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如歌（12）

　　孟高智高升了。年后县委领导班子调整，他的岳父杨保国把他从教育局调到县计生委做了副主任。
　　对于自己的高升，孟高智心里清楚，这完全得益于他的岳父，如果没有岳父的提拔，他如此年轻怎能当得了这计生委的副主任呢！但同时他也知道，他的岳父已经年近六十，再过几年就要退了，趁他这两年还在县委书记的位子上，自己必须加倍努力，干出一番业绩出来，这样他才能高升一步，做个局长或乡镇书记。他岳父一旦退下来，就再也无人为他铺路了，今后的路可就全凭他自己走了。
　　孟高智调到计生委已经半年了。在这半年里，他工作分外努力，全县十五个乡镇他已经走了一遍，一百五十多个村庄他也走了一多半。通过走访，他已经把各个乡镇的人口数据、超生状况做了更加详细的统计，并针对目前计划生育工作开展中存在的问题做了全面总结和深入分析；同时他还向领导提出了增设各个乡镇计生办人员的建议和强化村庄计划生育宣传的具体措施。刘产粮对他大加赞赏，不但采纳了他的建议和措施，还将工作交与他亲抓实施。
　　接下来几个月，孟高智开始到各乡镇开展具体工作，首先是扩充各乡镇计生办的人员编制，在原来的主任、统计员的基础上，增设了副主任、宣教专员等岗位；随后开始组织各村的计生专员到乡镇进行培训，同时安排计生办人员到各村庄开展标语、电影、宣讲大会等各种形势的宣教活动，对于计生工作开展较困难的村庄，孟高智采取重点突破的办法，要求各乡镇计生办干部包村，责任到人，限时解决困难村庄的计生问题。通过一系列措施的实施，各乡镇的计划生育推进工作取得了显著成绩。
　　在到平阳镇组织开展工作时，孟高智给计生办主任牛建功安排完工作之后，问他对计生办新增编制是否有合适人选。牛建功说：“这事来得突然，我还真没考虑过，不过您放心，三天之内我一定把人安排到位。”孟高智说：“如果你还没有确定人选，我倒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你可以考虑考虑。”牛建功已明白他的意思，说：“孟主任，您能亲自推荐，那就再好不过了。说实话，我这心里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人呢。”孟高智笑着说：“老牛，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实话跟你说吧，我兄弟高成现在我们村里的小学教书，我想把他调到镇里来……”
　　“没问题，孟主任，这事我来办，您就放心吧。”牛建功答应得很是爽快。孟高智端起杯子喝口茶水，说：“那好，老牛，就让他到计生办做统计专员吧。”
　　当天傍晚，忙完工作，孟高智回了一趟老家。晚上吃饭时，孟高智跟自己的父母说起了弟弟工作调动的事。他爹孟德武听了很是高兴，说：“好嘛，能去镇政府是再好不过了，这事能成不？”高智说：“能成，我已经跟牛建功说过了。”孟德武一高兴就跟妻子说：“快，把上次俭粮哥送来的酒拿来，我今儿要好好喝几杯。”郭兰英“哎”了一声，高高兴兴地去拿了。孟德武说：“智儿现在长大了，知道为你兄弟着想了。好啊，如此一来，今后成儿也是端公家饭碗的人了。”郭兰英把酒拿来，孟德武对着小儿子说：“快，给你爹、你哥倒上。”高成正要起身去端酒罐子，妻子田英站起身来，笑着说：“我来吧，爹。大哥给高成谋了一个这么好的前程，我要谢谢哥哩！”孟高智说：“田英，看你说的，一家人谢啥嘛！”孟德武笑着说：“就是，他是兄长，为兄弟考虑是应该的嘛！”
　　爷儿仨喝了几杯，孟高智说：“爹，高成要是去了镇里，那咱村的小学不就缺一名老师了？”孟德武说：“这你甭担心，耽误不了孩子们学习。成儿走了，咱再招一个老师。”孟高智说：“爹，您觉得梅香怎么样？”一家人都愣了，个个惊讶地看着孟高智。
　　孟高智看看大伙，疑惑地问：“怎么了这都？梅香不成吗？她初中毕业，当时学习成绩挺好的，说实话，她去教课真不比高成差。”母亲说：“智儿，她都结婚成家了，你咋还为她着想呢！”孟高智说：“娘，当初是我对不起人家，前段时间我听说她家现在的日子困难呀，外面还欠着钱呢！我就是想帮帮她……”他说着说着语气就低沉了。孟德武叹了口气，说：“欠下的债你还惦记着呢，好吧，这事就这么定吧。”
　　孟德武一应下，儿媳田英一时乐坏了。她说：“爹呀，您真是豁达哩。我替梅香姐谢您了。”孟德武知道田英和我姐处得好，平时跟亲姐妹似的，只怕她藏不住话，提醒她说：“英儿啊，这事没成之前可不敢跟外人讲，别到时候，成儿的事没办成，又得罪了梅香。”田英说：“爹，这您放心，我把得住嘴，赶明高成到了计生办我再告诉梅香姐。”孟德武说：“就是成儿去了计生办，这事你跟梅香说也不合适。”田英不解，说：“咋不合适？我跟梅香好着呢！”孟德武说：“你跟她再好，你也是咱孟家的儿媳，这事你要去说，她准不答应。”田英问：“为啥？”孟德武说：“你去跟她说，她必定想着是爹让她去教书哩，梅香是啥脾气你不清楚？那女子性子刚强着呢！你想啊，她心里正记恨着我呢，哪里肯领咱的心意啊！”田英忽然明白过来，她的情绪有些低落了，说：“还是爹说的是，我要跟她讲，她反而不会去了。”
　　过了半月，孟高成如愿去了镇计生办当了统计员。又过了几天，孟德武就把亲家请到家里，跟他说起了让我姐到小学教学的事。田俭粮是治华哥的堂叔哩，这事他当然乐意了。孟德武说：“这事，就由你跟梅香去说吧。”田俭粮明白他的意思，便欣然应下了。
　　这天吃过晚饭，田俭粮去了我姐家中。一家人正在院子里剥玉米，俭农大娘端来了一碗刚煮的毛豆给他吃，田俭粮抓了一把，慢慢悠悠吃起来。他和俭农伯先聊了一阵今年的收成，后来就说起了学校里的事。他说孟高成调到镇政府去了，学校缺了一名语文老师，问我姐乐不乐意过去教课。俭农大娘说：“这么好的事，能轮到咱？”田俭粮说：“咋不成呢！嫂子，只要梅香肯去，我去跟村委说。”治华哥说：“叔，您要是能说成了，这事好么！当个民办教师，一月三十块钱呢，这挣钱还不受罪的工作，比啥都强，你说是吧？”田俭粮问我姐，我姐却说：“叔，这事你若去求他孟德武，我是不会去的。”
　　田俭粮笑着说：“办这点小事，你叔还用求他呀？我跟你说，梅香，只要我跟他一提，他就得应下。你们别看他是支书，有时你叔的话他还是很听的，不信你问你爹，当初我还救过他的命呢。”俭农伯说：“是的，这事你要去说，还真能办成。”田俭粮说：“放心吧，肯定能成。”而后笑着说，“今儿中午，英儿还跟我说，心里盼着梅香去学校跟她作伴呢。我那闺女，跟梅香好着呢！说实话，这事还是她跟我提的呢，要不然我也想不起来。”俭农大娘说：“两姐妹今后能在一块教学，多好的事么。”田俭粮说：“是啊。梅香，那叔明天就跟村委说这事了啊。”我姐说：“那就劳叔费心了。”
　　过了一个来月，孟德武就帮我姐办了民办教师手续，我姐也就从农民变成了令人崇敬的民办教师了。还别说，我姐讲起课来还真不比孟高成差，学生们还都听她的话。但是，还不足半年，她就找田俭粮把工作辞了。田俭粮问她为啥不干了？我姐说自己身体不适，近一个月来，一上讲台脑仁就疼，这学实在教不下去了。再这么脚下去，自己痛苦不说，还耽误了孩子们。田俭粮说：“你可能太累了吧，要不先休息几日，等休息好了再给学生们上课，但这工作你先别急着辞啊！”我姐却坚持要辞，田俭粮去问我俭农伯的意见，俭农伯也说：“香儿想辞就让她辞了吧，别教下去再落下什么病来。”
　　其实，我姐辞了民办教师并非自己头疼，而是怀上二胎了。她知道按照当前的计划生育政策，她已经有了一个儿子，是不允许再生二胎的。但她又特别想要二胎，想要这二胎，她就得偷着要才行。如果再到学校里继续教书，迟早会被人发现的，等到被人揭发了那就晚了。到时候不但她的老师当不成，孩子也保不住了。与其这样，倒不如早点把工作辞了。
　　她把自己的想法跟公婆讲了，二老虽然舍不得让儿媳丢掉这么好的工作，但更想让她把孩子生下来，所以思来想去，他们还是同意了。
　　我姐怀上二胎的时候，金善水的女儿金秀已经两岁了。金秀能生下来也是不容易了，当初差点被拉到公社卫生院给打掉。王悦静发现自己怀孕子后，既高兴又慌张，唯恐被村里人发现揭发了。为了避人耳目，金善水便让她留在家中不再出门，家里喂猪的活儿也不让她再干了，请了堂弟金善林的媳妇每日帮忙喂猪，一月给她几十块钱的工钱。但过了两三个月，王悦静的肚子大了，再呆在家里也不成了，因为家里常有过来串门的妇女，保不准谁说出去，孩子就不保了。那天金善水跟妻子一商量，决定把她送到镇上她爹家里去住，如果外人问起来，就说到镇上的肉铺帮她爹卖肉去了。
　　尽管躲了出去，最后还是被计生办的给发现了。也不知是谁向计生办揭发的。一天中午，当王悦静和父亲正在家里吃午饭的时候，两个年轻人闯了进来。两人进来就问：“你是不是叫王悦静？”王悦静吓得哆嗦，说：“我是王悦静，你们是……”其中一个胖子说：“我们是公社计生办的，有人揭发你怀了二胎，跟我们走吧。”王俊山赶忙给两位让烟，陪着笑说：“两位兄弟，我闺女怀的是二胎，又不是三胎……”两人不肯接他的烟，那胖子说：“我们已经了解过了，你闺女第一胎生的是男孩，这二胎就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赶紧跟我们走啊，免得我们绑了她受罪。”
　　王俊山说：“两位兄弟，你们看这样行不？我们交罚款，罚多少你们说个数，我现在就把钱交给你们，我闺女你们就别带走了，成吗？”那胖子说：“大叔，这事要是就我们两个知道，那就好办了。但问题是，有人把你闺女怀二胎的事，直接向我们牛主任揭发了。现在你就是拿钱我们也不敢收了，还是让妹子乖乖跟我们走吧，要不我俩回去也没办法交差啊。”王俊山一看拿钱解决不了，只得眼看着自己的闺女被两人给带走了。
　　王悦静刚被带走，王俊山就骑着自行车来青龙岗找金善水了。他把情况跟金善水一说，金善水骂了一句：“也不知哪个王八羔子在背后捅了老子刀子！”王俊山说：“善水啊，你现在先别想是谁揭发的了，赶紧想办法去救悦静吧，再晚了，恐怕孩子就保不住了！”金善水从家里拿了五百块钱，急急忙忙赶到镇政府去了。
　　到了计生办，见到了牛建功主任，金善水觉得面熟，在脑子里一过，猛然想起来，这人是他初中同学牛建业的哥哥，金善水曾在中学时见过他几面。他正要跟他套近乎，牛建功瞅了他一眼说：“你是金善水吧？”金善水忙给他递烟说：“哎，牛主任，您抽烟。”牛建功接了纸烟，点上抽了一口说：“听说这两年，你养猪发达了啊。”金善水笑着说：“发啥呀，挣点辛苦钱。”牛建功说：“你也别谦虚，咱们镇上谁不知你金善水是万元户啊。但是发达了，也不能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啊!”金善水说：“那是，那是。牛主任，我真没打算要这二胎，正说要带我老婆去上环呢，就突然怀上了，真是意外。前几天，我在集市上遇到你兄弟建业，当时他还跟我说，如果媳妇怀了二胎，让我过来找您呢。我这正说找您呢，你弟妹就到您这儿了。”为了与牛建功拉近关系，他编了个谎。
　　别说，这谎一撒还真顶用，牛建功立刻变得和蔼多了，问：“你和建业认识？”金善水说：“认识，我俩初中同学，有一年还是同桌呢，当年玩得好着呢。我记得有一年端午节前下大雨，您还到学校里接过他呢，当时我还跟你说话来着。”牛建功似乎想起来了，说：“奥，是有这么回事，那天雨下得特别大，回到家衣服都湿完了，原来你是建业的同学，真是……快坐，快坐。”他竟跟金善水客气起来了。
　　金善水跟他唠了一阵话，从兜里把那五百块钱掏出来塞给他了。开始牛建功不肯要，后来还是半推半就地收下了。收了钱，牛建功就让金善水把王悦静领回去了，临走时，跟他说等孩子生了赶紧结扎。金善水说一定一定。后来金善水在平阳镇上的饭馆里请他喝过几次酒，又给他送了几回猪肉，一来二去两人很快成熟识了。一次喝酒时，金善水问起是谁揭发了他媳妇怀孕的事，牛建功醉醺醺地说是孟高君，说完又对金善水说不能去找他的麻烦，这事就算过了，今后小心他就是了。金善水嘴上答应了，但他的心里却更恨孟高君了。
　　那时候，各村里都有镇计生办的耳目，谁家媳妇怀了孕，只要肚子凸显了，过不了几日，计生办的人就直奔家里抓人了。一般抓了先不把孩子打掉，就等着家里人拿钱过来赎人，拿不出钱的，真就把孩子给打了。村里人都说现在的计生办就跟解放前的土匪绑票差不多，要么收钱放人，要么撕票。后来，孟高成听到这些话，摇着头说：“你们知道什么呀，不这么办能行么?上面每月都给计生办分着罚款的硬性指标呢，完不成咋办！让计生办主任自个掏腰包？”村民们一听，就爹娘老子地骂起来了。
　　不久，我姐也被人举报了，中秋节过后的第二天，就被计生办的人给抓走了。我姐一被抓走，一家人就都吓傻了，个个慌乱得没了主意。俭农伯去找他堂弟田俭粮，田俭粮说这事不好办，要么拿钱，要么找人，一下几百块家里又拿不出来，最后只得去找孟德武。孟德武说：“我是村支书，队里有超生户被抓了我就失职了，哪里能再去找牛主任要人去呀。”孟德武不肯去，我三叔和田俭粮就亲自去了，去了不但没把人要回来，还挨了牛建功一顿批评。说他们作为村委委员，在执行计划生育政策上，徇私枉法，没有原则。两人挨了一顿批，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后来还是田治宏去县城找了孟高智，才把我姐从计生办给救回来了。孟高智对我姐的事也真是上心，一得知消息，就匆匆忙忙赶到平阳镇政府了。见了牛建功直接要人，他说：“老牛，人呢？”牛建功碰倒了桌子上的茶水，问：“孟主任，您怎么来了？”孟高智说：“甭废话，梅香人呢？”牛建功立刻明白了，慌张地说：“在隔壁，在隔壁呢……”孟高智这才松了口气，平和了语气说：“老牛，刚才对不住了啊，我是太着急了。”牛建功擦着额头上的汗说：“没，没……”
　　孟高智打断他的话，继续说：“你不知道，我欠着她梅香的人情呢，你就当帮兄弟一个忙，把她给放了吧。”牛建功说：“孟主任，瞧您说的，我这就放人，这就放人……”那天，孟高智见到我姐，叫了她一声，我姐只是瞅了他一眼，一句感谢的话也没说就走了。孟高智站在计生办门外，怔怔地看了许久，这才感叹一声，匆忙赶回县里去了。
　　从那之后，计生办的人再没找过我姐的麻烦，就连村里的张翠兰见了我姐，也不说她超生的事了。我想大概是牛建功跟张翠兰特意交代了吧。
　　或许是那天我姐的冷漠，再次刺伤了孟高智，从平阳镇回去之后，他连续抑郁了好长一段日子。一次他在县政府大院见到了张阳，张阳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黑着脸没有理他；等走了几步，他忽然转身把张阳喊住了，让他到自己办公室里去，张阳乖乖地跟着去了。到了办公室，孟高智把房门一关，开门见山地问他，当年是不是他与杨莹串通好陷害了他。张阳一下就慌张了，他还想否认。孟高智冷笑着说：“杨莹已经把真相告诉他了。”张阳一看这事躲不过了，就接连掌自己的嘴巴给他认错赔罪。后来孟高智让他走了，但背后又让人去查他是否有违法乱纪的事，他是决心要整治他了。
　　过了些天，去查的人给他汇报，说那张阳偷偷要了二胎了，孩子一年前就出生了，只是被他送到农村姐姐家里去了。
　　当天，孟高智就让人把张阳的姐姐和那孩子给抓到县里了，随后就去找了文教局局长，跟他说了张阳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事，并以他岳父杨保国的名义说，“最近，咱们县的计划生育工作推行不力，遭到了地区领导的批评，特别是党政干部，没有带头执行。前几天杨书记给县计委开会还说，一定要在党政内部严抓严打，发现一个处理一个，决不能包庇、纵容”。就这样，张阳被县文教局开除公职了。张阳为此事曾多次求过孟高智，跪在他面前哭着说了家里的情况如何如何困难。孟高智说：“你求我也没用，我是不会帮你的，我也帮不了你。张阳，你要记住，有些事做下了就必须要承担后果的。”
　　但是，那时的孟高智没有料到，张阳真把他这句话刻到自己心里了。若干年后，张阳也让他为此事承担了极为严重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