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如歌（13）

　　一九八六年的春天，我们青龙岗迎来了两件喜事，这两件喜事一来，整个春天村庄里都热闹起来了。
　　这第一件喜事，是在过完春节不久，孟高智从县城给从村子里送来了一台彩电，是一台十九寸的“北京牌”彩电，听说当时售价两千左右，普通人就是有钱也买不到的。起初人们都以为是孟高智自己出钱买的呢，后来一问才知，原来是他跟县里申请赠给村里的。尽管这样，村民们还是对他感激不尽，毕竟在那个年代，这也算得上一件罕见的宝贝了。
　　之前，村里人只见过金善水家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从没见过彩电。孟高智送来之后，这台电视就被放到村部里了。那天下午，电视一打开，村部里很快就挤满了人，大家都争着抢着看一眼彩电，外面没有进去的使了劲地往里挤，里面的人被挤得前身贴着后背，中间的孩子们被挤得“哇哇”地哭。孟德武一看，再这么挤下去要出人命了，就把电视关了。电视一关，人们就喊起来了：“咋关了，咋就关了呀……”孟德武说：“再不关，老人、孩子就被你们挤死了。”他挥着手说：“走吧，走吧，到了晚上咱们把电视搬到小学院子里，到时候大家再来看吧，以后白天里各干各家的活，村部里不演电视！”他这么一说，大家只好唉声叹气地走了，一个个都盼着太阳早点落山，孩子们更是心急，恨不得天色一下子黑了。
　　傍晚的时候，几乎大半个村子的人都跑到小学院里了，电视机还未打开，黑压压的人群已经把整个院子坐满了。迟来的人坐不下了，只得站在后面，后面也站严实了，挤不进来的只有到金善水家里去看了。后来除了下雨天，每个晚上都是如此。我当时也是每天都去的，那时候播放的《射雕英雄传》《雪山飞狐》《八仙过海》《鹿鼎记》和《济公》等电视剧，真是让人看得痴迷。只要一看就跟吸了大麻似的上了瘾了，一集都舍不得隔过去。
　　有些孩子小的或家里有老人卧床不起的，男人们想看电视就把女人留在家里照看，男人们正看得入迷，家里的女人就过来喊了，说是孩子发了高烧，或是孩子吃坏了肚子疼得直苦。孩子病了、哭了，男人也不着急，站起身冲自己的女人喊：“你个婆娘，孩子病了，你还不带着到精和爷家里去瞧，跑这里干啥？”然后挥着手说，“快去，赶紧去吧！”有些怕男人的女人呜呜咽咽地走了，有些彪悍的女人一下子就火了，从人群里挤到男人身旁，揪了他的耳朵使劲往外拉。男人疼得“嗷嗷”直叫，把众人都逗笑了。众人就说：“快去吧，快去吧，别让孩子受罪了。”男人跟着自己的凶女人挤出人群，走到后排的时候，还不忘回过头看一眼电视呢。
　　小学场地成了人们晚上的娱乐场，电视剧成了人们的精神寄托。白天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人们除了说庄稼收成，家长里短，就是电视剧的人物和剧情了。但是那时村子里常常停电，大家伙正看得入迷，忽地一下电视就灭了，人们开始叹气，开始埋怨：咋又停电了啊！一群人都喊村里的电工孟高强，催促他检查一下线路是否断了。
　　孟高强拿着手电筒检查完了，说不是线路问题，应该是镇里把电给停了，一群年轻人就爹娘老子地骂起来了。停了电，老人、妇女陆陆续续回家去了，年轻人还不肯走，坐在院子里等着来电。有时等上一两个小时电就来了，已经走的人就听见小学里传来一阵欢呼声，他们就知道来电了，急急忙忙赶了回来。有时等到半夜，也不见来电，实在熬不住了，一个个打着哈欠，眼皮一闭一睁的快要睡着了。孟高强就开始赶人了：“回吧，大家都回吧，今天不会来电了，明天再来看吧。”人们嘟嘟囔囔地说着各种难听的话，睡意朦胧地提着椅子、凳子回家去了。
　　为了解决村里经常停电的问题，后来孟高智专门从县城买来了一台小型发电机，那发电机需要自行车带着发电。每当停电的时候，孟高强就把那台小型发电机从村部里提出来，把一辆自行车扎在电视机旁，插上电线，年轻力壮的男人，就替换着蹬那自行车，车轮子转起来的时候，那电视就忽闪忽闪地亮起来了。年轻人把车轮子蹬地飞快，那台发电机“嗡嗡”的响着。等蹬车的人出了一身的汗，两条腿酸疼了，就喊：“不行了，换人，换人……”那人从车子上一跃而下，另一个就跳到车上去了。这样一个个地轮换着，直到把电视剧看完了才罢。
　　这第二件喜事，是在农历二月二龙抬头这天。村委会研究决定要在青龙岗重建龙王庙了。这消息一传出，村民们都说好，很多老人都说早该把龙王庙建起来了，自从孟高君当年带领红卫兵烧了村庄的龙王庙，这些年村子里不是旱就是涝的，为啥呀？龙王动怒了么！这两年，别的村子的庙宇都建起来了：王庄重建了火神庙，刘集重建了奶奶庙，关寨重建了关帝庙，赵楼重建了娘娘庙；就咱青龙岗的龙王庙还没有重建，早该建了，早建了早上香火，龙王就早一天让我们过上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太平日子。大家又说，既然决定建了，那就把庙宇建大一些，给龙王修建个大院落，青砖金瓦的盖上六间，一定要比之前的盖得气派！
　　村委会本想减轻村民的负担，决定要用村里去年卖鱼的公款修建。但是一部分村民们不愿意，非说这样对龙王不敬，要求各家都对龙王拿出些诚意来。如此一来，孟德武就在会上说了：“修建龙王庙的钱各家都多少出些，家境好的可以多出，家境贫困的可以少出些，如果还不够，余下的由村委来出。”这样村民既表达了诚意，又没有压力，于是都赞同孟德武的这个提议。
　　在修建龙王庙出资方面，每家每户都是积极的，有拿十元八元的，有拿三十五十的，也有那一百二百的，金善水出得最多，他一家出了六百。那天，前往村部交钱的人络绎不绝，男人、女人挤着拥着去交钱，会计金善堂都记录不上了。后来黑压压的人都拥挤到一块了，高凤英把手里的钱都给挤掉了，两张十元票子被突来的一阵风给吹走了。她叫着嚷着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出来的时候一双布鞋给挤掉了，她也顾不得找，赤着脚追着风里的钱跑起来了。
　　孟德武在外面喊，让大伙在门外排队，没人听他的话，他只好挤进屋里让金善堂停了收钱记账，这样大伙才乖乖地在外面排起了长队。那天，不到一个下午钱就收完了，金善堂拨着算盘一算共收了两千六百八十六元，孟德武抽着一支烟，笑着说：“平日里，一个个抠抠索索的，一说给龙王建庙，家家都舍了本了啊！”
　　钱收齐了，龙王庙就开始修建了。村委要选一个负责人，孟高君主动站了出来，他说：“当年，龙王庙是我带人烧掉的，就让我重新把它建起来吧。”几个委员见他很有诚意，就同意了他的请求。接下来孟高君开始购砖买瓦。青砖是从平阳镇的砖窑场里拉回来的，但那琉璃金瓦平阳镇上没有，孟高君又跑到县城关镇买了回来，并从县里买来了石砖和碑石，建庙所用的椽子、大梁都是从林场里砍伐的，所有的泥瓦匠都是从周围几个村子里挑选的能手。他们一听说请他们来建龙王庙，不但不要工钱，还主动捐了钱，不但所请的泥瓦匠捐了钱，其他村庄的人听说了此事，也纷纷过来捐钱了。二月动工的那些日子，时常有外村人来到村部找金善堂捐钱的。为了能赶到月底前完工，孟高君请了二三十个泥瓦、木工师傅一齐开工，并让人在工地前搭了棚子，棚下支了大锅，师傅们的一日三餐全由村委来管，并把我学涛叔请过去给师傅们做饭。二三十号人从早到晚，除了吃饭一时也不停歇，十多天整个院子、庙门、祈雨台、正殿全部建成了。龙王大殿晾了几日，孟高君就把赵楼村的赵师傅请来，在大殿内为青龙塑了神像，涂了彩绘，在白色的墙壁上绘了青龙出海、腾飞入云、兴云布雨、五谷丰登等彩色壁画。当青龙神像前方摆上香炉，香炉里燃起缭绕的香烟时，龙王殿里就立刻显得庄严、肃穆了，这时当人们再走入大殿，面对威严的神龙就显得格外渺小了。
　　关于我们青龙岗和龙王庙的由来，村上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
　　相传元朝文宗天历年间，河南连年大旱，豫东一带寸草不生，饿殍遍野。一天，一条小青龙从东海沿黄河西游，游至河南地界黄河水干，于是青龙飞入天空向西查看，一路飞来，只见大地荒芜，河流干涸，千里黄土，不见青绿。青龙飞至我们村庄时，发现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正在跪地膜拜，向天求雨，青龙被百姓的苦难与虔诚所感动，决心飞回东海恳求父王为百姓降雨，东海龙王因幼子擅自出行而恼怒，非但不答应青龙的请求，反而将其锁入龙宫给予惩戒。青龙心善，虽然身锁龙宫，心里却想着苦难的百姓，终日以泪洗面，最终感动了他的母亲，一天他的母亲趁龙王不在，就将其放出龙宫。
　　青龙吸饱了海水，飞至龙岗村一带兴云布雨，不料被龙王发现。正当青龙布雨之时，龙王提着天杖赶到，威逼青龙随他返回龙宫接受惩罚。青龙不听，龙王于是恼怒杖打青龙，青龙忍受着杖痛继续降雨，直到将体内的海水全部降给大地，当青龙降完雨水时已被龙王打得奄奄一息。青龙从天空中坠落下来，临死之前，看着百姓们跪倒在地淌着眼泪向自己跪谢，青龙流下两行热泪就闭上了眼。
　　青龙为百姓死去，他的身躯化为一道郁郁葱葱的山岗，他的热泪汇成一条流淌不息的小河，后来百姓们为了感恩死去的青龙，便将这山岗命名为青龙岗，这条河命名为龙水河，并在当地修建了一座庙宇；庙内塑了青龙像，称作龙王庙，年年三月初三青龙布雨的这一天，我们龙岗村便会举办庙会，方圆百里的百姓都会前来烧香跪拜。
　　那一年三月初三，我们青龙岗时隔几十年，又一次举办起了龙王庙会。庙会一开始，可就热闹了。庙前搭了戏台子，本来我大伯一家想把大戏接了，但是他们缺少完备的戏服、头饰，村委会觉得唱戏没有装扮不像样子，于是就让孟高智把县里的豫剧团给请来了。剧团的人提前两天就来了，一下来了二十多人，有四五十岁的男女，也有一二十岁的小姑娘、小伙子。三月三那天，戏台上锣鼓一响，胡弦一拉，方圆十里的人们，走路的走路，骑车的骑车，拉车的拉车就都赶过来了。龙王庙前很快就人山人海了，人一多，集市就跟着起来了，戏场外面，摆了各样的摊位。卖鞋子、衣服、布料、首饰的，卖瓜子、花生、糖果、糖葫芦的，卖油条、煎包、烧饼、丸子汤的，卖碗筷、桶盆、刀锅、农具的，卖气球、书画、风筝、玩具的，穿的、吃的、用的，玩的基本都一应齐全了。
　　前来烧香的人拥挤不动，龙王庙里的香火烧得天上弥满了青烟。过来赶庙会的人各有各的来意。老人们是来烧香、听戏的；孩子们多是过来玩耍或拉着大人买东西吃的；中年人听戏的不多，多是烧香许愿的；未婚的大姑娘、小伙子，也不烧香，也不许愿，也不听戏，三五成群的结着伴，嗑着瓜子，吃着糖葫芦，在人场里四处寻觅着意中人。若是遇到一个顺眼的，就趴到同伴耳边说着笑着，有勇气的就上去打声招呼，羞怯的就跟人打听中意人的信息，打算回家了跟父母说说，看能否找个熟人到对方家里提亲。已经定了亲的，也趁着赶庙会的机会，两人私下约了见面。有的羞羞答答，男女隔着一两米远，不好意思走近了；有的说说笑笑，还公开牵了手。若是撞上熟人那就慌了，女的匆忙把男孩的手甩开，和熟人说起话来，那脸蛋都涨得通红了。
　　大戏一唱就是十天，十天里先后唱了《下陈州》《大登殿》《打金枝》《铡美案》《劈山救母》《五女拜寿》《七品芝麻官》和《穆桂英挂帅》等剧目。老人们看得津津有味，孩子们看不懂，跟着父母爷爷奶奶吃着糖果、嗑着瓜子站在人群里看热闹。戏台上一会儿上来一个大花脸，穿着长袍，扯着大憨腔唱了一阵，就在椅子上坐下了；一会上来一个背上扛旗的，手里还提着一杆长枪，上来也是“呜呜啦啦”地唱一段；一会儿又上来一个长头发的女人，穿了一身红绸缎，上来先说，说着说着就有了哭腔，然后胡弦一响，她就唱起来了。唱得悲悲切切。
　　孩子们最爱看的就是小丑，歪戴着帽子，脸上抹了红，鼻子上抹了白，有带胡子的，也有不带胡子的。小丑多是不唱的，只说话，边说话还边做动作，有时眉毛会动，上下跳动，有时嘴巴动起来，胡子一摇一摇，有时瘸了腿，在戏台上兜圈子，小丑的样子把孩子们给逗笑了。但是看了一阵，孩子们就厌烦了。于是，跟大人说了一声就跑出去了，一大群孩子跑到戏台后面看唱戏的化妆、卸妆，好多孩子们都趴在缝隙里偷看。台上走下来一个白净的女人，卸了妆一看，一脸的麻子；台上走下来一个大花脸，卸了妆一看，竟然是个女的。
　　那时我已十七八了，也常跑到戏台后面去看。我不是为了看个稀罕的，而是专门去瞧一个姑娘的，对那姑娘我是一见钟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