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归家庭做贤妻 （中）

　　五
　　乡村的夜是漆黑的，乡间小路更是看不清楚。张柏林和张成林以及顾晓玲都是凭着记忆在山间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张柏林背着最重的行李，肩膀上扛着女儿如云；张成林背着18斤大米，手里拉着张如峰；顾晓玲用背包带背着张如玉。一行六人匆忙赶路，跌跌撞撞地走在漆黑的乡间山路上。这条路弯弯曲曲从县城通到苍山村，总共有15里。都是崎岖不平的山路。
　　天刚刚下过雨，山路十分泥泞。张如峰第一次独自走山路，一路上摔倒了无数次，浑身都是泥巴，眼泪汪汪地走着。嘴里不停地说：“三叔，三叔，你慢点走，拉紧我。”顾晓玲心疼孩子，虽然十分吃力了，还是不忘记一路上叫着张如峰：“如峰，如峰，快点走，我们回家看爷爷去。如峰，好好拉紧三叔的手，小心点，别摔倒了。”顾晓玲感觉自己力不从心，对大儿子的爱只能用嘴来表达，没法付诸行动，因为她背上的孩子越背越重了。这时候他们才体会到：路远无轻物。当你走路很远、山路崎岖的时候，手里捏根绣花针都是很累的。
　　到达苍山村的时候，已经深深夜1点半了，村里的狗都睡觉了，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狗，全村的狗儿一阵狂叫。孩子大人都累极了，用人困马乏、鞍马劳顿来形容都显得不足了。到家后，他们给张如峰洗了脸脱了衣服，张如峰躺在炕上睡着了。张柏林、张成林直奔父亲的卧室。这时候的父亲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奄奄一息，就要死了。
　　母亲踮着小脚给张柏林他们烧开水，让他们喝水、洗脸，准备睡觉。母亲说：“一路上累坏了吧，抓紧时间睡觉吧，一切明天再说。”
　　二弟弟张志林呆滞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大家忙碌，他慢条斯理地说：“你们总算都回来了，我可以睡觉了。”然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熬夜好几天，也困极了。
　　
　　第二天，张柏林牵着小毛驴进城请医生，张成林找木匠做棺材，张志林上山采草药。下午时分，华威医生被请来了，他给老爷子号脉、用耳朵贴在胸部听了听，然后开了三副中药，说：“你们跟我回县城找方子拿药。如果三副药吃下去，见好，你们再来找我，咱们继续治疗，否则，就准备棺材吧。”
　　张柏林再一次用小毛驴驮着医生回县城，跟着他去取药。张成林已经请回了木匠，做棺材正式开始。按照当地的乡俗，如果老人大病，孩子们给他做棺材，是用来辟邪的，兴许老人能起死回生。张家的寿材早些年就准备好了，松木的，就在院里的西厢房放着呢。
　　第三天下午，婆婆说：“柏林媳妇，你去磨坊里磨点小麦面，我给你看着如玉。”顾晓玲就背起半袋子小麦去磨坊了。张成林说：“娘，我去庄稼地里浇水，有事儿叫如峰去喊我一声。”
　　张如峰在院子里玩耍，忽然听见屋里爷爷有动静，赶紧跑回屋里看。原来爷爷要吃东西。张如峰高兴极了：“爷爷，我给你泡饼干吃，好吗？”爷爷点头了。张如峰给爷爷泡了三块饼干，他喂爷爷吃泡饼干。爷爷已经很久不吃东西了，张如峰大声喊：“奶奶，爷爷要吃饼干，他要吃泡饼干……”奶奶放下孙子，颠着一双小脚，走进屋里。
　　他们祖孙两个给爷爷喂了饼干。爷爷吃着吃着咬紧了牙关，呼吸出现了异常，只出气不吸气。“糟了，爷爷要死了。快快，去叫你娘和你三叔。”
　　张如峰撒腿就跑，先去告诉妈妈说爷爷要死了；又去菜地里叫三叔，一边跑一边喊：“三叔叔，快回家，爷爷要死了。”
　　顾晓玲回来了，看见老爷子正在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她赶紧从柜子里拿出准备好的寿衣给老爷子穿。婆婆也帮忙穿。院子里如玉和如云看见大人们都惊慌失措的样子，吓得哭起来。
　　当三个孝子赶回家来的时候，院子里的木匠已经把老爷子放在了挺尸扳上。张柏林把买回来的药扔在地上，张志林采药的篮子扔在院子里，张成林跪在父亲的灵堂前，三个兄弟发出来惊天动地的哭嗥声……
　　按照乡俗，人死了，要停尸三天，灵堂设在老爷子的卧室里。亲戚朋友都来吊孝。张柏林、张志林和张成林三个孝子轮流给父亲守孝，全村的小字辈都轮番来敬香。
　　三天后，发丧，全家人披麻戴孝，三个孝子拿着哭丧棒；张如峰作为长孙，也拿着哭丧棒。张柏林摔了盆，全家人一起哭，把老爷子送到祖坟。
　　一直到下葬的时候，张如峰才大哭起来，他才意识到爷爷从此再也回不来了。烧了一七，张柏林他们的假期到了，张柏林要带着张成林和张如峰一起回集宁。张成林忽然说：“哥哥，你带着张如峰回去吧，你不能没有工作，你需要养家糊口呢。张如峰在集宁铁路小学读书才有前途，我们家咱们这一辈儿就算完了，就看张如峰他们这一辈人能不能出人头地了。”
　　张柏林不明白，问为什么？张成林说：“二哥因为说咱们家乡穷，被打成右派，而我说过比他还要过分的话，这次车站上有人反映我有右派言论，我怕也会遇到二哥一样的命运。与其让人家打成右派返送回乡，不如我自己回乡当农民。”
　　张柏林问：“二弟你不是回家来探亲的？”
　　张志林说：“我被打成右派了，是回乡改造的，父亲的病就是叫我气得。”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张柏林一屁股坐在太师椅子上愣住了……
　　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对二弟张志林说：“给大哥详细讲讲是怎么一回事儿，这几天哥哥忙着父亲的事，也没有了解你的事情，对不起了，你就如实地跟哥哥说一说吧。”
　　二弟张志林突然跪在地上，大哭起来，边哭边讲述了他的遭遇……
　　
　　
　　六
　　
　　张志林哭着说了以下的话：
　　弟弟我是咱村里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张家第一个有文化的子孙，父亲对我寄托了很高的希望。我本来也想大有一番作为的。于是我在大学期间除了汉语言专业的学习以外，还自修了中医，并且经常研究一些民间秘方，对治疗不孕不育症和小儿癫痫可以说是有独到之处。这些年来，在教学之余免费给不少人治过病。经过我的治疗怀孕生子的不下一百人。治疗好的小儿癫痫也有几十个。这也是我最引以自豪的事情。学生们有个什么头痛感冒的，我就用针灸给他们治疗，这样没有毒副作用，还可以为贫困的学生省下钱。为了这件事情，学校还多次评我为优秀教师、教书育人模范等等。
　　弟弟我教书的那所学校是一所高级中学，我在语文教研室也是一名出类拔萃的教师。过年过节搞个什么活动，少不了要写个对联什么的，我们那些教师和学生都很喜欢我的毛笔字。每年放寒假的时候，一些学生就排着队向我求对联。一到这个时候，我们语文组就成了我的天下，我思如泉涌、奋笔疾书，美好的词汇写也写不完，感觉就好像把美好的祝福送到每一位学生的家里一样。我的最大缺点是性格比较内向，不喜欢游戏玩耍，不爱好文体活动，也不愿意多和人交际。这也影响了我去追求女朋友。不过追求我的女孩子倒是有几个。其中也有一个是我最喜欢的，她皮肤白净、丰乳肥臀、高高的个子，总是面带微笑。是一个有生育能力的好媳妇。我们经常在一起看电影，散步，爬山，写诗，她是我心中的红颜知己，也是一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本来我打算明年春节把她带回来给爹娘看看，要是你们也喜欢，那我就娶她为妻。可是谁曾想到一切祸害都起源于我这张臭嘴，把个好端端的媳妇也吓跑了。
　　唉！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上午，1957年7月那个骄阳似火的上午，我们没有上课，全体教师开会学习，会议的中心议题是和政府说说知心话。我本来不想说什么，我对这种政治学习不感兴趣。我们教研室十三位教师，大家都发言了。他们有的说自己家最近几年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原先是要饭吃的，现在是当人民教师能吃饱饭了；有的说家里以前没有地，现在有了自己的地，生活比以前好多了。也有的说，自己以前是资本家的大小姐，不会劳动，过着寄生虫的生活，解放了，自己出来工作了，感觉生活很充实等等。我想他们都是说好听的话讨好领导呢。我不甘愿编谎话讨好领导，也没有胆量和人家对着干，于是只能选择闭嘴。
　　可是没想到最后主任却说：“张志林，你也发发言吧。大家都说了，你不愿意向政府交心吗？你要把心里怎么想的和政府说一说才对呀。”我说：“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主任说：“你实事求是地说就行了”。于是鬼使神差，我就如实地说：“我们家是中农，解放前是一亩地一头驴五间房子，现在还是一亩地、五间房子，驴参加了合作社，还归我们家养着，没有什么变化。我们家乡是贫困山区，虽然解放这么多年了，可是乡亲们的生活还是很苦的，有的家连野菜都吃不饱，我家这样就算生活得不错了。”就这样，会议记录交上去不到一天，领导就召开全校教师开大会，批判我的右派言论，说我是变相地攻击社会主义。于是乎各位同事都积极发言，揭发我的反动言论。我真是佩服他们，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找到我某时跟某人说过的一些话，都作为我的反动言论被揭发了出来。接着是没完没了地批判和斗争，叫我站着凳子上，低头挂着右派的牌子，听任那些人对我的批判和揭发。我从小到大没有遭受过如此的羞辱和污蔑，心身都受不了这种非人的折磨。于是，一天夜里，我找了一根绳子，想吊死在宿舍里算了。没想到活着不容易，死去也很难。我刚刚吊上去，就被同学发现了，结果没有死成。这也是我的一大罪状。人家说我是以死来要挟领导和政府，与反右运动唱对台戏。天啊！我是既没有活路，也没有死路呀。只有活受罪的路呀。娘呀，我的精神崩溃了。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闭上眼睛就做噩梦。梦到他们要瓜分我的肉，梦到毒蛇咬我的心，梦到我喜欢的女人被野男人强奸了……
　　去年秋天，他们对我的批判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反绑着我的胳膊，把我吊在校园的大树上，整整一天一夜，没有吃一口饭，没有喝一口水。当放我下来的时候，我的胳膊都失去知觉了。我真是生不如死呀！最后，我被判返送原籍劳动改造。在回乡的火车上，押送我的大胡子用剃须刀一刀一刀地割我的手取乐。我反抗，他就叫我喝他的尿，我实在忍受不住了，趁着列车临时停车刚刚起步的一霎那，纵身跳下飞奔的火车。我不知道这样是否可以顺利地逃跑，但是当时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我心里只有一个信念：我要回家，回家见我的亲人一面，见我的爹娘一面。
　　弟弟我受了伤，被一个放羊的老大爷救了，他把我藏在一个山洞里，给我送饭、送药、送水，治好了我的腿伤。叫我喊他爹爹。他说，他有一个儿子也是个大学生，在一次体育课上游泳的时候，不幸掉到水库里淹死了。他真是像爹爹一样亲我呀。把家里不舍得吃的鸡蛋、挂面、罐头都拿来给我吃。可是，他的行踪还是被人发现了。一帮民兵说我是越狱的逃犯，半夜里来抓我。老爹爹为了掩护我，叫民兵给打死了。我死里逃生，一路讨饭回到了家呀。哥哥呀，弟弟不孝呀，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这张臭嘴给自己惹了这么大的祸，给家族带来了这么大的耻辱！我给祖宗丢人了呀！我是张家的不肖子孙呀！我要扇自己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