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知不觉几年过去了，刘继尧长成个半大小子。反观他的父亲，才不到三十岁的人，腰也驼背也躬，两眼无神，奇瘦无比，满脸苍桑，走起路来都有些蹒蹒跚跚。刘际遇的主要活动空间就是洞口前不大的那一片空地，他的行动速度远不及老妖婆母子，因此每每采撷食物时他都是留守成员，按常规自然还有那块巨石堵在洞口。由于常年缺乏阳光照晒，加上营养不良，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再要继续度过这种非人的生活，他自叹怕是来日不多了。
　　刘际遇最幸福的时候便是老妖婆偕儿子打猎归来的那一时刻，小继尧总是抚在他的身上亲热地叫他一声“爹爹”，他的心里犹如吃了一碗甜米羹。
　　小继尧话语不是很多，但口齿清楚，咬字很真。他自小跟父亲习学，字也认了不少。老妖婆上次带他的衣服回来，误夹了一本《论语》，这就成了他唯一的教科书。如今书已翻成褴褴褛褛，很多字迹不清，还少了一些篇章，好在小继尧已经谙记于心，差不多倒背如流了。
　　有道是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小继尧从来不对母亲的丑陋长相有过丝毫微词。小时他俯在母亲的怀里吃奶，稍大又在母亲的怀里撒娇，再大些他甚至脸贴着脸和母亲说话。老妖婆对儿子自然也是情有独钟，在粮草接济不上的时候，它总是尽儿子先吃，丈夫其次，它退为最后。为了家庭的取暖以及饮食等诸方面的问题，老妖婆对于火由恐惧到规避再到接受，如今则已经完全习以为常了。然而由于多年甚或是与生俱来的生活习惯，老妖婆仍旧是茹毛饮血，对儿子和丈夫对着烤肉大块朵頣向来是不屑一顾的。
　　老妖婆出外狩猎或是采摘果实的时候，行动不便就把小继尧放在家里和父亲一道读书玩耍做游戏。临行前依然如故，它总是把那块细心地石头堵好之后才出发。
　　这时候刘际遇就给儿子讲山外的故事。
　　“妈妈是人吗？”有一次小继尧突然问。
　　刘际遇沉思了一下，回答说：“妈妈不是人，至多算野人。”
　　“野人是什么？”小继尧又问。
　　“野人是妖怪。”
　　“爸爸你骗人！你说妖怪吃人的，可是妈妈不会吃我们。”
　　“妖怪有许多种，有吃人的妖怪，也有不吃人的妖怪。”刘际遇解释说。
　　“爸爸你不喜欢妈妈？”小继尧睁大眼睛说。
　　“爸爸和妈妈不是同类。”
　　“不是同类就不能在一起生活吗？”
　　“不能，再这样下去，爸爸就活不多久了，爸爸适应不了这样的生存空间。”刘际遇叹口气说。
　　“我不！我要爸爸妈妈和我一起生活。”
　　“傻儿子，”刘际遇苦笑笑说，“爸爸已经说了，再这样下去，爸爸活不了几天了。等爸爸死后，你在山顶上掘个坑把爸爸埋了。埋高些好让爸爸好看看过往的船只，听听船工们的渔歌。”
　　“爸爸你哭了？”
　　刘际遇抹抹眼睛，说：“爸爸没哭，爸爸心里难受。”
　　小继尧懂事地说：“爸爸，我把洞口的大石头搬开，咱们一块出去玩吧，外面晒晒太阳，爸爸就不难受了。”
　　“你能搬动那块大石头？”刘际遇不信，儿子才八岁。
　　“我能，爸爸你看。我都搬过几回了，晚上你和妈妈睡着了，我搬开石头到外面去撒尿的。”
　　小继尧说罢，孩子气的走到洞口，双手搂住那块巨石，稍用劲一推，那块巨石便轰然一声移了位置，刚刚留出一个过人的豁口。
　　刘际遇大惊，八岁的小娃娃竟比他一个大人的力气还大。初来时他曾试过无数次，他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满脸通红，浑身颤抖，那块大石居然纹丝不动。而今自己的儿子竟不费多大力气就可以搬动那块巨石，小小年纪，神力无比，假以时日，不知有多大造化，真天人啊！刘际遇高兴地叫道：
　　“儿子，走，外面蹓达蹓达！”
　　从这以后，老妖婆一走，他们就到外面去玩。估计老妖婆快回来了，他们依旧把洞门堵好，装作没事人似的老老实实呆在洞里等老妖婆回来，自然此事老妖婆一直被蒙在鼓里。在外面的机会多了，吸收了新鲜空气，阳光日晒多了一些，刘际遇的身体有了一些恢复和好转。有时他们跑到较远的地方，小继尧身手敏捷，上树爬坡，动作奇快，投掷石块，百发百中，甚至能逮住飞跑的兔子和小岩羊。老妖婆回来时，猎物均已收拾停当，家里的库存日渐增多，较以前有了很大的改善。老妖婆从来是不识数的，但是洞里的食物多少还是清楚的，它看到食物充足，自然带儿子远征狩猎的次数就更少了。
　　刘际遇一直在计划着逃跑的路线和方向，当然最好的方法是河里路过一条船把他们带走。思亲河倒是来过几次船，一听他们呼叫，往这边一瞅，还误以为他们是野人哩，嗷嗷嚎叫着加快速度驾船迅即跑远了。背后是犬牙交错的陡峭山崖，儿子可以，但刘际遇却没有这种穿山越脊的本领，走旱路只有进森林，刘际遇更不敢冒这种风险，除了会遇上凶猛的动物之外，刘际遇最怕的是迷路。他计算了一下这片森林的路程，至少有八十到一百华里，才能到他父亲的坟前，而且下山还有五六十里的路要走。
　　刘际遇时常以手加额，苦苦盘算，怎样才能离开这是非之地？
　　就这样又过去了两年。
　　平静的生活里总会发生悲哀，人在家中坐，祸还从天上来呢！不幸终于无情地降落在这家“人”的头上。老妖婆出外打猎，当晚没有回来！这种事是从来出没有发生过的。
　　刘际遇突然感到他内心的极度愁怅与焦虑，原来人和动物在一起久了也会产生那种复杂的感情的。老妖婆虽是兽类，但它从来没有伤害过他，尤其对他们的儿子更是疼爱有加，关怀备致。刘际遇接受不了老妖婆深夜不归的现实，他的思想几乎要崩溃了。但是在儿子面前，他还要尽量克制自己。刘际遇和儿子洞在穴里生着一堆火，挡门的大石头也被推在一旁。在某种程度说，其实火光比石头更安全，巨大的食肉动物见了火光决然不敢钻进洞里来。
　　十岁的小继尧伏在爹爹的膝盖上，两眼巴巴地瞅着爹爹的脸，小声问道：
　　“爸爸，妈妈不会出事吧？”
　　“不会。”刘际遇肯定地点点头，其实他心里早乱成一锅粥，为了让儿子放心，他安慰道，“没事，妈妈身强力壮，本领高强，不会有事，可能是在哪儿耽搁了，回来的晚些，我们再等等。”
　　“我把洞口的石头移开了，妈妈回来见到不会生气吧？”刘继尧又问。
　　“怎么会呢？妈妈见你长成大人了，有力气了，它会高兴的。”
　　“妈妈会耽搁在哪儿呢？”刘继尧心事重重地又问。
　　“妈妈也可能走了远路了，一时半会回不来，明天一准回来。儿子，你睡吧，我再等一会儿。”
　　“我不，我要等妈妈回来我才睡。”
　　爷儿俩谁也没心思睡觉，就这样靠在火堆旁傻傻地等着。他们的身上几乎已经见不到布丝丝了，周身上下全都是用兽皮武装起来的。刘际遇所能用的办法就是用绳子扎，把所有能用的皮子扎起来套到身上，他和儿子每人都有一两套时髦的“洋装”，在家里还有“睡衣”。他们的身上穿的有猴皮、狐狸皮、免皮、羊皮和鹿皮等等组合而成的衣服。所有这些皮，用石块把边角敲下来，制作工艺其实也简单不过，用火棍在兽皮边上烧个小洞，皮毛捻成的绳子很结实，把小块的皮子连成大块，“穿”的时候往身上一挂，腰里一扎，既美观又得体，而且也非常耐用。
　　小继尧等不住了，缠着爹爹说：“爸爸，我们去找找吧？”
　　刘际遇拦挡说：“不行不行，外面太危险，黑灯瞎火的，我们上哪儿去找？”
　　小继尧辩驳说：“妈妈在外面不是也危险吗？”
　　“妈妈是大人，遇到危险它会处理的。”刘际遇两手搂着儿子的肩胛。
　　“不，我就去！爸爸你一个人在家里看家，我去找。”小继尧固执的说。
　　刘际遇更紧地抱住儿子，几乎是央求的声音，说：“儿啊，千万要听话，你要是出了什么事，爸爸也活不成了，咱们一家人都完了。睡吧，儿子，睡一会你睁开眼睛，妈妈就回来了。”
　　小继尧毕竟是小孩子家，磕睡也重，不一会儿竟伏在爹爹的膝上睡着了。
　　刘际遇哪里睡得着，他已经欲感到事情不妙，肯定是出大事了。他不停地往火堆上加柴，把火升得旺旺的，以便老妖婆老远就能看到火光，老远就找到自己家。
　　隐隐约约，他似乎听到有老虎在近处发出沉闷的低吟声。自然是由于火的缘故，老虎不敢进来。
　　老妖婆没有回来。
　　天亮的时候，刘际遇匆忙领着儿子去寻找，周围找遍了没找到。又到远处去找，突然在一棵大树的附近，他们看到了老妖婆的尸体。已经不成为尸体了，毛皮散落一地，头颅尚且完好，身躯已成了一副破烂不堪的骨架。
　　刘继尧顿时哭倒在地，他抱着老妖婆的头颅大哭起来。
　　刘际遇看看这个没娘的孩子，想想老妖婆对他的许多好处，也忍不住落下几滴眼泪。
　　爷儿俩在高山顶上掩埋了老妖婆的尸身，这本来是刘际遇为自己预先设计的墓地。人算不如天算，都说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适者倒先走了，弱者反而被留了下来。
　　儿子在他母亲的坟茔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朵，在刘际遇的心目中老妖婆从不对花呀草的有任何兴趣，它的所有行动都是围绕着自己的那一张嘴。儿子出于人的爱好和欣赏能力对他母亲所做的这一切，若老妖婆泉下有知，可能会做何感想？
　　明确地说，儿子是一个人，是一个发育健全的人，除了他该长毛的地方长毛，其它地方一律干干净净，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思维能力，并不比任何人差。所不同的只是，他的力气特大，行动敏捷，反映奇快，这是人所不及的。
　　爷儿俩祭扫完毕，正要下山回家，忽听一声咆哮，草丛中窜出一只斑斓大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