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蹶不振

　　判决之后的几天里，虽然老程表面上强颜欢笑，在别人面前尽量表现得并未受到判决的影响，但他的内心深处却处于一种极度混乱和矛盾的状态——他每天都会坐在沙发上长时间的发愣，道德模范和诈骗犯这两个对比极其强烈的字眼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他的脑海里激烈地碰撞着。他时而会想到作为道德模范时的意气风发，时而又会想到沦为阶下囚时的悲惨凄凉，时而会觉得自己还是个好人，但诈骗犯的身份又使他觉得自己是个坏人，各种委屈、愤怒、自责、怀疑等负面情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似乎已经失去了正确认识自己的能力。
　　他不知道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他甚至感觉自己只剩下了一副躯壳，而灵魂已经消失了，他感觉自己似乎失去了人生的方向，他把自己弄丢了。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他不知道这种痛苦会伴随他到何时，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几年，或者注定要伴随着他走完整个下半生。
　　当这个世界以各种法律和正义的名义给一个人贴上一个名不副实的标签的时候，这个人的思想一定会发生分裂并陷入一种混乱之中，他会对自己产生怀疑并失去对自己的认同感，因为社会的评价体系对人的影响和暗示作用实在是太大了。只要你还相信法律和道德，你就会屈从于社会对你的重新评价和定位，所以当整个社会动用法律的力量宣布你有罪的时候，即使你实际上并未侵害任何人的利益，你也会本能地觉得自己的确有罪；而当你产生自罪感的同时，社会上所有的人也自然会相信你做了坏事，因为他们和你一样也相信法律和道德。
　　只有一种人不会产生这种分裂的感觉，那就是毫无道德感的真正的恶人。因为他们早就给自己定义为坏人了，法律上对他们的评价只是多此一举，根本不会触动他们的灵魂。这就产生了一个悖论，法律本来是用来惩罚恶人的，但真正感到痛苦的却是那些有道德感、有良知的善良人！
　　一天，正在发呆的老程接到一个电话，是省精神文明办梁主任打来的：“老程，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一个人！我现在正式通知你，经过组织上的集体研究，决定正式剥夺你的省道德模范的称号，并取消奖励给你的所有待遇。我也不想和你再说什么了，就奉劝你一句话：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吧！”
　　老程说：“梁主任，我……”可是那边电话已经挂了。老程放下电话，一脸茫然地不知所措。
　　又过了两天，在翻看报纸的时候，老程无意之中发现在报纸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刊登了一则公告，公告里“道德模范”和“程全”几个字吸引了他的注意，一边想着“我怎么又上报纸了”，一边仔细看了起来。
　　原来这则公告是省精神文明办和市精神文明办联合下发的，其实就是一则面向社会的公开道歉信，大致内容如下：作为全社会精神文明建设的主管部门，我们肩负着引领人民的精神生活、向社会传播正能量的神圣使命，但我们却辜负了人民对我们的信任和期待，在道德模范的选拔中把关不严、工作失职，致使像程全这样的犯罪份子混入到了道德模范这样纯洁而光荣的队伍里，从而给道德模范这个崇高而又神圣的荣誉抹了黑，造成了恶劣社会影响。在此，我们向所有关心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人们致以最诚挚的道歉，我们保证今后类似的情况不再发生，同时我们也欢迎大家对我们的工作进行日常的监督并提出宝贵的意见和建议，谢谢大家！
　　如果说梁主任的那番话是射向老程心头的第一发子弹的话，那么这则公告则是射向老程的第二发子弹，老程有点挺不住了！
　　感觉异常憋闷的老程打开了很长时间没用的qq，他想和群里的同学聊聊天、吐吐苦水。他在小学同学群里键入了几个字：同学们好！但很长时间过去了，却没有人回复他。感到纳闷的老程仔细看了一下，才发现很多同学早已偷偷把他拉黑了。
　　当老程把对话栏向上拉的时候，几名同学之间的对话使老程深刻体会到了什么是世态炎凉。
　　网名腊梅说：“你们知道吗，程全被判刑了。”
　　玉洁说：“听说了，道德模范居然犯罪了，这反差也太大了吧！”
　　君子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上学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人品有问题，专门帮女同学干这干那，他咋不帮我干活呢？一看就是动机不纯！他能得到那个道德模范完全就是走了狗屎运。依我看，他能有今天绝对是一种必然！”——看来当一个人成功或者失败的时候，人们总会替他总结出成功或者失败的理由，并将其归为一种必然。
　　腊梅说：“我最想不通的是他犯这个罪到底图啥呀，才四万块钱，也不值啊！”
　　君子说：“我听说他就是看上那个女人了，然后总想找机会讨好人家，所以就趁着拆迁的机会骗了四万块钱，然后把钱给了那个女的！”
　　玉洁说：“我看问题不见得那么简单，他可是村长，如果他真想贪的话，机会有的是。不说别的，就是这次拆迁他弄好了就能贪个百八十万的，怎么可能就四万块钱呢？”
　　君子说：“你说的有道理。这么看来应该不止四万，我估计他肯定找人了。我听说他初中同学就是区法院刑厅的厅长，你说能不帮他吗？要我看，他肯定没少贪，没准真有可能贪了上百万，只是人家没细查罢了！”
　　玉洁说：“这人可真没法看，看着都人模狗样的，还什么道德模范啥的，实际上净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最恨这种人。我这辈子就没做过坏事，堂堂正正做人、干干净净做事！”
　　一直没发言的小人物这时说：“你们可别瞎造谣了，凭啥说人家程全贪了上百万、还看上那个女的了？你们有证据吗？张丽华（他指的就是玉洁），你还有脸说堂堂正正做人，还没干过坏事，依我看，全班最自私自利的就是你！只要有好事你肯定第一个冲上去，最爱打小报告的也是你。有一次我在课堂上睡着了，你就向班主任汇报我，害得我被罚站了整整一节课，你不就是这么当上班长的吗？你说，你这叫堂堂正正做人、干干净净做事吗？我看你最擅长的就是整人！
　　“先别说别的，你先把五万块钱还我，都借了快十年了，你是不是不打算还了？看看你们几个，程全哪点对不起你们了？你们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程全没帮过你们？他是道德模范的时候，你们谁没求他办过事？现在可好，看人家落难了，不但不帮忙，还看人家笑话、说人家坏话，你们还有没有良心？依我看，你们就是心理阴暗，见不得别人好，一看别人倒霉了就兴奋得不得了。我虽然和程全关系一般，但在我看来，程全绝对是个好人！论人品，你们这些人连给他提鞋的份都没有！”
　　那几个被骂的人没再说话，对话到此就结束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想到删除这段聊天记录，也许在他们的心目中，老程已经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即使被他看到了也无所谓吧！
　　关掉手机，老程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内心却是翻江倒海，百感交集。令他感到伤心的是，那个叫君子的就是那个当初求他帮着充场面的王君；而那个玉洁，就是当初求他给自己儿子办工作的张丽华。他们都是曾经和老程关系比较好的小学同学，而令他稍感欣慰的是那个网名叫小人物的同学，真名叫赵凯，两个人的关系始终很一般。但在这个时候，恰恰是这个和他关系一般的人替他说了几句公道话，有的时候，人生就是这么荒谬。
　　qq群的聊天记录是射向老程的第三发子弹，他没想到连最亲近的同学也不相信他，并且还在背后对他进行冷嘲热讽甚至是侮辱诽谤。
　　他被击倒了，精神防线已经彻底崩溃，一段时间以来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那点自信也瞬间土崩瓦解。他不想再相信任何人，他甚至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与他为敌，他开始了一蹶不振！在莫名其妙地成为道德模范之后，老程其实是被道德绑架了，但是吊诡的是，当他被剥夺了道德模范的荣誉、看似摆脱了道德对他的束缚的时候，他却又成了道德谴责的对象。虽然法律的审判结束了，但社会对他的道德审判才刚刚开始，他还是无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