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痛孙儿张婶舍自身 染瘟疫光玉断性命
作品名称:檀柩 作者:长竹扁担 发布时间:2018-05-03 10:52:17 字数:4516
上回书说到凤桂带领着全村人冒着严寒在蛤蟆窝地里抠地瓜,她想起了前些日子私藏起来的那口厚铁锅,随即取出来摔得四分五裂,当做农具分到乡民们手中。
乡亲们有了这些自制的农具,那些地瓜总算是能接上趟地填充那些人的肚子了。凤桂把刨出来的地瓜按着人头平均分配,大家伙儿不争不抢,这样平和的日子又熬了一个月,可是那片地里的地瓜始终是有限的,最后还是被饥饿的人迅速抠搜了个遍。到了年关,他们又没有可吃的食物了。谁都不会想到,这次饥馑甚至比鬼子统治中原时候的那次荒灾还要持久,也就是在那些年里,人们把冢子岭的观音土都吃光了。
提到观音土,就不能不提起上一次闹饥荒吃观音土撑死的马兰花,刘光玉长了记性下了决心,即使再饿肚子,也绝不随着大遛儿去冢子岭挖观音土。然而这种决心与饥饿对垒,实在是不堪一击,一家人在家里饿得嗷嗷叫的时候,刘光玉强忍着泪水,又想起了冢子岭的观音土。
刘光玉的大儿子刘木生和二儿子刘水生已经成家立业,而且每家也各添了一个儿子,只有小儿子多生尚未婚娶。按说这么一大家子人早就应该分家单过,可刘光玉实在没有能力给他们分盖房舍,所以只能挤在一个家里一起过日子。刘光玉本来打算好了,在村东的那处空地盖一座新房舍的,但前些日子大炼钢铁的时候,收缴组把他准备好的那些木檩条都当做柴火填了铁饼炉,把他好不容易拓出来的那些夯坯都支了圆炉灶,准备盖顶用的芦草更是一根儿也没给他剩下,刘光玉盖新房的谱儿便彻底撒了气。
此时的刘光玉抄着手站在他家的那座门楼里。门楼还是那座摇摇欲倒的破门楼,毡帽还是那顶千疮百孔的破毡帽,鞋子还是那双露了脚趾头的破鞋子,一切似乎与三十年前的一幕情景一模一样。这三十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虽然细数了三十年的春夏秋冬,但此时此刻的这个画面仿若是定格的。他记得三十年前自己也是站在这里,从集街南边走过来脖子上挂着鸟串子的三弟刘青玉。刘青玉请他去喝酒,后来他领着三弟去了北村董家赌窖。如今,他看着从集街南边陆续走过来的一个个蹒跚的身影,每个人的背上都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口袋,他知道口袋里装的不是粮食,而是冢子岭的观音土。
冢子岭本是一座黄土堆,只是在岭脚南边的断壁上的一个坑洞里有观音土。小的时候,刘光玉领着两个兄弟到那里玩耍过,知道那个坑洞。坑洞呈椭圆形,面积不是太大,有三四十个平方。那些白色微细的尘土乍一看上去,就像是撒了一地的白面,给人一种想吃的欲望。那时候刘光玉就尝过白土的味道,抓一把生白土填在嘴巴里咀嚼着,感觉涩涩的,苦苦的。前些年闹饥荒,家里人饿得实在顶不住了,他就想起了冢子岭的那些白土,偷偷背了一小袋回家。那次他去挖土的时候,发现那个土坑比原来大了好几倍。看来,来这里偷挖白土的人应该不少。刘光玉回到家,蒸了满满一八印锅白土窝头,等他掀开锅盖儿的那一刹那,他的老婆、孩子看着篦篾上冒着热气的那些“热白馒头”眼睛都绿了,孩子们像疯了一样抢着吃,刘光玉也吃了,还吃了不少,吃了以后肚子里像坠了一个大秤砣,感觉沉甸甸的。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一家人没少吃这种东西。那时候刘光玉不晓得这玩意儿对人体的危害,不但没有阻拦家人,反而领着头地吃,直到吃死了马兰花。刘光玉想到这里的时候,长长叹了口气,抬脚将地上的一块圆遛砖头踢出老远,他扭头看。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站着他的一大帮儿子、儿媳们,一伙人把门楼口挤得满满当当。
木生说:“爹,咱们也去挖点儿观音土吧?”
“不行,你娘就是被观音土撑死的。”刘光玉语气哀怨。
水生说:“爹,撑死就撑死,撑死总比饿死好……”
“不行,你娘就是被观音土撑死的。”刘光玉语气有力。
多生说:“爹,求你了,就让我们去挖一点儿吃吧,就一点儿……”
“不行,你娘就是被观音土撑死的。”刘光玉说着,突然双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不管怎么样,那天晚上,刘光玉一家人还是吃到了观音土,吃得饱饱的。
刘光玉一家人又吃起了观音土的事儿凤桂是知道的,但这次她没再像上次那样去说教他,因为她实在也挤不出多余的粮食去救济他们一家人了,她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迷茫,刚刚看到的希望突然间就破灭了。如今天下太平,老百姓们却为什么吃不上饭了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实在看不透未来的形势了。
那天街上都在传一件事情,张大婶子死了。她是上吊死的,就在冢子岭顶的那棵掐脖树上挂的绳儿。张大婶子是个性格开朗的人,村里人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儿她总是热心地开导别人,这样的人因为什么事儿想不开,选择了这么一种死法呢?原来,不日前,张大婶子家里发生了一桩不幸的事,张大雷八岁的小儿子饿死了。张大婶子痛失孙子,悲痛不已。这么小的娃儿亡故也行不得三叩九拜之礼,张大婶子便嘱托儿子趁夜将孙子抱到老坟地,掘个坑埋了算完。张大雷连连应喏,将孩子的尸体包进一床破被子里,捆扎结实背在肩膀上,又提了一把铁锨,向着村南的张家老坟地走去。
张大雷在坟地掘好了一个土坑,把孩子的尸首放进去,随即填土,并培了一个小小的土坟堆。他干完这一切,扛着铁锨心情沉重地走回家去。
回到家里,却看到妻子正守着母亲的尸体痛哭。原来,张大婶子心疼孙子饿死,不愿再活着跟孩子争口粮,趁众人不备,一截绳子把自己吊死了。
刘光玉和他的三个儿子啃着树皮、吃着冢子岭的甘土神一般地挺了过来,总算没有被饿死。其实,这一切全赖着他们爷们身体的健壮。三年过后,他们的身体也不再那么健壮了,都被饥饿糟蹋得不成样子。冢子岭地里的那片黍谷抽出了饱满的穗头,压得弯下了脑袋。刘光玉等不得它们熟透,就挎着箢子去了坡地。他撸了半箢子绿黍谷,连谷棵子都没舍得放弃,一棵一棵地拔将出来,打成捆儿,背着就回了家。他用铡刀将谷棵铡碎,和鲜黍谷穗一起搅和了,放在篦篾上蒸窝头吃,他的那帮儿子、儿媳妇们吃得像一群小猪崽儿。这么一大家子人虽然一天只吃这么一顿饭,但他们仍然感到很知足。
每天只吃一顿饭也有高深的学问,这么多年经过揣摩实践刘光玉已经总结出了一套颇为成熟的经验:倘若地里有活儿干,需要体力劳动,饭时一般会选在午时;若是整天没什么事情可做,饭时最好选在申时,因为这个点儿是人一天中感到最饥饿的时候。这个时候吃了饭,抓紧上炕睡觉,能一觉睡到天明,这一天也就算是熬过去了。解决饥饿还有一条终极秘籍,那就是少运动,甚至是不运动,最好像乌龟那样缩着不要动,不仅仅是要缩着四肢,还要缩着脖项。刘光玉还给他已经成家的儿子们上课,他说:“吃了饭都老老实实地睡觉,最好别做那种扑扑腾腾的事儿,那种事不是养人的事儿,消耗体力消耗粮食还消耗精气,弄不好再扑腾一个娃崽儿出来,大人都吃不饱,如何养活得了他们?”他的儿子们似乎都很听他的话,反正那几年他们家里没再添过新人口。
那天下午刘光玉喝了两碗黍谷粥,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地睡了觉,睡到半夜就觉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唤,他不得不起炕到茅厕行便,之后又回到被窝重新倒下。可是刚刚倒下肚子又叫了起来,他再次披衣下炕去茅房。如此跑了不知道多少趟,第二天早晨,直到把肚子里仅剩的最后一点儿粮食抖擞干净这才作罢。他摸着已经贴到脊梁骨的肚皮躺在炕上直哼吆。木生走过来问他怎么了。刘光玉说没事儿,或许是昨天下午吃坏了肚子,等今天下午再吃一些粮食填充起来也就是了。刘光玉哼哼吆吆地捱到申时,又喝了两碗黍谷粥,钻进被窝想尽快睡觉,岂料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这次他感到肚子里不再闹腾了,喉咙却有一种烧灼感,忍不住一阵阵地干呕。有好几次肚子里的粥饭都呕到了他的嘴巴里,他却不舍得吐出来,咬咬牙再咽进肚子里。最后,他还是没忍住那种强烈的作呕,张开大嘴,“哇”的一声,将肚子里的粮食吐了个干净。吐完了还想吐,不断吐着泛酸的黄色胃液。三兄弟站在炕头前,木生递到刘光玉手里一块毛巾,关切地问他是怎么了?刘光玉仍然摇摇头不以为然,他擦擦嘴角沾着的污物,笑着回道:“我没事儿,今天收庄稼,你们该忙啥忙啥。”他又低头看看地上的那滩污物,用惋惜的语气说道,“可惜了这些粮食了。”
儿子、儿媳们都去了冢子岭的坡地收粮食去了,刘光玉倒在炕头上脑子里充盈着满满的想象,想着想着,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幸福的神情。他看到了儿子们在冢子岭坡地收获黍谷的那番热闹场景,一捆捆的谷棵子被运到了场院,儿子们拉着碌碡碾压着黍谷穗头,再将碾好的黍谷颗粒装满布袋,用扁担挑着回家。
刘光玉挣扎着起了身子,穿好衣服,出了院门,顺着集街向北走去。他要去北村的大药房看看自己的病状,老这么倒着也不是办法。药房的陈豁子听了刘光玉对病情的描述,脸色阴沉,神情极不自然地举起一只手捂住了口鼻,迅速开好了一副药单递到他的手里,嘱咐他去药柜抓药。刘光玉看着陈豁子反常的表情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问他自己得了什么病。陈豁子沉沉回道:“瘟疫。”刘光玉大惊失色,反问:“你说什么?”陈豁子瞅了瞅他,用冷冷的语气回道:“不会错,咱村已经发现十几例了。”刘光玉慢慢收回惊讶的神情,看着陈豁子反问道:“陈掌柜,这种病有得治吗?”陈豁子眉头紧锁:“临时还不行,不过我正在想办法。”刘光玉又问:“这种病传染吗?”陈豁子瞪着他,他觉得他问出这样的话很可笑,遂反问了一句:“你说呢?”刘光玉遂不再回话,拿着药方去了药柜前台。
刘光玉本来不想拿那些药的,他觉得自己得了必死的病喝什么药也于事无补,但他还是糊里糊涂地取了那些中药。药房伙计把药包递到他手里的时候,还看着神魂出窍的刘光玉使劲喊了一嗓子,他就糊里糊涂地把钱给了那个伙计。那一刻,刘光玉的思想不在那包中药上,早已经飞到天堂里去了。刘光玉提着药包出了药房,他没有顺着集街向南而去,而是神使鬼差地往北走着,慢腾腾地走着,他的步子迈得很慢,脑子里不断回响着陈豁子刚才的话——瘟疫肯定传染,不传染就不叫瘟疫。他都为自己刚才问陈豁子的那些话感到可笑。
天色渐渐沉暗了下来,刘光玉围着口埠村的外围转了整整一个圈儿,最后越过冢子岭,来到他家的那片老坟地。他在老坟地里昂面朝天倒了下来,脑袋枕着马兰花的那座小小的坟堆,望着天空发呆。这片地刚刚收割了黍谷,空气中还弥漫着熟黍谷散发的那种淡淡的余香。天空清澈无尘,密密麻麻地撒满了星星。一弯新月悬挂东天,使这片大地尽披银色。几只不知名的夜虫偷偷轻啼,婉转动听,恍若从天堂传来的声音。刘光玉微微闭上眼睛,静心听着这一丝丝的啼鸣,他眼前愰过许多清晰的画面:他想起了爹给他张罗婚事的那个热闹场面,想起了马兰花洗了澡、从内房走出来的那一抹妩媚撩人的动感神韵。那一刻,他似乎听到了他的儿子们呼喊他的声音,但他没有搭理他们,他觉得他已经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他的灵魂早就去了另一个地方。
第二天,木生两口子去冢子岭捡谷穗儿,发现了躺在娘的坟堆上的爹。两口子忙跑过去拉扯他,发现爹早就停止了呼吸,身子已经冰凉了。木生兄弟商量着想给爹办个排三的公事,药房的陈豁子跟他们说明了情况,三兄弟只得当天就把爹匆匆下了葬,还依着陈豁子的意思在爹的坟堆上撒了一些白灰,据说这样可以抑制瘟疫传播。
刘光玉的死终究是换回了刘家的平安,他的三个儿子以及两个儿媳妇都没有传染瘟疫,在那场来势汹汹的瘟疫流感中幸存了下来。日子似乎又趋向于平稳,每家每户终于飘起了久违的炊烟,他们又都可以吃上热乎乎的饭食了。
这正是:
半粒糜谷系苍穹
官家难解土地情
神灵不眷悲怆事
生来死去还枯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