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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遭批斗英雄殒性命 赴墓地凤桂了心愿

作品名称:檀柩      作者:长竹扁担      发布时间:2018-05-04 10:54:34      字数:11297

  上回书说到张大婶子因为心痛可爱的孙子活活饿死而在冢子岭顶的掐脖树上自缢而亡,刘光玉终于逃过了饥馑年却死于之后紧来的那场大瘟疫。长达四年的饥馑加瘟疫的年景终于尘埃落定,倍受煎熬的人们像夏初出土的蝉蛹,试探着拱破地皮开始敢于面对金灿灿的阳光和平淡淡的日子。
  继忠、继孝都是二十靠外的年龄了,按说到了这个年龄还没娶到媳妇就应该算是老大难了。刘家没有多余的房舍,上门提亲的人听闻这事儿一般都是拂袖而去。凤桂已经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年春天便组织全家人开了一个会,并且给每个人都安排了任务。刘青玉领着儿子们在北大湾拓了三个月的夯坯,趁着夯坯晾晒的时隙,他们又开始砍伐盖房顶用的檩木。经过几年前大炼钢铁的那场伐薪烧炭的洗礼,村子里能砍伐的树木已经屈指可数了,凤桂决定砍掉院子南墙根儿的那棵老榆树做脊檩。这棵大榆树在大饥馑的年月里毕竟救过他们全家人的命,他们也曾经无数次地啃着榆树皮熬着饥荒。所以说这是一棵救命树,刘家人对它都颇有感情。刘青玉握着砍刀迟迟舍不得下手。祝凤桂给他下了决心:“砍了吧!以后不会再有那样的年景了。”刘青玉疑惑的眼神盯着祝凤桂,他虽是疑惑但仍然挥舞起了砍刀。此时此刻,抓紧盖新房对刘家来说才是件亟待解决的大事儿。毕竟拓坯不用花钱购置,只要费些力气,北大湾里有的是黑土瓣子;而踅摸一根牢固结实的脊檩,对于盖房来说至关重要。
  凤桂专程去了一趟北村娘家把二弟祝银桂喊了过来,要他帮忙打造脊檩、门框、窗框之类的盖房需品。银桂看着院子里摆放的那根粗大的榆木犯嘀咕:就这么一棵树,怎么能打造得了这么多物件?便从家里推来了一些做家具的剩木,凭着他良好的手艺,用一些断木拼凑了几架门框窗框出来。凤桂看着这些打造成功的木框高兴不已,对二弟满怀感激,同时她也下了一个临时起意的决定:连盖两栋新房。二弟灵巧的手艺解决了盖房最大的难题,祝凤桂也大了胆子,趁着当年农闲时节,她指挥着刘青玉和一帮儿子们在新地基上挖地槽、夯地基、并排盖了两栋新房舍。有了新房,转年春天,继忠、继孝的婚事也迎刃而解。祝凤桂并没有停下来歇歇喘口气,三子继结和四子继义也是小二十岁的人了,马上就要面临说媳妇的问题,他们的房子也得盖。凤桂找到二弟商议此事,祝银桂拍着胸口说:“二姐,你放心好了,两栋房舍的门窗框包在我身上,你只需要解决脊檩的问题就好了。”
  再也没有相巧的树木做脊檩,这也难不住祝凤桂,那几天她瞅着老屋的屋顶直踅摸。刘青玉并不知道她何用意,便问她想要干什么,祝凤桂盯着屋顶回道:“把这个屋顶拆了,卸下木檩条做脊檩。”刘青玉很惊讶:“把这个屋顶拆了,咱俩住哪儿?”凤桂说:“修修照样住,没必要浪费这么好的檩木。放心吧!塌不了,也砸不死人。”祝凤桂打定的主意说办就办,她只是跟刘青玉打声招呼根本就没有商量缓和的余地。第二天一早,她的儿子们齐上阵,把老屋的房顶掀了个底朝天,把房山墙上架着的檩木卸了个干净。这栋老房舍是刘老三在世的时候盖的,看来那时候木材用料廉价且大批量存在,房舍虽然矮小,但檩木却是根根粗大直溜,而且还都是些上乘的槐木。有了槐木脊檩,祝银桂又打好了门窗框架,祝凤桂一声招呼,他们一家人又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短短半年的时间两栋新房舍又平地而起。最后一栋房舍上梁大吉的那天,刘青玉似乎显得特别激动,他特地买了一挂鞭炮,早早绑在一根长竹竿上,非得要亲自爬上屋山墙燃放。大儿子继忠不放心,从刘青玉手里夺过竹竿:“爹!你也小六十岁的人了,还上墙爬屋的干什么?我来放吧!”刘青玉却执意不肯,又从儿子手里夺过鞭炮杆子,踩着立在墙侧的脚手架子爬上了屋山墙。他劈着双腿骑着屋山,握着竹竿的一端探向地面,使另一端的鞭炮垂在人堆里,朝着刘继忠喊了一声:“老大,把鞭炮点了。”刘继忠看了看屋山墙上的刘青玉苦笑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晓得爹的这一切行举都是因了兴奋所致,而且是兴奋过度。他怎么能不兴奋呢?农村人一辈子省吃俭用无非就是忙活一桩大事:盖新房。如今不到两年的工夫,他们刘家竟然接连盖了四栋房舍,这是刘青玉连想都不敢想的,也是口埠南北两村的头一桩。刘青玉明白,这一切功劳要归功于祝凤桂,他顶多算是个搭把手帮忙的,没有祝凤桂的谱相,就凭着他的脾性是根本就做不到的。
  刘继忠掏出火柴点燃鞭炮之后旋即捂着耳朵跑开了,院子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炸响声,刘青玉脸上挂着满满的喜悦,双手握着那根长竹竿努力向上抬升着,以使挂在竿头的鞭炮能在高空炸响。突然,他“唉呀”大叫一声,身形打个急剧的晃荡跌落了下去,那根挂着响鞭的竹竿随即也脱了手,竹竿顺着屋檩滑了下来,一直斜杵到地面。竿头上的鞭炮便失了分寸,在地面上东跳西窜地炸着。刘继忠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个突遭的变故,吓得脸色铁青,嘴里大喊一声:“俺爹啊……”抬脚向着屋门口冲去。他的三个弟弟也相继冲进还没来得及遮盖草毡的新房里去。祝凤桂正在外面的巷道里拉着风箱烧水,听着院子里吵吵闹闹炸开了锅,也觉得有事发生,忙跑回了家里。刘青玉这一跌可真是不轻快,刘继忠抱着他的时候他脸色苍白额野上渗着豆大的汗珠子。凤桂闻讯赶来紧紧握住刘青玉的双手焦急地喊着:“他爹,你这是咋啦?”刘继忠流着眼泪说爹放鞭炮从屋山墙上跌下来了,凤桂刚要数落儿子们几句,刘青玉却轻轻攥了攥凤桂的手,微微睁开了眼睛,嘴角抿着一丝微笑,轻声说道:“他娘,别埋怨……孩子们,不怪……他们,如今房子……都盖好了,我……我也省心了,以后,他们就都交给你了……”凤桂打断了他的话:“他爹,你说啥呢?你没事儿,没事儿,房子都盖好了,咱们还没享福呢!”刘青玉微微一笑:“享福……享福……”他声若蚊嘤的嘟囔着这两个字,突然间一阵呼吸紧促,脸憋得彤红,眼睛瞪得老大,喉咙里发出“喉喉”的怪叫声,既而身子一软,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正是:
  毕生倚重孺子事
  辛劳传家忠厚袭
  一朝圆梦心下喜
  乐极偏生节外枝
  
  刘青玉突遭意外身故,刘家房舍暂时停止施工,三天后冢子岭刘家老坟地又起了一座新坟头。第四天,刘继忠兄弟重孝在身,又在凤桂的支派下继续建造房舍,他们必须要赶在天冷之前把房屋建造完工。房舍终于如期完工了,祝凤桂住的那栋老屋还敞着顶,她的四个儿子在二舅祝银桂的帮助之下,用断木插了一架顶框遮在屋顶,又盖了一层厚厚的草毡算作了事。祝凤桂虽然失了丈夫,但却做了一桩让口埠村人刮目相看的大事件,这个女人做到的事是男人们所不能及的。祝凤桂长嘘了一口气,终于了却了一桩心病,她也该好好歇歇自己疲惫的身子了。然而,意外又来了,刚刚填饱肚皮的人们闲不住,又开始瞎折腾了。或许这就是人的本性,不折腾就不叫活着。
  那天早晨刘继忠急匆匆地跑进家门,看着凤桂没头没脑地说道:“娘!快去看看,在村大队院批斗孙乡长呢?”凤桂把手里的针线活儿一扔就出去了,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批斗会,也不知道孙正义那样全心全意干革命的人,为什么还要批斗他。村大队院里人山人海,比合作社闹饥荒的那一次聚的人都多。大院正中搭起一个临时木台,台子四周站了黑压压的一群人,而台子上站着乡长孙正义。孙正义已经全然没有了昔日的风采,他头上顶着一盏三尺多高的纸筒帽,脖子上挂着一块三尺多长的大纸牌,纸牌上写了五个用红笔打了×号的黑色毛笔字:打倒走资派。孙正义腰躬得像牛角,脑袋低垂着几乎要缩到脖腔里去,空着一支袖管站在高台正中,满脸愁苦。不过是几日不见,他瘦了好多,颧骨高挑、眼窝深陷。凤桂看着他这个造型,鼻子一酸,眼圈儿立马红了。而站在他旁边的那个人却让凤桂感到惊讶,正是已经升任为正乡长的来良贵,他趾高气昂地站在孙正义的身侧,挥着一只套着红袖箍的臂膀,另一只手里举着一个筒子喇叭大声吆喝:“乡亲们!今天这个批斗大会,就是专门批斗孙正义。他不但有严重的倾右思想,还纵容包庇一些人破坏社会主义新成果,我们要公开讨伐这种行为,咱们的队伍中不能有这样的害群之马!”
  来良贵话音刚落,人群里突然有人喊道:“孙乡长怎么破坏社会主义成果了?”来良贵闻言,眼睛望着台下四处打量,但他始终没找到喊话的那个人,看样子若是让他找到,非得揪上台一起批斗不可。他清了清嗓子,继续喊道:“五年前,他明知有些人没有响应国家大炼钢铁的号召,私藏铁锅,却包庇纵容,还默认个别人私自偷扒合作社的地瓜,这就是严重地破坏社会主义成果,我们要坚决跟这种现象做斗争……”他话音刚落,高台上的一群造反小将们齐刷刷地振臂高呼:“战斗到底,战斗到底……”他们喊得似乎都颇有气势。两个小将还在孙正义的尻子上狠狠踢了一脚,按着他的脖子把他的脑袋压得更低了。凤桂的脸色很冷,她紧咬着嘴唇什么话都没说,拽了拽刘继忠的衣襟,两个人钻出人堆出了大院向着家的方向走去。刘继忠看着凤桂阴沉的脸色沉沉问道:“娘!孙乡长到底犯了什么罪过?”凤桂并没有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大步向前迈着步子,鼻子里呼呼地喘着粗气,她突然顿住脚步,扭头瞅着身后的刘继忠说道:“儿子,这些年走过来,看来你爹是对的。”刘继忠被她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整得有些懵神儿:“娘!你说啥?俺听不明白。”凤桂回道:“没啥,你马上把村长的职务给辞掉,咱们不干了。”刘青玉身故之后,刘继忠就接替了爹的工作,做了口埠村新一任的村长。
  “为什么?”刘继忠疑惑不解地反问。凤桂并没有搭理他,只是自顾向着家里走去。当天下午,刘继忠就去了乡政府,他找到来良贵,跟他讲了要辞掉村长职务的意思。来良贵笑了笑问道:“继忠,这是你娘的意思吧?”刘继忠支支吾吾,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神情很尴尬。来良贵不冷不热地说:“不干了也好。孙正义的罪过有一些还是因为你娘引起的,这点儿她心里比谁都清楚,本来你娘也在这次批斗人员名单之内,是我跟上面说了好话才把这事硬压下了——咱们一个村住着,况且咱们两家还是亲戚,而且当年你娘也有恩于我,我不能坐视不理。”刘继忠慌忙回道:“太谢谢来叔了。”继忠对来良贵千恩万谢,就差给他跪下磕响头了。
  举儿的公爹来良州跟来良贵是没出五服的兄弟,来良贵跟刘继忠所说的亲戚也正是如此。刘继忠懂得来良贵所说的话的含义,当天晚上,他就瞒着娘割了三斤猪肉去了村东三姐家。姐夫来庆安又把这事儿传达给了来良州,来良州便把礼品送到了来良贵家里。不管如何,来乡长收了礼,刘继忠就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他想着批斗娘亲的事儿总算是压下了。
  转眼到了年底,外面寒风凛冽,雪花飘扬。孙正义坐在乡政府的那间仓库的地面上,目光透过房顶上那个椭圆形的窗口望着外面的世界发呆。这是来良贵单独为他准备的一间临时囚禁室,仓房破烂不堪、四处透风漏气,寒风从墙缝里刮进来,像刀片一般割着他的每寸肌肤。他蜷缩着身子瑟瑟而抖,抖得像屋顶的那挂蛛网。他身上的那件薄薄的棉衣翻着黑乎乎的棉花胎子,抵御不了这种彻骨的寒风。他抓起地上的那床破被子,紧紧地裹在了身上。连他自己也数不清在这个地方待了多少时日了,造反小将们白天把他拉出去批斗,晚上就把他关在这里。他思量着这个点儿,那些小将们或许马上就来提他了。北墙的一个墙洞上挡着那个写着“打倒走资派”的大纸牌,那是他昨天夜里为了遮风竖在那里的,纸牌的前面还顶了那盏纸筒高帽子。北风忽急忽缓地刮着,吹得纸牌“呱哒呱哒”地拍着墙壁,其声很像是衙门里的衙役举着杀威棒打着谁的尻子。
  由东墙顶端那个椭圆形的窗口透下一抹大红的光线,正投在他的脸上,把他苍白的脸耀射得有了些红晕。他瞅着那个红彤彤的窗口,眼睛里荡漾着深邃的光亮。只要天气晴好,那缕阳光会准时照进来,照着他待着的这个地方,辉亮着他的脸庞。从他被关进这里那天开始,一直如此,从未改变。他似乎对这抹阳光产生了浓厚的情感,每天就这么痴痴地等待着它,像是等待着亲人的探望,等待着爱人的关怀。而这抹阳光很少让他失望,总会如期而来。光圈儿停留在他脸上的那一瞬间,他多么希望它能停止不动,将他那张冷冰冰的脸庞晕染得温热起来,既而把这丝热流再融化到身心里去,但那只是奢求,光圈儿移动的速度很快,他还想着的时候,它已然滑过他的脸庞,又投射到他身侧的墙壁上,既而变换着身影,成了一条狭长的不规则的形状,在屋顶的那一块儿老地方晃几晃,慢慢变成了一个小光点儿,转眼就没了踪影。他闭上眼睛回忆着那个光圈儿,不知道它明天还会不会来,抑或是自己还能不能活到明天的这个时候。此时他心里的阴影面积不是丈量出来的,而是用烙铁烙印出来的。孙正义干了半辈子革命,他并没成家,也没有什么亲人,自从他被关押在这里,并没有一个人来探望他,也没有人敢来探望他,所以他一直觉得,那束阳光是他至亲的人,也成了他精神上的支撑。他的脑子里不断翻转着许多清晰的画面,耳边回旋着一个熟悉而又模糊的声音。在海州朐阳门攻打石棚山的那一幕情景在他的脑子里闪现,他永远忘不了自己在危难之时,李政泽冒死冲过来的身影,还有李政泽临死之时对自己说过的那句没说完的话:“小心来……”以前,孙正义一直不明白李政泽这句话的意思,自从自己被来良贵批斗,他就明白了李政泽弥留之际要表达给自己的意思:小心来良贵。
  此时,他听到有人开锁敞门的声音,他知道,那是小将们又来提他了。他并没有什么反应,仍旧紧紧闭着眼睛,嘴角挂着一抹浅笑。
  那天,刘继忠顶着一身的雪从外面回来了,他带回一个让凤桂感到惊讶的坏消息:孙正义死了。凤桂闻言,流泪不止,她不晓得孙乡长到底犯了什么罪过。反正,从鬼子和反动派的枪林弹雨里走出来的铁骨硬汉,却死在了他的生死战友来良贵的手下。
  这正是:
  濡阳一抹度苍山
  岂知殒命注劫难
  忠心不渝竞非亡
  临游尚迷阴阳关
  
  1958年全民大炼钢铁,南牌坊早就被乡民们拆除,门柱也当柴火填了炉灶;北庙堂亦未幸免厄运,人们抠墙砖支炉灶,庙堂墙体早就坍塌了,只留下一樽关老爷的塑像还孤零零地杵在那里。乡亲们见他们尊崇的神灵遭受风吹雨淋之苦于心不忍,都自发组织起来用木棒草毡在它头上支了一座临时帐篷。威武庄严的关老爷手持青龙大刀,却站在雨棚底下,面朝集街虎视眈眈,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因塑像没了墙体的遮挡,人们终于可以近距离地接触关老爷了,这个摸摸,那个蹭蹭,甚至还有人在上面雕了某某某到此一游。
  “破四旧”明文规定,破除封建迷信思想,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这樽关老爷像是一定要砸除的。那天,来良贵就领着小将们去了村北。小将们砸关老爷像的时候发生了一桩怪事。那天本来天气晴好,来良贵这些人挥舞着铁锤刚刚砸掉关公像的一条胳膊,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来良贵只好作罢。等到雨停了继续砸,突然间又下起了雨。那帮红卫兵们惶恐不安,造反头目陈不算瞅着来良贵战战兢兢地说:“来乡长,这是不是关老爷显灵啊!”来良贵听了很生气,瞪着陈不算说道:“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你怎么还有封建迷信思想?”随即挥手斥令,“继续砸!”陈不算见来乡长生了气,便亲自挥舞起了大锤。那天上午,来良贵带领着一群士气高涨的红卫兵始终是把革命进行到底,冒着大雨把那樽塑像砸成了碎石块。参与打砸的小将们都淋了雨,后来全都生了病,那些小年轻都在炕上躺了半月二十天才把病养好。
  来良贵这场病来得突然,在炕上倒了将近一个月,病情日益恶化,迟咩菊到处求医问药,还请大师给他跳大神、做法事,依旧不见好转。迟咩菊着急不已,她打听到赵铺村有个驼背先生算命很准,她决定去赵铺走一遭,给丈夫问问吉凶。迟咩菊去赵铺村拜访驼背先生却一点儿也不顺利,连去两次都没访到真身。原来驼背先生最近喜欢下乡云游,正所谓仙踪不定,不知所向。迟咩菊直到第三次去的时候才把他堵在了家里。驼背先生看着她说:“你丈夫的命全系在一块儿腰牌上。”说完这句便闭口不言。迟咩菊见再也问不出什么,只好悻悻回家。她一直想着驼背先生的话,并将此事告知了来良贵。来良贵闻言沉默不语,也是苦苦思考,他突然想起了十二年前的一档子事儿,那天夜里他领人去村东坟场挖掘金桂的坟墓,陈不算曾经从檀棺里掏出一块木质腰牌给他,被他又随手扔进了棺材,他记得腰牌上还有四句话,但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实在想不起那上面写的啥了。他便让迟咩菊去把陈不算唤来,说有事要问他。一会儿的工夫,迟咩菊领着陈不算来到来良贵的炕头前,来良贵见了他就迫不及待地问:“陈不算,你还记得十二年前你给我的那块腰牌吗?”陈不算回道:“腰牌还在我这里呢!”说着掀开衣衫,从扎腰带上抽出那块木牌递了过去。来良贵惊讶不已,他记得他把腰牌扔进棺木里的,怎么会在他的身上?陈不算笑着说:“当时我看了稀罕,所以把它偷偷藏起来了,来乡长若是要,只管拿去就是了。”来良贵将腰牌接在手里,反复叨念着上面的那四句话:“弑时雪雨寒,妻忿致祸端,戮躯两异处,父悯休炭棺。”他凝眉沉思,不断默念了几遍,却没意会其中的奥秘。但是,他读这首诗时,冥冥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此诗字字句句包含杀机,而且还感到似乎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又反复思量,终于看懂了这是一首藏头诗,四字相连便是:弑妻戮父。来良贵想到这四个字的时候,全身若蜂螫般打了个激灵,继而浑身颤抖不已,他紧紧闭着眼睛,一幕二十四年前的往事在他的脑海里重现……
  那天他从单位回家,到家时天色已近丑时,然而,他发现屋里仍然亮着灯光,便敞门进屋,发现高灵芝呆然地坐在炕沿上,正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冷冷地瞅着他。来良贵看着她的神情,不由得从心底升起一股子寒意。不等得他脱鞋上炕,她如厉鬼般的嗓音突然问了一句:“你干什么去了?”他若无其事地说:“我下班刚回家啊!”她冷冷回道:“你甭骗我了,今夜你和那个女人在大众饭馆干的好事,我都看到了。”来良贵闻言吃了一惊,意识到她去偷偷盯梢了。看来,他和迟咩菊的隐情已经藏不住了。“你爹下毒药害我,如今你又做对不起我的事,都不想让我活,我也让你们全家死……”高灵芝说这句话的时候,字字句句似乎都是都牙缝里塞出来的。她的话音未落,手里已然握了一把短枪,枪口抵上了来良贵的眉心。指着来良贵的这把驳壳枪真可谓是“煞星枪”,此枪虽然没打过任何一发子弹,却因为它死过不少人,高长国、祝金桂、史洪生、徐会议,包括冢子岭所有的土匪,都先后因它丧命。如今,高灵芝拿着它指着来良贵的时候,早把他吓得魂飞天外、浑身颤抖不已,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用这把枪抵着他的脑门了。他颤颤兢兢地说道:“灵芝,把枪放下,有话好说。”高灵芝并不听他的,拿枪的手抖得厉害,枪口也像鸡啄米似地点着他的眉心,看样子马上就要扣动扳机了。来良贵嘴里哀求着,却突然向前一个闪步,同时伸出双手猛地攥住了她扣着扳机的手,把手枪夺了下来,继而又举枪顶住了她的太阳穴,恨恨而道:“臭娘们儿,你是找死!”高灵芝面无表情,只是惨淡一笑:“你打死我吧!我早就活够了。”“你想得美,打死你我不得给你偿命吗?”来良贵说着,将抵着她的枪慢慢放下了。高灵芝趁他不备,突然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双手紧紧攥住枪把,欲将手枪夺过来,岂料来良贵早有提防,手指紧紧攥着枪把只是不松手。二人夺了几个来回,来良贵有了些急躁:“你若再夺来夺去,倘若手枪走了火,打死你可别赖我。”高灵芝仿若没听到,仍然夺着短枪,嘴里还忿忿地说:“打死就打死!这样的鬼日子老娘早就过够了,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今日倘若你不打死我,明天我也会去乡政府走一遭,将你的丑事告诉孙乡长,让他看看你的真实面目。”高灵芝此言一出,来良贵与她争抢的动作突然缓慢下来,但手掌却把枪握得更紧了,他的食指缓缓张开,搭上扳机,同时,双目慢慢露出了凶光。
  “啪……”枪声清脆。惊醒了外屋睡觉的良贵爹。爹披着衣裳就跑了过来,看了看地上躺着的高灵芝,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他惊慌地说道:“儿子,你干吗惹祸上身啊?即使你不打死她,她吃着那些药,也活不到年底。如今惹上这样的人命案,这可如何是好?”来良贵把驳壳枪往炕台上一放,在炕沿上坐了下来,瞅着那盏煤油灯跳跃的火头,似乎陷入了沉思。此时,窗外已经微亮,传来公鸡“喔喔”的打鸣声。爹突然沉沉地说:“你去上班吧!这件事我来承担。”“不行啊!爹。”来良贵瞅着爹说道。爹表情沉静:“有什么不行的?平常她一直与我不睦,全村人都知道,说我打死了她,谁都能信。爹一把年纪了,搭上条命也无妨,而你还年轻,一切才刚刚开始,还指着你给来家传宗接代呢!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来良贵还想说什么,却听得爹一声呵斥。“上班去!快走!”说着把墙上挂着的那个黑皮包摘下来塞到他的手里,把他使劲儿推到了门外。来良贵抱着脑袋在门口蹲了一段时间,最后站起身子,推着院子里的那辆自行车出了院门。
  来良贵把二十四年前的一幕情景在脑海里重新过滤了一遍。此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身体也越来越轻盈,紧闭着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来良贵刚咽气的那天下午,有两个公安人员去了他家里,他们见来良贵已经身故,便向迟咩菊亮出了一份盖了红戳儿的文件,说来良贵生前贪污腐败、收受贿赂,最后把迟咩菊带走了,看来她也参与了。也不知道是报应还是谁的身体原因,迟咩菊嫁给来良贵二十年,并没生下一男半女,所以也没人为来良贵哭丧,如今他老婆又出了事,家里还摆着一具尸体不能眼睁睁地瞅着臭了喂了蛆虫,举儿的公爹来良州便跟来姓家族商议,在来家祖坟地挖了个坑把他草草埋了。来乡长病故的消息当天就传遍了口埠南北两村,两天传遍了整个益北乡。人们传得神乎其神,都说他砸了庙堂,是得罪了关老爷了。关老爷显灵把他的命索走了。凤桂听闻了这件事儿只是淡然一笑,她将手里的改锥在头皮上蹭蹭,继续纳着她手里的鞋底。自从孙正义死后,她对村里乡里的事儿就不再那么关心,因为她觉得这些对她似乎无关紧要。
  这正是:
  大恶之徒伪善衣
  平生做尽阴险事
  腰牌乍现注劫数
  多行不义必自毙
  
  凤桂还有一桩未了的心事,就是六年前孙正义跟她说过的那番话:他的骨灰带回来了,就埋在赵铺村东的那片老坟地里。凤桂一直担心李政泽的坟墓被那帮造反小将们挖掘,如此想着,她就再也坐不住了。第二天,她抱着木盒提着布袋就出了门,顺着弄巷一直西去,出了村子,眼前就是蛤蟆窝那片火红火红的高粱地。
  金秋十月,高粱谷飘香。益北乡的深秋有它独特的季节魅力,成片成片的高粱铺满了这一片广袤无垠的黑土地,一棵棵高耸的高粱棵子挺直了纤细的腰杆子,任那沉甸甸的大红色的穗头垂着脑袋在微风中自由自在地摇摆。穗头与穗头之间轻轻碰触发出的“沙沙”之声,像极了情人相依的呢喃轻语。高挺密仄的高粱棵子把那座棺材岭都遮挡了起来,只在棵子顶端露出一丝丝黄色的土线,随着摇摆的高粱穗头朦胧欲现,若不是专注观望,根本就察觉不到。凤桂揣了揣怀里的小木盒,毅然抬脚插进了那条连接着赵铺村的东西小土路。凤桂对这条路太熟悉了,不过这条路比起以前窄了许多,以至于两侧的高粱都把它遮挡了起来,她几乎都找不到了。凤桂顺着土路向西而去,她发现紧挨着土路北侧的那座圆土坟还在,不过也比起以前小了不少。凤桂走过那座圆土坟的时候,再也没有了以前的那种惧怕的心态,再向西走不远,眼前便豁然开朗。土路南边是一片宽阔的槐树林,槐树林的西边是一排排土墙茅顶的房舍,那便是赵铺村。槐树林里的槐树稀稀疏疏,粗的细的、高的矮的、竖的歪的,造型各异地生长着。地上杂草丛生,杂草间裸露着一个个的坟堆,凤桂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李政泽的坟墓。因为那片杂乱的坟圈子里只有他的墓前立了一块硕大的粗糙的青石墓碑,其上篆刻了九个醒目大字:革命烈士李政泽之墓。
  深秋的太阳盈射着这片熟透的高粱地,也辉亮着这座青幽幽的墓碑。凤桂将双手搭上碑石,把它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太阳给它的温度,就像是感受着一个人微热的体温。她将脑袋歪在碑石上,嘴里念念有词,眼里突然滚下了串串泪珠儿。那一刻她的眼前晃动着他熟悉的身影,那个蹲在仓储房门口熬胶的身影,那个拿着枪指着董武脑袋的身影,那个一身孝服哭哭啼啼的身影,那个朝着手榴弹奋不顾身扑过去的身影……既而,这些身影慢慢重叠在一起,慢慢腾空,化作一张憨憨的笑脸,朝着她微微笑着,眼睛里充满着关切。
  凤桂在坟堆前跪下来,从随身携带的那个布袋里取出一把泥匙,双手握着匙把,在坟堆前的地上刨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土坑,随即又打开了她抱来的那个小木盒。木盒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些方方正正的石头印章,她将盒子里的那些石头印章一块一块儿地捡拾出来,规规整整地摆放进土坑,然后将土填了进去,双手拍打着那些浮土,直到把浮土拍实靠。
  做完这一切,凤桂又打开布袋,从里面抓出一摞烧纸摊放在地上,随后取出一个虎头帽放在那摞纸钱上面。那顶虎头帽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显得有些陈旧,但看上去依然那么精致。那是凤桂生了大儿子刘兴国以后,用了将近一个月的工夫精心刺绣出来的。她掏出火柴将纸钱点了,一手挑着木棍认认真真地戳着那些烧纸,以使它们燃烧得透彻。那些烧纸和那个虎头帽幻过火花之后,都变成细碎的灰屑慢慢腾空轻盈飘荡,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围在凤桂的周遭翩翩起舞。凤桂一边挑着纸钱,一边语气悲恸地轻说着:“政泽,有档子事儿我一直瞒着你,我之所以一直没告诉你,是觉得我对不起你,兴国……他……他是咱俩的娃子啊!兴国……死了,兴国……死了!”凤桂不断地重复着最后这句话,越说声音越高,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李政泽坟墓的东侧就是一片茂密的高粱地。凤桂只顾着伤心悲痛,全然没有防备隔墙有耳。
  自从高良贵害病身亡之后,他的副手陈不算就接替他的职位成了口埠乡造反派的头目,而陈不算家的那片高粱地正挨着李政泽的坟堆。凤桂哭坟的时候,陈不算正蹲在他家的地里拔草。凤桂跪在李政泽墓碑前点燃纸钱的时隙,陈不算就发现了她的身影,不过他并没有声张,只是躲在茂密的高粱棵子里偷窥着凤桂的一举一动。由于风吹棵叶的噪音太大,开始的时候陈不算并没有听清凤桂嘀嘀咕咕到底说的啥,直到凤桂失声痛哭,不断大声重复着一句话:中国死了,中国死了!陈不算的表情骤然间严峻起来,心中暗忖,这个祝凤桂还真是胆大包天,不但偷偷来这里给李政泽上坟,还敢打诳语说中(兴)国死了,中(兴)国没活,这不是典型的反革命吗?像这样胆大妄为的反革命分子一定要严厉惩罚她。陈不算如此想着,再也无心继续拔草了,他悄悄起了身子,借着高粱棵子的掩护迅速退出了那片高粱地,想是急着召集他的造反小将们去了。
  祝凤桂对陈不算的行举全然不知情,她以绢掩面在坟前哭了一阵子,哭声最后慢慢变成了低低地絮叨:“政泽,好好睡吧!有咱们的儿子陪着你,你就不觉得孤单了,以后每年的祭节,我都会来给你上坟的。”待到地上的火纸燃尽,凤桂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随即站起身子加快步子向着口埠村的方向赶去。
  凤桂回到家的时候夕阳已然悬挂,阳光透过院门缝隙在她身上拉出一道道粗细不均的狭长光线,无数的飞尘在那道光亮中翩翩起舞,恍若活跃着无数个细小的精灵。凤桂伸手从门框上方的墙缝里取下拨门匙子,将匙子插进拨孔熟练地拨开门闩,双手搭上门板正欲推开,却突然间顿住了身形。她微微抽了抽鼻孔,轻轻闭上了眼睛。她嗅到了那丝熟悉的异香,喔!或许是院子里的那棵凤桂树开花了,她这么想着,双手握着门板,缓缓推开了院门。她举目西望,一轮大如磨盘的夕阳正搁置在低矮的土墙头上,挥洒着炫目的光照,那片散着光圈儿的艳光透过凤桂树叶片缝隙拉出一条条笔直的红丝线,于她的瞳孔里不断跳跃闪烁,在她的身上轻盈刺绣编织,俏皮地点着她的眸子,愰着她身上那件大红色的夹袄。凤桂半眯着眼睛凝神细看,那棵凤桂树上果然缀满了一簇簇紧凑的金黄色的瓣蕾,楚楚临风,神采奕奕。
  此时,街巷口突然传来断断续续的竹板儿声,那清脆的声响在狭长的弄巷里来回逛荡,碰撞着墙壁返着微弱的回音,竟如此动听悦耳。街巷口走出一个身材瘦小长相奇特的老者,那人白须白发,弓背驼腰,后脊顶着一个硕大的罗锅。他一手打着一副黑黝黝的竹板儿,另一只手握着一个黑乎乎的葫芦。他顿住步子,将葫芦举到唇边,张嘴咬开葫芦塞子,昂起脖子狠狠灌了一口酒,脸上洋溢着满满的欣慰,随后陶醉地长“啊——”一声,喃喃说了一句:“这才是纯正的‘唐三香’啊!”只喝了这么一口酒,他似乎就过足了酒瘾,又开始慢腾腾地挪动步子,边走边甩着手里的竹板儿,嘴里不断重复着一段说词:“命运天注定,做人心术正,劝君莫惹俗,一任逍遥空……”
  词曰:
  桂花玲珑悬枝蔓,岁月没落红颜。楚楚临风意绵绵。心存长厢梦,飘曳九月天。
  零落芳心归何处,凭钗默念前缘。葱荣一生诉辛苦。弹指香玉殒,长情存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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