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书记会老娘

　　话说十三伢子追悔，话说得孟浪，激怒了娘，娘发起狠来，全无转圜余地。娘的心思，他最清楚：艳羡单一阿婆夫妻情深，自己惨淡凄凉；一直在自己呵护下的“老姐姐”，转身“投靠”了柳书记，难受；柳书记一直没来登门，受轻视了；儿子似乎又要倒向“敌营”……林林总总，复杂着。心病终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黄淑芳感觉事态严重，国中老娘的能量不可小觑，出来作梗，准能坏事。赶紧联系了柳书记，希望抽空来与国中老娘见上一面，并将国中老娘作了简单介绍。
　　柳仲元二话没说，风风火火赶了过来，为了稳妥，捎上了黄淑芳。
　　只见一栋四层楼耸立着，地势高，气场十足，有堂屋、旋转楼梯、东西两厢房，昭示主人地位超然，以及富足和能干。又见国中老娘体态丰腴、肤色白皙，一身收拾得干净利落。如不是有介绍在先，绝对会以为是退休后赋闲在家的老干部。
　　柳书记登门拜访，国中老娘迎了出来，很端庄，客气道：“书记来啦，欢迎欢迎！莫外面站哒，快屋里坐。十三伢子，快请柳书记屋里坐哒。”平和的语气，透着长者的温厚，却也不怒自威。
　　“大娘，您好！今天才来看望您老，来迟了，不好意思哟！”来时还有点小忐忑，怕甩脸子，甚至跺脚拍手，毕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见以礼相待，暗道，来文的就好办。
　　柳仲元没有进屋，望着房子，一脸的艳羡道：“哎呀呀，您老这房子，真气派，真是威武哦！您老真是能干，搞得好，搞得有哟！”照着村子人说话的腔调，柳书记毫不吝惜夸赞之辞。
　　“没有书记说的好哟！没有书记说的好哟！”国中老娘听了，心里熨帖，心想，这伢子，人长得俊，嘴也甜。
　　“您老在村子里，德高望重，崽女又有出息，令人敬仰，让人羡慕哟！”一起入屋，柳仲元随口又奉承了一句。
　　“莫这样讲哒，是政策好，托共产党的福哟！”国中老娘应承了一句，与柳书记一起落座，并排坐在上首。
　　十三伢子赶紧将沏好的茶端来，柳仲元接过，象征性抿了一口，轻轻搁下，微笑着看向国中老娘。
　　“大娘，真没想到，您这么年轻！哎呀，叫大娘，怕是叫老了，喊着也别扭。不如叫姨娘，怎样，这样子，自然些！”
　　国中老娘也在观察柳书记，很阳光，透着亲切，如和煦的春风。心里的冰悄然消融了些，脸上多了些亲和之色。
　　见国中老娘没反对，柳仲元顺着竿子往上爬：“姨娘吔，按理说，早该来拜访您了，怪我年轻不懂事，工作也没经验，被杂事搅扰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竟落下您这样一尊菩萨没拜，嗳呀，罪过哟！”
　　黄淑芳听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柳书记今天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恶心呐？转念一想，明白了，这是假的柳书记，为了工作，情非得已！真是难为他了，又看了一眼这个阳光大男孩，不禁有些心疼。
　　国中老娘却受用，多了股暖融融的感觉，对柳书记迟迟不来登门拜访的介怀，消散了不少，甚至有些喜欢起眼前的这位年轻书记。
　　一番热热闹闹的寒暄，看似春风十里，但俗话说得好：脸好看，话好听，事难办！国中老娘之所以称作老娘，岂是好糊弄的？光是嘴上拣几句好听的话，就想过关？也忒小瞧人了！
　　众人开始认真喝茶，仿佛茶水中有着无穷无尽的滋味。十三伢子在一旁，提心吊胆小心地陪着笑脸，他在等待着正题，又害怕切入正题，更怕柳书记与娘吵起来，脸上的笑容笑得都有些僵硬了。
　　眼见着就要陷入尬聊，柳仲元放下杯子，语气平缓地说道：“姨娘，有个事，想跟您商量一下。咱们村的环村路，是个半拉子工程。大家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甭说看相不好，也着实不方便，也不安全。前一阵子呢，我走访了单一阿婆，同她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知道她心里苦、内心很孤独。说句不好听的话，没有几人能真正走进她的内心世界，能真正懂她！
　　“从表面看，单一阿婆是亟待生活上的帮助。其实，她最大的贫困，是精神上的贫困！自打她男人单雄走后，她的世界就坍塌了，灵魂都没了，也彻底失去了依靠！勉强挣扎着将孩子带大，孩子又不争气，让她对生活彻底失去了信心，并由此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加之村民又看不起，甚至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听说，有人在背后还骂她巫婆、癫婆、疯婆，喊她单一阿婆。她默默承受着，渐渐形成逆反心理，内心堆满仇恨！所以，凡事喜欢对着干，撒泼呀，耍赖呀，唯有这样，才能显示自己的存在，心里才会好受些。所以，我可以明确地并负责地告诉大家，她真正最需要的不是钱，并不是物质上的帮助，而是希望得到尊重！她真正需要的，是做人的尊严！是做人最起码的体面！老乡们，人毕竟不是动物，不是光吃几粒饭，就能活下来。”柳仲元的话，击打着每个人的心，让那些向来自认为正确无疑的观点、想法碎裂了，尤其从来都是自以为是的国中老娘，触动最大。
　　“对，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是有诗和远方。”黄淑芳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感觉到自己的冒失，一吐舌头，赶紧道歉，“不好意思，你们继续。”
　　柳仲元喝了口茶，继续道：“不是我在这空口说大话。当我进单一阿婆家的门，叫她一声大娘的时候，我能清晰感受到她内心的那种渴望，是她的眼神告诉我，她需要的是什么！我虽然是空着手去的，但是，我给了她想要的尊重，给了她做人最起码应得的尊严，温暖了她几近冰冻的心！后来，我送给单一阿婆一根拐杖，我对阿婆说，‘一个人只要自己不想倒下，任何事任何人也压不垮、推不倒；一个人自己不想站起来，任谁来扶，都扶不起来！它不仅仅是根拐杖。’这个意思，阿婆她懂！单一阿婆非常聪明，有一颗玲珑的心，明白我送给她的是一根精神拐杖！可是，又有几个人能真正明白？！”
　　在座的，一个个低下了头。国中老娘低头沉思。
　　“今天，单一阿婆穿出了新衣裳。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她真正走出了阴影，可以坦然面对一切！从某种意义说，单一阿婆是重新站起来了，重新活过来了！
　　“你们肯定还心存疑虑，你柳书记呀，只会打感情牌，哄骗得她一时，万一她清醒过来，就会后悔莫及！
　　“我想说，并提醒各位，爱财，没错，谁都爱！但君子爱财，要取之有道！你们家的院子、围墙，难道同房子一样，都有手续？没有吧？没有手续，你们知道，严格来说，是属于什么吗？是违章建筑！对于违章建筑，政府是可以强拆的！当然喽，我们也要尊重历史形成的既成事实，不能抛开历史，不能无视既成事实。所以呢，我们会反复做工作，尽可能协商，让双方都能接受。
　　“但是，有的村民，将政府的善意和善举，视为是息事宁人的妥协！视作软弱无能！甚至以为是可欺的！退一万步讲，最后还是谈不拢，政府完全可以采取强拆措施！你不服，告到法院，没用的。法院讲的是证据，而你们的院子、围墙，在本质上它不属于宅基地，是不受法律保护的！你强行阻挠，是一种类似于碰瓷、讹人的行为！这些道理，我都细细分析给单一阿婆听了。阿婆听完后，对自己当时阻挠施工的行为，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呐！可见，阿婆是个明事理的人！”
　　时值今日，包括唐富员等，甚至黄淑芳，都一直认为，政府只知一味求稳定，凡事喜欢息事宁人，真是乏善可陈，却浑然不见政府的善意，对政府的良苦用心，一直是视而不见；时值今日，才知道自己错得如此离谱！柳仲元的一席话，轰醒了许多梦中人。
　　鼓不敲不响，话不说不明，如今，一个个幡然悔悟，脸上都是讪讪的。
　　柳仲元不光要教育人的，还要解决问题，说道：“哦，对了，姨娘，您拿你家的宅基地本本来瞧瞧，看看图纸上，包没包括你家的这个院子，咱们现场验证一下，如何？”
　　“不用看啦，柳书记，宅基地的土地使用证，是我去办的，上面没有围墙，也没有院子。”直到此时，唐富员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讲话的底气也足了，有些扬眉吐气，而国中老娘脸讪讪的，带点愠色。
　　柳仲元看得出来了，国中老娘是口服而心不喜，不想与她结怨，便真诚说道：“姨娘，包括在座的各位，大家放心，我作为咱们村的第一书记，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为村民争取好处，屁股绝不会坐歪！不妨如实相告，单一阿婆房子的改造，全部外包的话，至少要8万！姨娘，您老评评理，阿婆吃亏了么？”
　　直到此时，国中老娘才承认自己有些鲁莽了，错怪了柳书记！脸上愠色全消。但一转念，还是觉得不划算，如果能将8万攥在手上，该多好。可又一想，岂不成了碰瓷、讹人吗？
　　国中老娘患得患失起来，眉头时舒时蹙。柳仲元心里直摇头，真是执念难消啊。又掏出手机，凑过身去，笑着说道：“姨娘，您看看阿婆家房子改造后的效果图。”说罢，打开效果图，并将图放大。
　　国中老娘看了，真是漂亮，啧啧称赞，感觉比自己的房子都要好，嘀咕道：“看来，我这老姐姐能遇上柳书记，是命中注定的福分嘞！”
　　唐富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了。黄淑芳看柳书记的眼神，除了钦佩折服，多了些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