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孝子怼娘

　　一进入插秧时节，农事突然多了起来。柳仲元知道，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村干部还是靠田地养家，庄稼耽搁不得，也耽误不起。
　　为减少对他们的干扰，柳仲元将村委五人，从星期一至星期五排班，一人负责一天，当天有事的，可自行调节或请假。下乡用自己的车。
　　一大早，村支书龚卫国就打来电话，歉意道：“柳书记，哎呀，真是不好意，今日要打田，不得闲。要走访的贫困户，都联系好了，就不陪你去了，对不住啰，有事咱们再联系。”
　　“没事，忙你的去吧，咱俩不用这么客气。”柳仲元毫不介怀，笑着应道。
　　柳仲元一人走访，边开车边欣赏沿途风景。
　　四月晚春，青山叠翠，草木葳蕤，鹧鸪鸣叫：“割麦栽禾，各顾各个。”声声叫唤，传得很远……
　　农田里，耕耘的拖拉机，在来来回回地奔忙，“突突”声中，一行行的将土捣烂，将田耙平。
　　一丘丘耕好耘平的农田，注入了水，明净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它们盘踞着整个山脊或整条山谷，千层万叠，极为壮观。那弯弯的田埂，如五线谱，似等高线，黑白勾勒，如诗如画，美得令人窒息。
　　有了车，路途的远近，不再是问题，走村串户方便多了，活动的空间一下就拓展开来。一天下来，人也很轻松。
　　第二天，廖大平也打来电话：“柳书记，今日要抛秧，向您请个假，不好意思哈。一个人去，没事吧？”
　　“放心，栽禾要紧，没事。村子我也熟了，哪儿都去得。”
　　路上，见一老汉立在田埂上，手拄着锄头柄，正在歇息。身后的水田，像盛着一块水豆腐，水清澈见底。稍远处，几只青蛙趴在水面“哇哇”地鸣叫。
　　柳仲元上前搭讪，递给对方一支烟，又小心地帮对方点上。
　　“老哥，忙哈，田都打好了？插了几亩地呀？”柳仲元笑了笑，说道，“哦，忘了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咱们村的第一书记，姓柳。”
　　得知眼前的人是第一书记，老汉亲近了许多：“哦，是柳书记啊。作田人，眼睛蠢，一下没认出来，莫要怪哟。”一笑，一脸的褶皱。抽着烟，话也多起来，“柳书记，不忙，田都是请别人打的。现在啊，作懒汉田，牛都没养了。正放减些水，准备抛秧嘞！”
　　“哦，请人打田，一亩要多少钱？一年的收入还可以么？”
　　“没啥收入。柳书记，我算给你听，打一亩田，要一百元；请收割机割，一百元一亩；农药化肥，一亩田至少得二百。一亩田的产量，能有个八九百斤，算好的，卖湿谷，80元一百斤，刨去成本和开支，就落口粮。现在作田，人是快活、轻松了，就是挣不到钱，不如打工。”
　　……
　　时间一晃，已是星期三，轮到黄淑芳。
　　黄淑芳是个闲人，没啥事，全程陪同，乐陶陶的。见柳书记与村民在一起，格外亲，好像他就是这村子里的人，无论老少，遇上了，都能说上几句，还挺聊得来。
　　相处得熟了，说话也随意，黄淑芳好奇问道：“柳书记，我发现你，忒喜欢与老表待在一起吔！”
　　柳书记带些疑惑望着她。
　　为了将意思表达更清楚些，黄淑芳想了一想，道：“你，你乐呵呵的样子，不像是装的。看得出来，是发自内心的，不像其他干部，有些假！”说完，带着小女人般天真烂漫，“吃吃”笑问道，“能问下为什么？”
　　“哦，有这事？我倒没觉得。嗯……我想想，大概是艳羡村民活得简单，真实，活着的人，就是他自己！受其影响，或者是感染吧，不知不觉，也跟着简单、真实起来，活着的人，也是我自己！”
　　“太深奥了！难道……活着的人，不是自己？”黄淑芳皱眉思索着，随即眉头一展，“哦，我似乎明白了，一个是真实的自我，一个是假的。嘻嘻，很有哲理哟！”
　　“真聪明，一点就透。没瞧出来，你很有慧根啰！”
　　听了柳书记的表扬，黄淑芳心里甜甜的、柔柔的。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与柳书记在一起，自己也是最开心最轻松。
　　正说着话，柳仲元接到县妇联主席旷海兰的电话，她亲自带领妇联的同志来到南水宛，捎来一大堆洗好、熨好、叠好的衣裤。
　　柳仲元确实在等衣服，立即返回村部，让黄淑芳挑了三身八成新的衣裳。余下的，还比较多，旷海兰没吱声，衣裳一定还有它用。柳仲元知道，妇联也出力不小，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旷海兰也没矫情，没推辞，看了一眼柳仲元与黄淑芳，笑了笑，说还有事，赶往其它乡镇去了。
　　柳仲元简单说了一下衣服的来源，就吩咐黄淑芳赶紧给单一阿婆送去。临走前，黄淑芳迟疑了一下，用探询的目光看了柳书记一眼。柳仲元心领神会，笑了笑：“单一阿婆是个明白人，没有啥要交待的。”
　　单一阿婆拿到衣裳，欣喜不已，感激得不行。现场试了一下，非常合身。一旁的黄淑芳眼珠子快瞪圆了：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裳，单一阿婆完全变了个人！
　　阿婆有些羞涩，赶紧脱下，说留着过年时穿。黄淑芳心思玲珑，悄悄道：“单一阿婆，您老现在就穿。您老留着不穿，柳书记会以为您老嫌弃呢，会不高兴，难过。衣裳是柳书记特特叫我赶紧送过来的。”
　　单一阿婆也没扭捏，当真就穿上了。还轻声说了一句雷倒黄淑芳的话：“你同柳书记讲，我同意拆围墙。”
　　这阵子，阿婆俨然成了新闻人物。搞卫生、扫村道、捡垃圾，总是冲在前头，干劲十足。突然不戳竹棍了，改拄拐杖！也不再整天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了，人也活泛了，打扮得清爽利落，精神头足足的！仿佛十多年前的那个爱干净、讲体面、热心助人的单雄堂客又活回来！
　　村民的思想觉悟似乎也抽芽了，还“噌噌”地长，村子里，谁行了善行，有了义举，村民争相在微信群里晒。冷血、袖手旁观，沦为唾弃的对象，敬老扶幼、邻里守望相助，成为时尚时髦！
　　这一切，幕后的推手，自然是柳仲元、黄淑芳、十三伢子，甚至国中老娘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对那根拐杖，国中老娘是认真瞧过，笃定是根上好的，还当着众人的面，毫不吝惜地着实夸赞了一番。
　　今天，单一阿婆穿上了新衣裳，还说，同意拆她家的围墙！
　　十三伢子赶紧回去向娘老子汇报，乐道：“娘耶，单一阿婆穿上新衣裳嘞！啧啧，洋气哟，跟城里人似的！娘耶，老嬷亲同意拆她家的围墙啦！您老说说，这柳书记，是不是也忒神啦！”
　　这段日子，十三伢子没少在老娘跟前念叨柳书记的好。
　　国中老娘突然不喜不爱道：“个哒老嬷亲，唱戏一样！你讲么子哒？她有么子新衣裳哒？你也个大年纪了，莫像个诈尸鬼样！”
　　十三伢子听了，不由一惊，娘一向是欢喜的，今个咋了？怄谁的气？
　　见十三伢子愣住了，莫名其妙，国中老娘口气放缓了些：“柳书记给她买拐杖，娘说过了不错。我这老姐姐，最爱个好，书记送的东西，拿着体面嘞！你讲，老嬷亲穿新衣裳，她哪来的？穷得骨头都干了，哪来的钱买新衣裳哒？我送她衣裳，她硬是不要嘞！”
　　十三伢子一副听训顺从的样子，心里却道：“娘老子吔，就您老这身板，您的衣裳给她当风衣还差不多嘞！村里人谁不晓得，自单雄去后，阿婆的心就死了，不再梳洗妆扮了，会稀罕您老的几件旧衣裳！”
　　这些大不敬的话，只能在心里，脸上还得装着高兴欢喜，赶紧道：“娘耶，您老真是火眼金睛嘞！老嬷亲的衣裳，不是花钱买的，只有八成新，但很合身，像量身定做的一样。隐隐听到淑芳主任讲，好像是柳书记卖唱什么的换来的。具体是怎么回事，也没细问。”
　　国中老娘点了点头，此事算是撇下了，想起另一事，问道：“老嬷亲答应拆她家的围墙了？那，要了不少钱吧！做了多少工作哟，她讲，是单雄给她留下的，要留着做个念想。人家夫妻感情深，不作兴钱，我也没么子话讲。现在想通了？想通了就好！想通了就好哦！”
　　国中老娘以为，金钱冲破了她老姐姐的防线，也替她高兴，感情这东西，虚无缥缈得很，自己与国中，就是例证！
　　“不是的嘞！没讲钱。由修路老板免费翻新房子，效果图也出来了，是柳书记请人做的，我看了，漂亮哟，恐怕要花不少钱喽！也不知柳书记是怎样谈成的，真是厉害哟！”
　　作为村小组长，十三伢子回归本色，正为终于解决村里半边路的事情激动呢，汇报起来不觉喜形于色，挺带劲的。
　　国中老娘听闻，大惊失色，迭声叫道：“何得了啦！何得了啦！这个哈醒婆吔，翻新房子，作么子哒，有么子用哟？”转而凤目圆睁，“么子鬼书记呀，弄几件衣裳，就给她灌了迷魂汤哟！”说着说着，起了哭腔，“我命苦的老姐姐呀，老懵了哟！何不趁势抓几钱在手上呢？快八十的人了，连副棺材板板莫得有哟！”
　　国中老娘悲从心来，怒不遏，响起了巴掌：“十三伢子吔，我警告你，你们莫要串通起来，做这起昧良心的事！唐富员，唐队长，现在你能干了！抖起来了！老娘告诉你们，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嘞！你们这样子害我那苦命的老姐姐，会遭天谴，要遭报应！我……我跟你们没完！”
　　国中老娘还以为柳书记替单一阿婆争到了一笔上好的钱，谁承想是这样。十三伢子委屈得不行，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自己兴兴头头赶来报告好消息，让娘也欢喜欢喜，谁知反惹了一身的不是，还编派上了柳书记。
　　担心娘会坏事，少不得又是低声下气赔不是：“娘吔，你莫气哟，我们做错了，您老慢慢细细教导就是，莫气坏了身子。哪天呀，我叫柳书记来认个错，娘吔，您老莫气啰……”
　　十三伢子心里清楚，娘的话，一向就是真理，也是结论！娘的火辣性子和霸道，外人是没机会领教。娘在外面永远是五月风，笑都笑得端庄。娘在家里，却有下不完的寒冬雪。爷老子与娘对抗了几十年，终究还是败下阵来！小时爱顶撞娘，没少吃娘的用巴掌烧出来的红烧鱼，用指头敲出来的毛栗子。儿女们从小就明白，不按娘的意思行事，会落个什么结果！
　　十三伢子只能软言软语细细磨，让娘慢慢回转过来。谁知，娘这回丝毫没有转圜的迹象，黑着一张脸，斩钉截铁放话：“你们打的么子主意，骗得了她，休想瞒过老娘！只要老娘还有一口气在，你们休想得逞！”
　　见娘老子油盐不进，且越说越狠，十三伢子不禁轻轻怼了一句：“娘要讲理哒，您老这不是讹上了？”
　　国中老娘一听，这还得了，怒发冲冠：“好好，真是娘的好崽哟！为了别人，顶撞娘嘞！好好，与你爷老子一样，想逼死娘，盼娘早死嘞……”言罢，伤心伤肺呜呜嘤嘤哭起来了。
　　十三伢子一下慌了神，说话猛浪了，冲撞了娘，赶紧跪下：“娘耶，您老莫哭哒，是我错了。娘耶，您老莫哭哒……”死劝活求，娘还是不肯罢手，笃定要管此事。
　　十三伢子没辙了，怕坏了柳书记的大事，又不想落个不孝之名，招致两个妹妹的数落。解铃还得系铃人，万般无奈，赶紧向淑芳主任求助，让柳书记上门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