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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如歌(15)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4-29 09:26:53      字数:5118

  这一年的秋天,天气很好,每隔半月,天上就落下一场小雨,雨停之后,就是蓝天白云,艳阳高照。充足的雨水、日光,充分滋养了地里的庄稼,田野里到处是一片丰收在望的景象。
  玉米棒儿长得又大又实,一个个把外衣撑破了,露出了金色的果实;大豆地里,饱满的豆夹儿一串连着一串长满了豆棵,有些已笑开了嘴巴,正等待人们的收割;黄橙橙的谷穗沉甸甸的,压弯了枝头,散发着醉人的谷香;红彤彤的高粱宛如醉酒的姑娘,羞涩地垂着头,经风一吹,伴随“哗啦啦”地吟唱,舞起了令人迷醉的身姿。
  成熟的庄稼给人们带来了丰收的喜悦,天高云淡令辛劳的人们感到舒心惬意。当人们蹲在一起抽烟谈笑的时候,我却是失落寡欢的。在还未收割庄稼的日子里,我常独自到村外的树林里放羊。到了林子里,我把山羊拴在四周长满杂草的树干上,把一个化肥袋子铺在草地上,困了就呼呼地睡上一觉,睡醒了也不肯动,躺在那里望着树叶、蓝天,听着虫儿嗡嗡地飞,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嗅着泥土、杂草、庄稼的气息,脑子里总会想起晓玉来。有时看花了眼,她就笑吟吟地从天上飘下来了,我知道那是虚幻的,所以不敢睁大了眼睛看她,生怕一睁大眼睛她就消失不见了,我就那么眯着眼睛,模模糊糊地冲着她笑;一直笑得鼻子酸了,眼睛湿了,她的幻影才从水波里荡漾去了。
  晓玉从我眼前一消失,我整个心都是酸的了,那种酸楚在我身体里不停地流淌,很快把我浑身的肉体和骨骼都给腐蚀了。我的身体变得酥软无力,我以为我连说话的声音都没了,一张嘴唱起《蓝桥会》的段子,声音就呜呜咽咽的,自己听起来就像天上的杜鹃在啼叫,树上的秋蝉在哀鸣。唱了一段,我就唱不出声了,只感到天上雾蒙蒙的,白云忽然变成了乌云,泪水跟雨水似的打湿了我的脸颊。
  在一个西天残留晚霞的黄昏,我牵着山羊准备回家,在村头回去的路上,我遇见了在家度假的金兰。那天她穿了一件米黄的薄线衣,黑亮的头发披在肩头,脸上荡漾着青春自信的微笑,她迈着轻盈的步子从田野里漫步走来,就像一朵灿烂的菊花在风里飘然而至。
  我没想与她搭话,她却喊了我的名字。我只得停下来,等她走近了。我说:“金兰姐,听说你大学毕业留在学校里当教师了。”她问:“你听谁说的?”我说:“村子里都传开了。”她笑着说:“准是我信平大娘说的。”我说:“好事嘛,你天生就不是吃苦的命么。”她说:“瞧你说的,我吃的苦比你少了?”我说:“以前你们家吃的苦是不少,但是现在苦尽甘来了。你吃苦吃出了盼头,我们吃苦却看不到奔头呢。”她说:“人总是有盼头的,现在谁家的日子不比前些年好过了?你瞧这满地的庄稼,一看就知道今年又要丰收了,看了真让人心里踏实啊。”
  我说:“金兰姐,你都从青龙岗飞走了,心里还想着咱这庄稼丰收的事啊?”她小嘴一撇说:“咋?在你眼里,你姐就不是庄稼人了?”我说:“你以前是庄稼人,以后你就是城里人了。”她说:“什么城里人啊,说实话,姐心里就喜欢这地里的庄稼呀,只有看着这满地的庄稼,姐心里才不发慌哩,姐是小时候给饿怕了啊……”
  她的这些话恐怕这辈子再没跟别人说过,但是她对我说了。她若是跟别人说,别人准在心里骂她故意显摆。可我不这么想,我能看得出,这些话真是她的肺腑之言。听了她这段话之后,我就打心里对她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敬意。
  金兰留在大学教书的事早在村子里传开了。那段日子,人们嘴里常说的就是金兰姐了。女人们跟女人们说:金兰真是好命啊,虽说早年家里穷困跟着吃苦遭罪了,可如今一下就变成城里人了,在大学里教书多好的工作啊!不掏力不操心的,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的,跟国家干部一样端上铁饭碗了;女人们跟儿女们讲:瞧人家金兰,读书读出个金凤凰,一下就出息了,成为人上人了。娃儿们别再天天玩耍了,好好用功念书吧,咱们种地的也只有好好念书才有出头之日啊;男人们跟男人们讲:金家不同以往了,金善水成了村里的富人,他妹子又落户在了省城,成为人人羡慕的大学教师了,如今咱们村子里,除了支书一家,还有谁能与他家可比的呢!他金善水一家现在是把咱们一个个都甩在八百里开外了。
  孟家人听了这样的话,心情是极其低落的。尤其是孟高君,他在人场里听人夸赞着金家,不由得感叹一声说:“时代变了啊!若是以前,金家永远都不会有今天的。那时候大学老师算什么呀?是人们嘴里的‘臭老九’,文革的时候,红卫兵第一个揪斗的就是他们了。再说那时候,有谁富得流油啊,有谁敢露富啊,不等他富起来,资本主义的尾巴就给他割掉了,再给他戴个走资派的帽子,支书一声令下,民兵们就用绳子捆了,要让他跪在戏台上给咱们磕头认错呢。可惜啊……时代变了,时代变了呀……”
  他在人场里自言自语地说着这番话,而后无奈地摇着头,背着手垂头丧气地走开了。等他走远了,人们又议论起来了。有人说他说得对,有人说他老盼着那个时代再回来呢;这样他还是生产队长,在他们一队里,他还是一呼百应,金善水一家就会一直被他踩在脚下永无出头之日了。
  金兰临走的时候,突然跟家人说起了她的亲事。那晚,一家人吃了晚饭,金善水和王悦静要回屋休息,她喊哥嫂留了下来。她说:“哥,嫂,你们先别走,妹子有些话要跟你们和娘商量商量。”金善水问:“啥事,妹子?你说。”金兰吞吞吐吐地说不出口,话还没说,脸就红了,也不敢正眼瞧她的家人了。她娘说:“闺女,趁你哥嫂都在,你有啥事就说吧。”金兰低着头说:“这事、这事我说不出口。”
  还是王悦静心细,一看妹子那害羞的样子就知道了。她低声问金兰说:“兰儿,你跟嫂子说,是不是心里有喜欢的人了?”金善水也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就问:“妹子,你嫂子说的是不是啊?”金兰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是一阵摇头。金善水急了说:“你这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到底啥意思嘛?”王悦静笑着说:“我瞧一准是心里有喜欢的人了,她这是不好意思跟咱们开口说呀。”
  王悦静一这么说,金兰一下抬起头,忙争辩着说:“不是的,嫂子,是有人在追求我的。”金善水一听就乐了,他说:“一回事,一回事的,你要心里不乐意,哪里肯跟我们说呀。说吧,那男的叫什么?在哪里工作?家里情况怎样?你快跟咱娘说说,我们好给你把把关啊。”
  母亲也急着想知道,催着女儿快说。金兰的脸更红了,像熟透了的柿子,她说:“哥,这人你是认识的,就是、就是在我们大学里教书的张文良。”母亲一时想不起来这人,就问儿子:“这张文良是谁?”金善水说:“娘,这张文良你也知道的,就是早些年,咱们大队知青点领头的那个知青,长得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会吹笛子的那个。”
  母亲想了片刻,“奥”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那孩子不错,后来考上大学走了,怎么现在也在你们大学里教书呢?”金善水说:“兰儿去的时候,人家就留校任教了,这四年,他没少照顾咱们兰儿。”母亲说:“那真得感谢人家呢。兰儿,这孩子人是不错的,只是他的年龄好像跟你哥差不多,比你要大个七八岁了吧?”金兰说:“他年龄是比我大了八岁,可、可他对我一直很好的,我这次能留学校任教也是他从中帮的忙,要不是他找了校长,恐怕我就被分配到下面的县里了。”
  金善水说:“娘,你听啊,兰儿心里其实是乐意的。”母亲也笑起来,说:“既然人家对你好,你这心里也乐意,那娘也没啥意见,只要我闺女乐意就行。”金善水说:“就是,哥也没意见。”金兰一下就放松了,她说:“那这么说,你们都同意了?”金善水说:“既然你们俩都有好感,你这次就应该让他一块回来。”金兰说:“那可不行,我跟他婚事还没定下呢,他跟我回来,免不了让别人说闲话。再说,我不是也怕你们不同意嘛。”
  那晚,金善水和母亲都说,让她回去之后,早点跟张文良说这边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好让双方家人早日把他们的婚事给定下来。
  秋收过后不久,当地里的麦子种完之后,张文良跟他的父亲就过来提亲来了。他们是开着一辆桑塔纳轿车来的。那黑色的轿车一进村子,人们的眼睛就亮起来了,人们以为是孟德武的亲家杨书记来了。但是车子没在街上停留,也没在孟德武的家门前停下,而是穿过中街直接开到了金善水的门前。妇女、孩子跟着轿车走来,议论着金家哪里来了这么一个有钱的亲戚。
  当张文良走下车来,张翠兰一下就认出他了,她在人群里兴奋地喊着:“文良,文良……”张文良“哎”了一声,从车上拿了一包糖果,挨个给妇女、孩子们分了。张翠兰挤到前面,接了张文良的糖果,笑着问:“文良啊,你这回来是做啥的?”张文良笑着说:“来提亲的。”张翠兰惊得张大了嘴巴,愣了片刻又拉了一把他的胳膊问:“跟谁啊?”旁边金信平的老婆说:“还能谁啊,车都停到善水侄儿家门前了,当然是我侄女金兰呗!”张翠兰还要细问,张文良说:“张主任,您先吃糖啊,等忙完了,我过去看看您和支书,到时候咱们再细说啊。”这时金善水夫妻跟母亲一同迎出门来,把他们热情地迎进了门院里。
  进了堂屋,王悦静给客人倒了茶水,而后金善水就让她到厨房里准备饭菜了。两家人见了面,张家良的父亲先是跟善水的母亲问好,金善水的母亲为张文良这几年来照顾自己的女儿说了些道谢的话,之后二老又相互夸赞孩子一番,再后来就叙说家里的情况。聊着聊着,两位老人就进入正题,说起了儿女的婚事。那天两家人聊得非常愉快,等吃过午饭,张文良和金兰的婚事也就定下来了,张文良的父亲把彩礼都随车给带了。
  下午,当两位长辈谈聊期间,张文良提了些点心去看望孟德武了。来到街上,见了熟识的男人,张文良都过去递上一支烟,跟人打声招呼。人们说:“文良,你出息了啊。”他笑了笑;人们又说:“人还是有知识好啊,有知识的人都能耐了。”张文良还是笑笑。他在孟德武家里坐了一两个时辰,主要是感谢孟德武当年对他的照顾,此外也有缓和孟金两家关系的意思。
  当张文良赶回来的时候,孟高君的妻子高凤英正跟他父亲哭诉呢。高凤英的父亲与张文良的父亲同在省城的国营棉纺厂里,张文良的父亲在厂里当厂长,而她的父亲是厂子里的工会主席。当年她父亲已经替她在厂里安排了工作,正准备将她招工回城的时候,她却嫁给了孟高君并生下了一个女儿。当听说她母亲近来生病体弱的事,高凤英就止不住哭了起来。自从她母亲上次过来看她,两人闹翻之后,八九年来,她就再没回省城看过她的父母。此时,她抱着头,满嘴说的都是悔恨的话,一时整个人都哭得稀里哗啦了。
  当天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张文良和他的父亲开车走了。金兰和张文良的婚事定下了。到了第二年的春天,两人幸福地完了婚。
  两人是在省城里办的婚事,结婚前一天,张文良的父亲从省城派来了一辆客车,把金善水家的近亲一车都拉到城里参加两人的婚礼去了。当金家族人从城里回来的时候,个个眼睛里都是晶亮的,那些女人们满嘴里都是骄傲,跟人说着省城的高楼、商场,说着酒店的浴池和席梦思床,说着酒席上的龙虾和海鲜等等,真好似进了北京住了宫殿一般,直说得村人们羡慕不已。
  在金兰的酒席上,金善水见到了当年的所有知青。那日关小菊也去了,过了十年,金善水再一次见她,觉得她比之前更加漂亮了,身上虽然没了少女时的清纯,但浑身散发着一种成熟女人的美。她三十多了,还未成婚,几个知青开她的玩笑说:“你这是要活成菩萨了呀!”她笑了笑说:“婚姻是要看缘分的,我只是还没找到自己的缘分而已。”大款王大志说:“你不是心里还惦记着孟高智吧?”她却不吭声了,而后默默喝了一杯酒,借故到洗手间去了。
  吃过酒席,魏海星找到金善水,问他是不是在家里搞养殖。金善水说:“这几年,家里养了几十头猪。”魏海星又问他家里生猪的价格,他如实说了。魏海星一听,说:“兄弟,省城的猪价比你们那一斤足足高了三毛。我就在咱们省城的屠宰场里任采购科长呢,不如这样,你回去之后,干脆开个养殖场,把成猪供到我这儿,准保兄弟你发财。”
  从省城回来,金善水真准备扩建养殖场了。场地他都找好了,他准备把他堂弟金善林的一个宅基地租下来,然后在四周垒起院墙,院内盖上猪棚,再买上几十头母猪崽大干一场呢。可就在这时,他的两位堂兄金善堂、金善原找他借钱来了,他修建养猪场的事也就搁浅了。
  这几年,金善原农闲的时候,总赶着马车给平阳镇上的砖窑厂去拉砖。自从土地承包之后,人们的生活一年年好起来了,盖砖瓦新房的人家就越来越多,年轻人娶亲要盖新房,已婚的几年来攒下点钱也纷纷拆了老房盖了新房,这么一来,砖窑厂的生意就红火起来了,镇上砖窑厂烧的砖瓦已经供不应求了。金善原就是看到了这种机会,才跟兄长金善堂商量要建自己的砖窑呢,可他们手里的钱又不足,思来想去就来找金善水借钱了。他们当年都曾帮助过金善水一家,金善水心里知道,若不是他们多年的帮助,恐怕那些年的日子实在熬不到现在。为了报恩,金善水就停了养殖场的修建,把手里的钱一股脑儿都给了他们。
  在金善水的资助下,金善堂兄弟在村东的砖窑厂很快建起来了,到了七八月里,天气正热的时候,砖窑厂的第一批砖瓦烧出来了,这第一批砖瓦就卖给我姐梅香了。我姐准备把老坯房子拆了,盖一座红砖蓝瓦的新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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