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羽化升天

　　又一次走入了荒凉的村落，破败依旧，孤零依旧，大秦公主已无法维持强装的镇静，那种想见又怕见的矛盾心理，在相互纠缠搏杀，让她再一次感受了痛苦的煎熬，呈现在脸上的是一阵红一阵白的交替变幻。
　　“师妹，你怎么啦，莫不是身体不适。”细心的韦日升察觉到大秦公主神态的变化。
　　“哦，没什么，只是想到马上要见到师傅了，心里有些激动。”公主搪塞道，又鼓足勇气疾步走到门前，正欲举手拍门，就听“吱呀”一声，房门已开。
　　“你们总算来了。”一个溢满沧桑的低沉声音响起，声调中不仅展露了辛酸的苦楚，还渗透着一种如释重负般解脱的情绪。
　　“师叔，我的师傅呢？”大秦公主已无法控制对师傅的思念之情，急忙对端坐在房中的青衣人问道。
　　青衣人没有回答公主的问话，却把目光投向公主身旁的年轻人。
　　韦日升一进来，目光一直在观察着这位青衣人，只见他一脸严肃，一对剑眉下双目炯炯有神，透露出一种不怒而威的威严，不知为什么，初次见面就对这位青衣师叔产生了一种无比的信任感。正在心中暗自琢磨时，忽然一束目光射来，竟然感觉到了一种灼热，心道：师叔的内力好深，目光都如此灼人。于是，上前一步说：“拜见师叔，我——”
　　“韦日升，太阳功练得怎样？”显然，青衣人对这位师侄知根晓底。
　　青衣人的问话十分突兀，让韦日升猛地一怔，好在他的反应极快，很快走出突兀，当即字斟字酌地回答说：“掌握了基本要领。”
　　“使一招佛光四照！”青衣人的话十分简练，却透露出不可违拗的气势。
　　韦日升点点头，暗纳一口气在体内运足，这才使出佛光四照，只见他的身体闪烁着一道道金光，紧接着那金光形成一个又一个圆圈，渐渐地那圆圈越来越大，竟将整个身体全部裹住，整个房里都是金光四射，耀人眼目。
　　“好！太阳功已练至九成了，已超出你师傅当年的功力，虽然还没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但已能够担负起为师报仇的重任了。”青衣人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
　　“为师报仇？！”韦日升有些内疚的说：“我曾经试图入宫刺杀炀帝，可惜功败垂成。而且炀帝与师妹——”
　　“炀帝与公主的关系另有隐情。”青衣人打断了韦日升的话头，继续说道：“这个事不久就会真相大白，而且炀帝之仇毋须你去报，我已有安排，只是时间未到，时间一到，他的下场一定会比陈后主更惨。”
　　“那么您所说的报师仇是指——”韦日升满是困惑地问道。
　　“当然是直接害死你师父的人，你知道师父是怎么死的么？”
　　“是身中摧心掌，致使五脏破碎而死，而且这人是从身后突袭的。”韦日升回答。
　　“是的，如果是光明正大的比武，被人打伤，无可非议，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可是作为一个武林头面人物，不仅甘当暴君的走狗，而且还使出下三滥的手段暗施偷袭，这等武林败类，人人得而诛之，只是这家伙武功奇高，一般武林高手很难与之匹敌，而且又深居简出，很难找到下手的机会，子报父仇，徒报师仇，天经地义，而且你的太阳功完全能够克制对方的摧心掌，所以你必须承担起为师报仇的责任。”
　　“师叔，那家伙是谁，在什么地方，我一定手刃此贼，祭奠师父的英灵。”韦日升恨恨地说道，两眼里冒出愤怒的火花。
　　青衣人摇了摇手，说：“报仇之事我会给你安排，你们拿出钥匙打开锦盒吧。”
　　韦日升忙将贴身锦盒拿出来放在木桌上，大秦公主也将红木钥匙拿了出来。
　　青衣人拿起红木钥匙套入锦盒上的心型锁中，往左旋转三圈，又往右旋转三圈，就听“吧嗒”一声，锦盒打开，里面是两束不同颜色的头发扎成的同心结，同心结中卷着两个红纸卷。
　　青衣人拿出一个红纸卷递给韦日升，说：“看看上面写的啥。”
　　韦日升接过纸卷展开，的确是师父的笔迹，于是念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韦日升明白，这是汉代司马相如表达对卓文君的无限倾慕和热烈追求而写下的琴曲，毫无疑问，师父正是借这首诗，表达了对师姑的爱慕之情。
　　大秦公主又将另一张红纸卷展开，只见写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当然是师傅用这首诗表示对师伯之爱的深挚与炽烈。
　　青衣人沉吟一阵，“唉”地长叹一声，十分伤感的说：“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啦。师兄与大姐青梅竹马，虽然师兄为人老实木讷，大姐性格开朗还有些刁蛮，可他们是真心相爱，而且还爱得如此之深。是你们的师公，我爹误了他们呀。本来，报仇应该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事，就因为我当时不在身边，这个责任就压在师兄和大姐的肩上了，而且也就因此毁了他们一生的幸福。都是我，都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争气。”
　　青衣人说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都怪我不争气，小时候不听话又任性，因为怕吃苦不肯习武，你们师公没办法，只得顺我之意，将我送到江西的一位大儒学家那里学习，一学就是十几年，回来后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师兄、大姐已先后踏上了漫漫报仇路。”
　　青衣人停顿了一阵，喝了一口茶，又接着说道：“我根据仅有的线索，开始寻找师兄和大姐，也踏上了江湖之路。我虽然不喜习武，可毕竟出生于武术世家，自小父亲就给我伐毛洗髓，习练内功，打下了一定的武学基础，而且在跟老师读圣贤书时，通过学习《易经》、《道德经》、《庄子》等经典，居然无心插柳柳成荫，从中有所颖悟，无意中步入了武学的殿堂，这才使我能够在龙蛇混杂的江湖中游刃有余，没多久我探明师兄在东都洛阳遇害，知道大姐也一定会来洛阳，我不习惯繁华闹市里的生活环境，便居住在这个荒凉的村落里。幸亏所习易理知识的指点，没多久果真遇见了大姐，大姐获悉师兄遇害，当即昏死过去，我虽用银针将她救醒，可她已失去了生的意志，只是为了寻找害死师兄的凶手，这才硬撑着病体四处奔波。我劝大姐在家静养，由我去追查元凶，可大姐坚决不同意，没办法我只能陪着大姐走南闯北，东奔西跑。这凶手行事诡秘，又是有意隐藏踪迹，且处深邃的皇宫之内，寻踪查迹可真不容易，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从摧心掌这条线索里查找到了真凶。”
　　青衣人陷入沉思，过了一阵这才说道：“当时大姐要去找那真凶拼命，可我知道武功差距太大，即便我们姐弟俩联手也非其敌，因为我们谁也无法克制他的摧心掌，在我们的印象中，唯一能克制摧心掌的只有师兄的太阳功了。于是我劝姐姐，摧心掌乃是邪派武功之首，而太阳功则是一切邪派武功的克星。虽说师兄已不在，可他还有传人，我们可以找到师兄传人，助他报仇。于是，我当即起了一卦，算定公主与韦贤侄相逢之日，你姐这才听从了我的劝告，放弃初衷，同意回洛阳等候，哪知因为心情郁闷，加上路染风寒，到了这里已是一病不起了。大姐虽然医术高超，无奈她心存死志，并无求生之愿望，好在心里还惦记着与公主中秋之约，这才强吊着一口气，只待公主来了后，她将心中之事交待完毕这才安心离去。”
　　“师叔，师傅她——？！”一见师叔点头，公主顿时倒在地上痛哭起来。
　　韦日升见状伸手正待扶起公主，就见青衣人摆了摆手，低声说道：“公主与师傅情同母女，其悲痛可想而知，让她痛哭将心中悲伤尽情发泄出来，以免郁结于心，憋出病来。”
　　韦日升缩回手，无能无助的看着公主嚎啕大哭着。只见她梨花带雨，流流满面，那种凄厉与悲伤，让人感到一阵阵心疼。一直哭了近半个时辰，公主的哭声渐渐地低沉下来，逐步地由呐喊般地哭叫化作抽抽嗒嗒的啼哭与抽泣了。
　　一场疾风骤雨似地悲情终于释放完了，韦日升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望着满脸泪痕双眼红肿声音嘶哑的公主，只能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将桌上的一杯茶端过去：“师妹，节哀顺便，喝口水吧。”
　　大秦公主十分感激地看了对方一眼，双手接过茶撮唇喝了三口，这才放下。
　　就听青衣人说道：“好啦，我带你们去拜见一下遗体，就要进行火化了。”说着将同心结和红纸卷又按原样装进红锦盒里锁好，连钥匙一起，捧在手里往外面走去。
　　韦日升拉着师妹，紧紧跟在师叔身后往前走去。一路上都是弯弯曲曲的山径小道，青衣人双手捧着锦盒，一走就是个把时辰，可他挺直着腰，疾步如飞，连身板也没摇动一下，可见内功之深湛。
　　韦日升幼小就跟着师父在深山里习武，走惯了山间小道，这一段山路倒能应付自如。可这段路对于大秦公主来说，可就勉为其难了，虽说也是自幼习武，可毕竟是大家闺秀，尤其还是皇家公主，又何曾吃过这种苦头，走了一阵已经是浑身汗水淋漓，气喘吁吁了，好在韦日升暗中相助，见她走不动，一手拉着她，一边频频输入内力，这才使她能够紧跟上来。
　　很快来到山脚下，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茶花烂漫，却已经没有了路径。韦日升正暗自琢磨：“师叔这是带我们去哪里，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就听青衣人轻声说道：“注意，紧跟着我的脚步走。”举步竟往烂漫的山茶树踩去。也真怪，那山茶树似乎颇有灵性，落脚之处纷纷让路，居然露出了一条路径。
　　韦日升拉着师妹，跟在师叔后面，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时而蹲下，时而跳跃，就这样走了约一炷香功夫，也就摸清了一些规律，发现这些盛开的茶花却是暗藏玄机，分明依照九宫八卦阵的原理布置而成，呈现出来的只不过是阵气所生发的障眼之雾气，而让人们视觉产生错觉而已，明白其中原理，要想破解倒也不太困难。于是他默念内功心法，暗纳一口气，摒除杂念，举目看去，果然一条条七弯八拐地路径，已是清晰可见，寻径落脚，轻松自如。
　　走着走着一块巨大的岩石横亘在前面，阻住了去路。正困惑时，就见青衣人站在岩石前，来回走了三圈，又用左脚“嗵嗵嗵”地朝岩石蹬了三脚，就听“嚓——”地一阵响动，岩石居然移动三尺，露出一个洞口，青衣人举步往洞里走去。
　　韦日升拉着公主紧随其后，忽然一股寒气直逼过来，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好冷呀！”就听大秦公主轻声说道。
　　此时，韦日升早已运起太阳功护体，当即将一股纯阳内功输了过去，问道：“好些了么？”
　　大秦公主即刻感受到一股暖流循着手少阴经流遍全身，身上顿时暖和起来，忍不住用感激地目光看了对方一眼，轻声地说道：“谢谢你，师兄。”
　　洞很长不过每隔三五十步就点着一盏油灯，正好可以看清脚下的路径。走了大约八百步左右，就听见传来潺潺流水声，果然没走多远就见一条阴河呈现在眼前，走近阴河，却见河面升腾起层层雾气，那雾气却是十分的寒冷。
　　韦日升十分惊奇地说：“师叔，这条阴河很不一般，寒气如此之重。”
　　“嗯！”青衣人点了点头说：“据说这条阴河来自于冰川之水，一年四季水寒如冰，尤其难得的是河床上散发的雾气温度极低，有利于物品的保存，我将你师姑的遗体放在这里，是因为她一直想要见见你这位师侄。”青衣人说到这里，声音哽咽，心中的悲痛再一次爬上了他那刻板地脸盘。
　　“你们跟我来。”青衣人说着直往阴河中央走去。
　　诧异之余，韦日升举目一看，这才从氤氲腾腾地雾气里，发现有一条长长地铁索在师叔的脚下延伸，当即用手拉着师妹的手，轻声说道：“注意脚下。”于是，长提一口气，踏上了颤抖的铁索之桥。
　　往前走了几十步，一股清香扑鼻而来，真奇怪这地方难道还会有花开，韦日升举目看了看，眼前都是雾蒙蒙地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这是去哪里呢，就在满腹狐疑之际，感觉到脚已落在了实处，这是哪里？就这么一愣神，耳中传来“啪嗒”一声响，眼前顿时明亮起来。
　　原来是亮起了四盏气死风灯，这灯光十分奇特，浓浓雾气对它毫无影响，而那强烈的光芒，宛如太阳般地将雾气驱散干净，眼前的视线豁然开朗起来。
　　韦日升这才明白，自己置身在一艘方舟之上，方舟中间黄灿灿的一片，却是布满了一簇簇绽放的腊梅，那股浓郁的清香就是由此散发开来。
　　真是奇哉怪哉，蜡梅花开之日多是瑞雪飞扬，故有雪梅之称，可现在才入深秋，何以能够如此的昂首绽放呢。正思忖时，就听青衣人说道：“公主，你先上前一步拜见师傅遗容吧。”
　　那公主登上方舟，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所迷住，还未从困惑中走出，听到师叔之言，急忙几步上前，看到师傅安静地躺在那里，情不自禁地跪倒在地，凄声喊道：“师傅——”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公主哭了一阵，青衣人催道：“好啦，时间不早啦，给师傅磕完头，就让开吧！”
　　韦日升急忙走上前，半扶半推将师妹拉开后，这才重又走上前，目视着师姑的遗容，只见师姑神色安详的躺在了那里，身上盖着一床金黄色的锦被，在簇簇蜡梅的映照下，焕发出灿烂的金光。师姑螓首蛾眉，腮晕潮红。哪里是一位辞世一年多的女子，分明是一幅活生生地睡美人图呀。不知为什么，他的脑子里蓦地浮现出一首诗“梦笑开娇靥，眠鬟压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他觉得梁简文帝萧纲的这首《咏内人昼眠》，似乎正是师姑此情此景的真实写照。看到这里，他恍然悟道，师父为什么对师姑一往情深，拥有着绵绵不绝地无比眷念之情。就在思绪无拘无束的放飞之际，一声轻咳闯入耳膜，他从沉思中惊醒，知道师叔在催促他，于是跪了下来，口中祷告道：“师姑，你放心，我一定会实现您和师父遗愿，让您和师父同穴共卧，合卺一处。”说完，“梆、梆、梆”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起身离开。
　　“好啦，你带公主退到船头上去，跪送师姑升天吧。”青衣人说完，几步走上前，将红木锦盒轻轻地放在遗体的枕旁，亦步亦趋地退后三步，口中念念有词，突然霍地一声，手中已多了一柄剑，就见他凌空腾跃，飞剑疾舞，刹那间方舟上空飘落下金灿灿的花瓣，顿时散发出阵阵芬芳馥郁的香气。
　　青衣人凄声说道：“姐姐，一路走好，不肖弟弟和师侄、徒弟恭送你羽化升天了！”忽地，一阵琴箫之声由远及近幽幽传来，青衣人已立于方舟之中，右手持剑，左手剑指，大喝一声：“疾——”就见剑指尖上迸射出蓝幽幽地一道火光，直扑向前，就听“砰”地一声，刹那间熊熊大火已将整个遗体吞噬。
　　青衣人反身挥剑，轻声喝道：“断！”那栓舟铁索应声而断，方舟载着燃烧的遗体和他们三人，顺溜直往前方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