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如歌(14)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4-28 10:55:08 字数:4502
我要瞧的那姑娘也是十七八岁,人长得身姿曼妙,眉清目朗,白净的脸上还有个小酒窝,一说一笑,那笑声清灵灵的,实在好听。她本来就好看了,唱戏时擦了粉,画了黑眼线,戴上了闪亮的头饰,穿上了一身绣了花的青衣,看起来就更加迷人了。
这姑娘晚上住宿在我姐家里。后来通过我姐,我才知道她叫孙晓玉。因为她长得实在漂亮,又对人客气,所以我姐一家人都很喜欢她。不但我姐一家人喜欢她,村里很多人都喜欢她;尤其是那些未婚的小伙子,其中也包括我在内。
每天傍晚散了戏,小伙子们就跟在她的身后看,她回我姐家里了,他们也跟到了我姐家里。脸皮薄的就站在我家门外守着,盼望她能出来,能再看上一眼;脸皮厚的,就装着到我姐家里去借东西。
一次金善玉为了见她,就到我姐家借斧头。俭农伯把斧头给了他,他接了斧头也不肯走,从院子里勾着头往堂屋里看,看到孙晓玉正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就又说他家的大方桌真是不错,也想做一个摆在家里。他借着进去看方桌的理由,就走进堂屋里了。进了堂屋,也不看那大方桌子,就盯着晓玉看,笑着说:“哎呀,这不是那个唱秦香莲的吗?我跟你说,你唱得真是太好了,我看到你哭,杀了那陈世美的心都有了。谁知锣鼓一停,才知道是假的了。”孙晓玉跟他道了声谢,便跟着我姐进内屋去了。他看不到了,坐了一阵,就空手走了。俭农伯问他:“斧头不用了?”他说:“伯,今天有点急事,明天我再过来借吧。”
晓玉住在我姐家里,我就比任何人都要幸福了,因为我可以随意进到家里去看她。那十天里,每天散了戏,我都会到我姐家里去。前两天去了,我不敢跟她说话,就只跟我姐拉话,等晓玉一说话,我就不说了;后来她听我姐说我能唱坠子书,就笑着让我给她唱一段听,我就心花怒放地给她唱了一段《蓝桥会》,不想竟把她给唱哭了。
第二日再去时,她又让我唱一段给她听,我不敢再唱悲哀的段子害她哭了,就唱了一段《游湖借伞》。那天她听得像只静卧的玉兔,一双眼睛扑棱扑棱地闪动着,到了最后她的眼里还是泪汪汪了。我唱完了一段,她含泪笑着跟我说:“你唱得真好。”那时候,我就觉得她内心里一定是隐藏着悲伤的事情。
后几日,我俩就日渐熟识了,我们还在一个满天星辰的晚上,相约一起到街上散步,也就是在那天夜里,她跟我说了她的身世。她父母都是县剧团的演员,在她五六岁时,母亲就患心脏病去世了,父亲为了照顾她便一直没再成家,尽管剧团里有一个女人非常爱他。她说父亲对她十分疼爱,几乎所有事情都依着她,她本应好好孝敬他的,却不想因为一件事,她却跟养育自己多年的父亲闹翻了。
这件事就发生在春节过后,剧团里一个叔叔来给她提亲,说的是兰阳县里一个局长的儿子。那人她之前就见过,还曾纠缠过她一阵子,她讨厌他流里流气的样子,心里自然是不愿答应这门亲事的。但她的父亲却提前替她应下来了,并收了局长家的彩礼。后来她知道了就让父亲把彩礼给人退回去。可父亲是个爱面子的人,无论如何不肯退,一而再地劝她应了这门亲事,为此他们父女就争吵多次。最后她父亲说了,这门亲事她是无论如何都要应下的,除非他死了。
说到这里她就止不住哭了,她说:“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我是不想让爸爸生气的,可他事事都能顺我,为何到了我的终身大事,爸爸就不能依了我呢……”
那天晚上,在青龙岗脚下,她呜呜咽咽地哭得很是伤心,我就在一旁陪着,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她哭了一阵,渐渐平静下来,而后用手帕擦着眼泪忽而笑了,说:“你看,我怎么在你面前哭起来了。”我说:“没什么,也许过些天你爸就改了主意,你就不要难过了。”我们默默地站着看了一阵星星,她说:“我们回吧。”我说:“好,回吧。”
回去的路上,街上起了凉风,她双手抱着膀子有些冷了,我就把外套脱了给她披上了。她看了我一眼,又走了几步跟我说:“后天,戏一唱完,我就走了。”她的话让我心里一下塞满了冰,我心里一万个不想她走,而嘴上却说不出一句留恋的话来,就对她“嗯”了一声。快到我姐家里时,她又说:“也许我这一走,今后便不再来了。”我是没明白她的意思啊,连一句“你如果不来我就到县城去看你”的话都没说,你说我傻不傻呀。当时我怎么就不能告诉她自己喜欢她呢?
庙会散了,戏唱完了,晓玉也跟着剧团回县城去了。她走那天,村里一大群人来送剧团的人,我也跟到村外跟她送别了。那日里送别的人特别多,她也没跟我说话,只用那一双柔情的眼睛盯着我看。那一刻我知道她心里是喜欢我的,可因为人多的缘故,我最终没有把内心的话跟她说出来。谁知这一犹豫,这一怯弱,竟把我一生的幸福都给毁了。
晓玉走了之后,我就天天盼着明年的三月三早日到来。那年的夜里,我一个人想她想得寂寞,就常常去我姐家门前转悠,想在那里寻觅她的影子或记忆;也正是那时,我才真正理解了,当年孟高智为何在暑假的夜里,时常跑到我家门前等我姐了。那是一种真爱,一种内心难以抑制的爱!
煎熬了三百多个日日夜夜,三月三终于又要来了,县里的剧团也又被请来了,但是晓玉却没来。我问剧团的那个麻子脸晓玉为何没来,他一句话就把我的心肝给撕碎了。他说:“她现在怀孕了,不能来了。”我说:“你说的是孙晓玉吗?”麻子脸说:“你问的不是她吗?”我说:“是她,她结婚了?”他说:“结婚了。”我说:“啥时候结的婚?”他说:“春节前结的。”我说:“他是不是嫁给那局长的儿子了?”他惊讶地看着我说:“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我没再理他,转身走了。我一边走一边说:“晓玉,你还是答应了……还是答应了……”说着说着,我就哭起来了。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开始恨我自己了,但是一切都为时已晚。后来我还是想到县里去见她一面,就跟那麻子脸要了她家的地址。
当开了房门看到我时,她先是一惊,接着嘴唇就开始哆嗦。我叫了她一声:“晓玉……”她问:“你怎么来了?”我说:“我来看你。”她一眨眼两行热泪就出来了。流了泪却笑着说,“现在,还来看什么呢……”我说:“我该早来的。”她说:“见也见了,你回吧。”她还不等我再说什么就关了门。那一刻,我一双腿就柳条似地软下去了,当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听到屋子里传来了她的哭声。
那个春天,正当我为情悲痛的时候,我二哥从省城回来了。
他这次回来与上次回来不同,上一次他是带着光环归来的,也就是去年中秋节前。那时他从省城的曲艺班毕业之后,因为成绩优异被我姑父安排进了省剧团,所以他算是衣锦还乡了。上次回来时他穿了一身黑,黑皮鞋、黑裤子、黑夹克,留着时尚的港星分头,看起来精神帅气。但这次回来,他就显得憔悴多了,人也变得邋遢了,衣服还是那身衣服,发型还是那个发型,但是衣服不整,头发凌乱了;尤其是那双眼睛里没了喜悦和骄傲,变得阴郁而哀伤,走起路来他半垂着头,脚步也显得特别沉重了。
我爹娘见他回来,没瞧出他的沮丧,还高高兴兴地为他准备饭菜呢。当娘生了火,爹捉了一只公鸡准备杀时,二哥说了一句话,一下就让二老震惊了。他说:“爹,娘,你们别忙了,我以后不回省城了。”我爹手里拎着扑棱乱叫的公鸡呆了一阵,问:“你这话啥意思?”二哥说:“我不在剧团里干了。”爹问:“咋回事啊?”娘说:“你犯啥错了?”二哥说:“没,就是不想在那干了。”我爹青着脸说:“这么说是你自个不愿干了?”二哥没吭声。
我爹抡起手里的公鸡朝我二哥脸上砸过去了,那公鸡“咯咯嗒嗒”地飞了。我爹头上一下生了个大红鸡冠,呼呼地往外冒火,他张口就骂起来了:“你个信球货,脑袋里进水了还是被驴给踢了?全村人盼都盼不来的工作,你他娘的当一泡屎给拉了,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个瘪犊子!”我爹抓起烧火棍就打,他卯足了劲儿打。
我二哥也不动,烧火棍就在二哥的背上打断了。我娘拉了我爹说:“老头子,你还真往死里打呀!”我爹说:“打死他狗日的算了,本想着让他给咱家里长脸呢,没想到,他娘的把俺的头给塞进裤裆里了!”我娘又问我二哥:“二小呀,到底为啥呀?”二哥还是那句话:“不为啥,就是不想在团里干了。”我爹指着他骂道:“滚,给老子滚蛋,爱死哪死哪去,别他娘的再回来!”我爹这一骂,二哥真就转身走了。
二哥一走,我爹就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了。往常我们爷俩常出去串村唱书,现在他不肯出去了,以前白日里他常到街上跟人拉话,现在他不敢去街上了。后来,村里人知道了我二哥的事,他连田里都不去了。我娘说:“你天天不下地不干活的,这是要干嘛呀?”爹说:“还不是你生了个好崽子呀,前几个月我逢人就显摆,说他在省城里怎样怎样能耐。如今出了这事,你说,我哪还有脸出去见人呀!”娘说:“当初,谁让你四处显摆的,你总不能一辈子躲在家里吧?”我爹说:“人活脸,树活皮哩,我是活到没脸没皮了呀!”
他虽是这么说,但过了大半月,他还是出来下地干活了。只是见了人就躲,活得跟盗似的。
不多久,我二哥又回来了。他这次回来时肩上扛了一架相机,身后牵了一头骆驼。那骆驼背上长了两个驼峰,脖子里挂了两个铜铃铛,一走一响,村里的孩子们没见过骆驼,就成群结队地跟在后面看。我爹还是没让他回家,他就找了我三叔,在村子西头的饲养室里住了下来。从那天起,他开始走村串街给人拍照了,白天拍照,晚上就住在村里给人唱起坠子书。他比我和爹出去唱书走得远,有时他能跑到外县去,十天半月的不回来一次。
有一天雨夜,他回来在饲养室里住下了,到了深夜雨小时,我偷偷过去找他。那时他还没睡,饲养室里还亮着油灯。进了屋,我说:“二哥,咋还不睡呢?”他说:“睡不着。”我说:“二哥,你从省城里回来,是不是因为晓燕姐的事?”他瞅了我一眼,沉默了好久才说:“她走了,出国深造去了……”我说:“她就算出国了,你也不该离开省剧团呀,你这一离开,咱爹娘的希望全都破灭了。”他说:“爹娘的希望没了,我的希望也没了。”我说:“二哥,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喜欢表姐,你们怎么就没有希望了呢?她就是出国了,过个几年也总要回来的呀。”他说:“就是回来,我也没希望了。她临走前,我跟她说了,我心里一直爱着她,打见她第一眼,我就爱上她了;我还跟她说,我来省城不是为了学唱戏的,就是为她才来的。我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才跟她说出来的。不想她听了就对我冷淡了。
“那天她很生气,对我说,我俩是不可能的。我问她怎么就不可能了?我说为了她我能赴汤蹈火。可她却说,她心里早有喜欢的人了,而且他们已经开始恋爱了。她说的那个人是她的一个大学同学,这次出国,她就是跟他那个同学一块去的。后来我才知道,出国前他们两家已经定过亲了。三啊,你说你哥我哪里还有一丝的希望呢……”
我默默地看着他,心里就想起了孙晓玉。我说:“哥呀,有些事是改变不了的,咱不能为了这改变不了的事情就不过了呀!”他说:“过,怎么过呀?她一走,我的心就跟着走了,人的心都不在自个身上了,还怎么过呀?”
他说这话我是能体会的,那段时间,我的心也不在我的身上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孙晓玉,有时大白天走着路就“扑通”一声掉进河沟里去了。我虽是丢了心,但我还是想宽慰二哥的。我说:“二哥,啥事都有变数,这今后万一表姐和他走不到一块呢,到时候你还是有机会的。所以你得振作起来呀,你要这么破罐子破摔,就是今后有这样的机会,你还会失去的。”二哥听了没有作声,过了很久,他说:“你回吧,今后我要是走了,爹娘就交给你和大哥了。”
一个月后,二哥又离开了。走的时候,他谁也没说,他究竟去了哪里,我们谁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