人也纷纷效仿，各走各路，不多时队伍就散了大半。徐志云和几个政工商量了一下，认为蒋已经发觉了武汉方面的行动，所以抢先下手，南京不可久留，于是几个人决定马上到武汉去。
　　武汉的革命气氛极为浓厚，各个街道上都是大批游行队伍，旗号有支持北伐的，有打倒帝国主义的，有反蒋反新军阀的，有争取民主的，呐喊声震耳欲聋。
　　联系上党组织以后，徐志云被安排在武汉的黄埔分校当一名队长，同时任学生党小组组长。武汉的分校是由共产党和国民党左派主持，学生中共产党员不少，校内也贴满了反蒋标语。
　　刚到学校没几天，就有一个重大消息传来：在4月12日，蒋介石关闭了上海总工会，武力镇压工人纠察队，满上海地抓捕共产党，处死了上百人。现在还在继续，上海已被卷入一片血雨腥风中！
　　事情一出，武汉立即爆发出空前的声讨。街上游行人群马上增加了一倍，游行旗号也由先前的各式各样，统一变为抗议蒋介石及国民党右派镇压工人、残杀共产党。
　　在武汉分校里，徐志云管的是刚刚招进来的黄埔六期生，此时也带着他们参加游行抗议活动。
　　汪精卫以武汉国民政府的名义发表通电，愤怒地斥责蒋中正武力“清共”的反动行为，并开除蒋的国民党党籍，罢免他一切职务，号召全国的将士及革命团体将他“拿解中央”。
　　对于武汉方面的谴责，蒋介石的回答是隆重地在南京成立了国民政府。
　　这可好了，武汉、南京两个国民政府，名字一样，旗帜一样，哪个合法？哪个非法？
　　武汉这边气也气炸了，连夜召开大会，共商讨蒋事宜。最后决定派张发奎的第四军“东征讨蒋”。
　　第四军正在攻打河南，战况激烈。徐志云不由担心起来：现在张连峰半点消息也没有，不知是不是一路平安？东征讨蒋之行，又能不能成功？
　　他虽恨不得马上到前线去，可还是服从了组织的安排，在分校带学生。这期间，有十九师的战友来找过他，说程潜长官自从他的宝贝第六军被缴械解散后，心疼得不得了，正在武汉招揽旧部，准备重建，现在过去，可以得到一个好的职位。他也谢绝了。
　　上海此时一片恐怖，可武汉的情况也不是太好，虽然汪主席一力支持共产党，可是两党裂痕却越来越深。徐志云不止一次听到党内传来的消息，说汪主席身边很多国民党官员都很反动，反对中共支持的工农运动，看来光汪主席一个人是靠不住的，共产党应该单干，像陈独秀总书记这样一再向国民党示好，也太软弱了。
　　这样的氛围也极大影响到了分校里的学生，尤其是共产党员学生，总是在开党小组会议时向徐志云提出很多问题，问还要不要和国民党一起革命？党员的身份到底是什么？现在革命的方向又是什么？这些问题，上头的国共大员们尚且迷茫，徐志云又怎么能明确回答呢？他只能是稳住他们的情绪，鼓励他们坚定革命的信念，说无论合作情况如何，都要向着为国家求独立、为人民求翻身的目标去奋斗，不要因为外界的风声和传言产生动摇和放弃的念头。
　　这天中午，他独自一人正在整理学生们参加演讲的资料，一个学生在门外喊了报告。徐志云边说“进来”，边抬起头。这个学生是名共产党员，还是他的湖南同乡，平时性格活泼，现在却一脸的怒气冲冲。徐志云不禁问：“出什么事了？”
　　那学生不答话，掏出一张纸放他面前。
　　徐志云一看，“退党申请书”！扫了眼内容，退党理由很简单，说是“觉悟不够”。徐志云让他不忙走，请他坐下，注视着他问：“怎么了，为什么要退党？你说实话。”
　　那学生眼神立刻不对了，冷冷说：“一定要我说吗？”
　　徐志云点头。他作为队长，对待学生是很上心的，学生的问题总是尽心尽力去处理，并不曾粗暴武断，与学生关系处得很好；作为党小组组长，他也是积极开展工作，去帮助学生党员进步。像学生退党，实在是一件重大的事，前所未有。
　　他也不计较学生冲撞的语气：“你有什么问题，什么意见，先说出来，不要一时冲动。”
　　学生眼圈一红，恨恨地说：“我都要家破人亡了！”
　　徐志云吃了一惊，连忙细问。原来是湖南掀起大规模农民运动，地主被拉去揪斗游街，学生由于家里有些田产，于是家人也成了揪斗的对象，现在报信到武汉向他求救。
　　随着北伐胜利，各地的农运也在中共的领导下开展得轰轰烈烈，打倒地主，建立农民政权。农运中搞出的过激情况，徐志云也听到过一些，正要出言安抚，学生就直直瞪着他：“组长，我不是要冲你来……可是，我爸爸要自杀了，我舅舅也被打成重伤，我姐姐也被人欺负！你说，我连父母都保护不了，还革什么命？”
　　徐志云连忙说：“你先别急，这里面怕有误会，还是等弄清了其中真相，再……”
　　“是我妈妈的亲笔信！”学生怒吼，“难道她会对我说谎吗？”
　　徐志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看着那学生愤然离去。
　　他马上向党组织汇报了此事，又询问了湖南当地农民运动的情况。答复是革命迅猛发展，农民们推翻了压迫他们的地主土豪，扬眉吐气。当然一些农民对于旧日压迫自己的地主恶霸过于愤恨，难免会有过激的行为，这也成为国民党右派和其他反动势力攻击革命的借口。
　　徐志云想，这学生家里是遇上了过激的农运了。于是一面请党组织通知湖南保护他家人，一面又找到他，给他做工作，劝说他不要退党。但这学生铁了心要退，他也只好由他去了。
　　这件事后，他又找来赞扬和抨击农运的报纸，分别细看，到底放心不下，于是拍了一个电报回家，问家里情况如何。
　　很快，家里回电说，一切都好，愿他在外平安，要他多多照顾自己。
　　徐志云回电请家里放心，说他一定不负救国之志，不忘父亲教诲。之后，继续投身于工作。
　　可是武汉政府里情况越来越糟糕，国共为农运和罢工问题争执不休，关系越来越僵，终于在一份苏联文件曝光后，双方大吵了一架。在这份文件中，共产国际指示中共改组武汉国民政府。国民党这边气得表示无法坚持“联俄容共”，共产党那边则表示不能再依靠国民党，要退出。
　　尽管汪精卫和陈独秀竭力调和想要维持国共合作，可两人的声音那么微弱，马上被淹没了，不久陈独秀更被罢免了总书记的职务。罢了陈独秀的官后，中共在7月13日发表宣言，说决定撤回参加国民政府的共产党员。
　　汪精卫也气坏了，在7月15日召开了紧急会议，会议上国民党大员们一致决定让共产党从国民政府和军队中退出。但汪精卫也强调，分是分了，但他们不学蒋某人，而要“保护共产党员的身体自由”。
　　一时间，共产党在武汉也没有了容身之地。徐志云虽然身份不曾公开，但也不得不面对去留问题。经过请示，党组织告诉他，可暂时留在武汉分校里，静观其变。
　　徐志云便照常带队，一面暗中保护校内的共产党员学生。可是形势越来越紧张，武汉军政部门对一切共党活动进行查禁，随时留心观察有无隐藏的共党分子，弄得鹤唳风声。
　　十来天后，8月1日传来消息，周恩来、贺龙、叶挺等共产党人率部在南昌举行暴动。徐志云决定，不继续留武汉了，马上去南昌！他略作收拾，当天就动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