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归家庭做贤妻 （下）

　　七
　　经过全家人的商讨，最后决定小弟弟张成林回乡务农，以避免被打成右派。哥哥张柏林带着张如峰回集宁，上班的上班，读书的读书。顾晓玲带着张如云和张如玉暂时住在家里照顾一家人的生活。张志林表示以后在村里好好学习干农活儿，不再胡说八道了。
　　
　　张柏林心事重重地回到集宁，办理了调回集宁的手续，被安排在铁路机修厂工区做班长。张如峰读二年级了，他每天在学校附近的铁路食堂吃饭。这时候是1960年的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大批的逃荒要饭的内地人来到塞外。他们能要饭的时候就要一点，得手的时候就偷一点儿，有时候甚至是动手抢劫。人们都说，内蒙古人烟稀少，生活比较好，起码能吃饱饭。
　　星期天，张柏林带着张如峰去郊区开荒种地，他对张如峰说：“秋天的时候，你妈妈就要回来了。他们一回来，咱家就五口人了，粮食可能就不够吃了。咱们开荒种地，等秋天收获了粮食和蔬菜，妈妈回家的时候，弟弟妹妹就有得吃了，不至于饿肚子。”
　　张柏林曾经在地主家抗长活三年多，地里的所有活计，他都精通，而且是个壮劳力，就是在农村干活他也是十二分的劳力。所以一春天他开了不少的地，种植了谷子和马铃薯、胡萝卜等等。
　　张如峰跟着爸爸干活，虽然力气不够大，但是动作要领都掌握得很好。爸爸表扬张如峰是个小农民，长大了无论做工、务农都是一把好手。张如峰很严肃地对爸爸说：“爸爸，我不要做工人，也不要做农民，我要当一名大学老师。二叔当中学老师没成功，我一定要成功地当一名大学老师。”
　　张柏林意味深长地说：“如峰，我的好儿子，你有远大的志向这很好，但是你一定要记住爸爸的话，一辈子都不要忘记，这样才能比二叔强。”张如峰问：“爸爸你说，是哪一句话，我回去记在笔记本上。”张柏林说：“‘逢人只讲三分话，绝不全抛一片心’。就是说不管跟谁说话，都要多一个心眼，留有余地，不可把话说绝了。”张晓峰说：“爸爸，我记住了。记在心里了，会终身不忘记的。”爸爸说：“这样的话，我就放心啦。你二叔和你三叔都很会用语言表示自己对世界的看法与众不同，所以他们就经常被抓住小辫子。言多必失，你一定要像我这样，不要轻易说话，多干活，少说话。”
　　“爸爸，你放心吧，我记住了。”张如峰干脆地回答父亲。他这时候最佩服的人是父亲，所以爸爸说的话，对于他就像圣旨一样。
　　在春天那些温暖的傍晚，张柏林一边带领张如峰干农活儿，一边絮絮叨叨地将许多人生道理讲给张如峰听。张如峰是个很听话的孩子，他将父亲的话记在心里，回去以后写在了笔记本上，多次琢磨这些话的道理。
　　一天爸爸的朋友来串门，问起老家生活得怎么样？张如峰说：“老家的生活比旧社会好多了。在万恶的旧社会，我爸爸给地主抗长活，累死累活吃不饱肚子，如今我们家有吃有穿生活好多了。”
　　朋友走后，张柏林说：“张如峰，你说的那是真话吗？”张如峰说：“爸爸我是在实行你的教导呢，逢人只讲三分话，也包括这位叔叔。现在报纸上都说人民的生活比旧社会好多了，我们也应该这么说，这样最保险，不会遇到二叔那样的遭遇。”
　　张柏林“哈哈哈”笑了：“小鬼头，你真是懂事多了。”张如峰说：“爸爸，我这叫做活学活用。”
　　后来张柏林叫张如峰在养路工区吃饭。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有个叔叔讲了一个黄色的段子，大家都“哈哈”大笑。张如峰也跟着笑了。张柏林突然对如峰大吼一声，一把夺过他的饭碗，同时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从此再也不让张如峰到养路工区吃饭了。张柏林事后对儿子说：“我容不得自己的儿女看见和听见那些不文明的东西！我的儿女将来都是文明社会的人物，不能从小沾染上流氓无产者的坏习气。”
　　张如峰对父亲的教导总是口服心服，这个时候的他还没有成长到青春叛逆期。张柏林在心里琢磨，趁着儿子目前还比较听话，服从管理，要抓紧时间把一些基本的生活理念灌输给他，这样等儿子到了青春期就比较好管理了。
　　
　　时间过得很快，夏天说到就到了，张柏林每周都带着张如峰去地里除草。他告诉张如峰该怎么样使用锄头，张如峰很聪明，很快掌握了除草的基本要领，他暗地里和父亲较劲儿，想胜过父亲。张柏林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心想：老子还年轻着呢，能让你个毛孩子超过了吗？于是父子两个在比赛中干活，一会儿就把地里的杂草全部清除干净了。
　　张如峰笑着说：“爸爸，你干农活儿又快又好，不减当年啊。”张柏林说：“你那两下子要想超过老子，还需要好好历练啊。”在张柏林的脑子里，自己一定从体力上和智力上胜过儿子，叫儿子服气，这样才能教育好儿子。如果儿子看不起他爹，那么教育工作就难以推进了。
　　炎热的夏天，父子两个去地里除草、浇水，张柏林从来不说照顾儿子年龄小，让他休息一下。而是尽量叫儿子多干一些，让他体会到劳累的滋味。在张柏林的脑子里，他以为，作为一个男孩，将来要挑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不能吃苦是不行的，虽然说孩子学习很好，将来也许会上大学，可能不需要体力劳动，但是体力劳动能够培养一个人的吃苦耐劳精神。所以我一定要在劳动中历练儿子。于是乎，他对儿子说：“以后你放学以后，先写作业，写完作业以后，爸爸如果还没有回家，你就慢慢学着擀面条，来，爸爸教你擀面条。”
　　那天他从取面粉开始，教会儿子如何和面、擀皮、切条。第二天，他故意回来很晚，当他进胡同口的时候，就闻到了儿子做面条的香味儿了。张柏林很欣慰，他想：三个孩子就是一群小羊羔，只要把长子张如峰训练好，他就会起到带头模范作用，自己的孩子们就会个个争气。自己还不老，也许还会生出老四、老五、老六……孩子越多越好，这将会改变家族人丁不旺的局面。对于一个文化水平不高的张柏林来说，他以为作为男人，能叫老婆多生几个儿子也是一种本事。
　　夏秋交替的时候，顾晓玲带着张如云和张如玉来到了集宁，她说：“老娘身体好多了，渐渐地从痛苦中走出来了，有人正在给弟弟们介绍对象呢，我在家不方便女方来家里住。家里房间太少了……”
　　张柏林给张如峰安排了一个任务，每天放学以后，写完作业教如云识字。如云已经5岁了，该识字了。张如峰非常听话，他每天教会妹妹认识两个字，第一天教会妹妹认识“爸爸，妈妈”。
　　张如峰用毛笔写了“爸爸”贴在爸爸的照片下面，又用毛笔写了“妈妈”贴在妈妈的照片底下。张如云很聪明，她只用一天就学会了。
　　张柏林下班回来，张如峰对妹妹说：“张如云同学，你拿出‘爸爸’两个字给爸爸送过去。”张如云做对了。张如峰说，“剩下两个字读什么？”张如云说：“妈妈。”张柏林高兴地笑了。从裤袋里掏出两粒水果糖给了他们，算是奖励。他说：“奖励好学生张如云，同时奖励张如峰这个小老师。”其实那是单位同事结婚给的喜糖，他没有舍得吃，带回来哄孩子的。
　　八
　　深秋季节很快到了，张柏林对儿子说：“咱们必须在下霜之前，把地里的庄稼抢收回来。”一个周末，他和儿子一起收回了全部谷子，将谷草送到马车社卖了45元钱。张柏林很高兴，说：“儿子，这45元钱相当于妈妈一个月的工资。妈妈不上班了，我们要搞点副业，把妈妈的工资替她挣回来。”张如峰说：“爸爸，这么说，谷子和土豆能卖更多钱，妈妈的工资更多了。”张柏林说：“谷子和土豆和萝卜，都不能卖，要留着自己家吃；即使卖，也是小部分。换点现金。”
　　有一天邻居白静姐姐对张如峰说：“如峰，你家的土豆那么多，能卖一点给我家吗？我们家都揭不开锅了。”
　　张如峰笑了，说：“我当是什么事儿呢？卖土豆啊，我可以做主，你先拿去吃，以后再给钱。”说着就从墙角拎出一袋子土豆给了白静。白静说：“有秤吗？称称重，我按自由市场价给你钱。”
　　张如峰说：“什么钱不钱的，这些都是我和爸爸种的，我爸爸很能干，种了很大一块地，收成了许多土豆，我们吃不完的，送给你们吃也没有什么问题。”
　　张如峰嘴里说着不要钱，又拿出自家的杆秤称了重量52斤。说：“按50斤算吧。”白静说：“自由市场上5毛钱一斤，我给你25块钱。”张如峰说：“粮局是4毛钱一斤，你就给我20元吧。”两个人争来争去，不相上下。
　　这时候，顾晓玲从外面回来了，她手里拿着鞋底，是那种千层底布鞋的鞋底子。她经常串门到别人家纳鞋底，麻绳用完了就回来拿。
　　张如峰说：“妈，白静姐姐家又没有粮食吃了，想买咱家的土豆，我正在准备给她称重量呢。”
　　白静不好意思地说：“张婶，总是给你们添麻烦。”
　　顾晓玲说：“这话说的，远亲不如近邻，你不是经常帮我家扫卫生吗？你看你帮我擦的玻璃真是那个词，怎么说来？”
　　张如峰说：“是窗明几净。”
　　顾晓玲说：“对，就是这个词。喔，我家没有值钱的东西，就是有土豆，拿去吃吧。什么钱不钱的。”
　　白静悄悄地对张晓峰说：“你以后不要用这个词，我一听，心里就不舒服，有点儿反胃。”张晓峰说：“为什么？这不是个好词吗？”白静说：“不是这个词不好，是爱说这个词的人让我反感。喔，别误会，不是烦你。”她停顿了一下，接着刚才的话头说，“这个是土豆的钱，给你收好。”张如峰推脱了一下，从中抽出一张五元的说：“我不能按自由市场的价钱，就按粮食局的价吧。”然后把其余的收下了。
　　最后张如峰从灶膛里拿出两个烤土豆，送给白静，让她带回去吃。张如峰家需要钱，不缺土豆，但是不敢把土豆拿到自由市场上卖钱。因为爸爸是工人，那样做会被开除的。工人卖土豆被定义为“资本主义的尾巴”。
　　白静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来张如峰家买土豆的。自由市场上没有这么好的土豆，价格又贵得要死。张如峰很自豪，他感觉自己这是替爸爸妈妈挣钱呢。他感觉自己已经长大了，家里的许多事情他可以做主的。
　　那天夜晚，张如峰看见爸爸带回一个叔叔，叫那个叔叔背走了一麻袋土豆，少说有200斤。叔叔留下一沓子钱，爸爸数了数，放到柜子里了。他们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样子，张如峰很为爸爸担心。等那个叔叔走后，张如峰问张柏林：“爸爸，那个叔叔叫什么名字？可靠吗？”张柏林说：“可靠，他叫韩晓乐是我们的老乡。我按粮食局的价格卖给他的，200斤，100元。”张如峰说：“爸爸，你要这么多钱干啥啊？这样做太危险了。”张柏林说：“小孩子家，懂什么？老子用这些钱给家里买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太好了。这样我也可以学骑自行车了。”
　　说完这句话，张如峰后悔了，他担心爸爸私自贩卖土豆会被人家说成是“投机倒把分子”。因为老师曾经对他们少先队员进行过社会主义教育，曾经讲过投机倒把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举例子的时候就说过私自贩卖土豆的事情。
　　那年春节的时候，张如峰家里新增了两件值钱的家具，一件是“飞鸽”牌自行车，一件是“五一”牌缝纫机。自行车是崭新的，从联营商场买来的；缝纫机是二手的，一个朝鲜人要回国，处理家具卖缝纫机，八成新，要70元钱，顾晓玲感觉这是个机会，这么便宜的缝纫机，不买是傻子。于是在全国人民都勒紧裤带过苦日子的60年代初，张柏林家买了两大件，格外令人嫉妒。不仅如此，孩子们还每个人得到了一件新衣服——妈妈为了学习缝纫机的使用，顺便给孩子们做了新衣服。张如峰清楚地记得母亲踩缝纫机的样子，母亲脸上满是幸福的微笑。
　　这一切都成为后来在四清运动中，张如峰帮助爸爸写了上百份检讨的原因。张如峰在回忆这一段历史的时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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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读初中的时候，有个星期天没有作业，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做，我便拿出从同学那里借来的一本小说，书名叫《鸟儿栖息在柳树沟》,是关于农村生活的故事。刚看了几眼，就被爸爸叫停了。
　　“儿子，来帮助爸爸写篇作文。”爸爸很严肃地对我说。我想大概是给谁写信吧。于是拿了信纸和钢笔。爸爸识字不多，家里写信都是我给爸爸代笔。听爸爸这么说，我做好了准备姿势。爸爸咳嗽了一声说：“检讨书……”示意我写。
　　我愣住了，我没犯什么错，写什么检讨书啊？我还没有写过这玩意儿呢。爸爸说：“写吧，是帮助爸爸写的。不是你的检讨书。”我只好低着头写下去。
　　“根据同志们提出的各种意见，我对自己所犯错误检讨如下：第一，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无产阶级的积极分子不应该开荒种地，更不该把收获的土豆拿到市场上去买，并且用卖土豆得的钱买了一台缝纫机和一辆自行车。在全国人民都勒紧裤带过穷日子的时候，自己却在开荒种地，这是自己小农意识的表现，也是资本主义尾巴没有割掉的表现，我在这里深刻反省。”我抬头看看爸爸，感觉事情很严重。我说：“爸爸，你这样给自己上纲上线、扣大帽子，恐怕要被开除党籍的。目前正在搞运动呢……”
　　
　　更加可怕的是在这以后不久的时间里，“史无前例”就开始了，张柏林的留党察看处分一直拖到1970年才得到解除。这一年他们家增加了一口人——张如峰最小的妹妹张如银。由于妹妹的出生，张如峰家的生活开始困难起来。关于那场运动，很多书籍里都回避这一段历史，那么对于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一个留党察看的党员是怎么度过的呢？这个问题留在下一章详细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