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刘际遇想，猿毕竟是兽类，和人不同的，不可能白头偕老，更不可能缠绵一辈子的。发情期过后，事情有了结果，必定会放他闪人的。然而他想错了，有了数次那样的经历之后，母猿的性格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再也不对他呲牙咧嘴，也不抓他咬他，有时性情温柔地跟个乖女孩似的。因而它一直没有放他走的意思，洞口那块大石头仍旧无情地横在那儿。不过母猿对他的戒备心理倒是放松了许多，每当它午睡的时候，容许他独自到外面蹓跶一小会儿，这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洞外有无数的参天古树，有些他叫得出名，有些他叫不出名。他给他们这座山起了个名叫天外山。出了山洞往右不远，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由于是落差大的原因吧，因而流水湍急，冲得石头乱滚，发出咚咚响声，一个人站在河边很害怕的。他不知这条河的源头，也不知它最终流向何方，他把这条河叫思乡河。他有时闭目遐想，如果这时有一条船路过就好了。把他带走，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让他逃离这非人的生活。然而没有，船的影子都没有。
　　附近的山坡上没有果树，至少他没见到有果树，不知那个老妖婆从哪里搞来那些野果供他充饥。水果仅能维持生命而已，如果一个人每天的伙食全是水果，恐怕他也不会支持多久。好在老妖婆不知从哪儿搞来些野核桃和松子，他每天的任务就是剥皮晾晒这些核桃和松子。这样的工作做起来他比老妖婆要得心应手许多，对此老妖婆常常投来赞许的目光。核桃和松子里含有一些淀粉，看样子他一时半会不会饿死了。
　　他给母猿起了好多名字，比如山魈、夜叉、丑女、母妖等等，没有一个让他满意。叫老妖婆反而顺口顺嘴，而且也解气。
　　老妖婆的肚子拱起来了，虽然不像怀孕的妇女那样张扬，但明显感觉得到的，它肚子有了新生命。每念至此，他总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和怅惘。无容置疑那是他的种，他不知道老妖婆将来会生出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像人？像猴？或者……他不敢往下想，反正他断定，老妖婆必定会下出一个亦人亦猿的怪物。到那时如果他还活着，不知如何面对这一令人尴尬而又忐忑的现实。有道是眼不见心不烦，不要让他看到最好，但是老妖婆丝毫没有通融的余地。别说离开，稍远走几步，老妖婆就会倚在山洞口朝他呲牙咧嘴地吱吱乱叫，那意思是说：“别走远了，林子里不安全。”
　　老妖婆已经很久没有强迫他再做那事了，如果天天那样折腾，他宁可去死。幸亏他遇到的是猿，如果是一个恶性返古的女野人，不知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
　　所谓入乡随俗，他已经开始学会吃生肉了。尽管他能觅来火种，打雷的时候，经常会见到某棵树遭到雷击，树身冒出滚滚浓烟，只要他适时地取来，再加点干柴，生一把火的可能还是有的。或者把破棉絮放在石头上砸，没准也能搞到火种。但是老妖婆畏火如畏虎，他砸核桃时崩出一点火花，它都会嚇得惊慌失措，满山洞里乱跑乱蹿，就像是人们遇到地震时的样子。
　　不过，说心里话，老妖婆还真算得上是一位优秀的猎手和称职的家庭采购。它追逐野兔的速度决不亚于一只驯练有素的猎狗，它还能逮到田鼠，捕到野山羊。松鼠爬到树上，它的末日也就到了。它虽然爬不到松鼠那样高，但它会拚命地摇晃树枝，松鼠从高高的树上落下，不死也是残废。
　　老妖婆的肚子越来越大，对此刘际遇整日提心吊胆地等待，不是等待。是什么，他说不清楚，反正是人与狗猪交配决不会生出一个完整健全的婴儿，因而他的脑海里充满了焦虑不安，他怕它生下一个怪物，而且又是他的杰作。到时莫非是揑死他（她、它），抑或是扔到旁边的思乡河里，他有这份权利吗？老妖婆容许他这样去做吗？
　　尽管老妖婆挺着大肚子，但这丝毫不影响它的日常工作，它追逐兔子的速度依旧。如果运气好一点，它甚至背一只岩羊或者梅花鹿回来。“他们”家开始有隔夜粮了，不仅隔夜，三五天十天半月的伙食有时都会被储藏起来。老妖婆对他晾晒食物的本事赞许有加，为此山洞里又增添了不少新朋友，野鼠们听说他们这里有存粮，时不时偷偷跑来蹭点外快。老妖婆对这些老鼠毫无办法，除了“吱吱”叫着把它们嚇走，其它则一筹莫展。
　　渐渐，刘际遇对他们生活的这块地方逐渐混得很熟了，东山角背阴的地方有几块青石板，上面长了一层白茫茫的碱花，他用舌头舔过，咸咸的、苦苦的、涩涩的，没准保可以代替盐。目前唯一让他不如意的就是不能生一堆火。如果有了火，他想他能活下去。否则他不知冬天到了是什么样子，老妖婆身上有一张综色的毛皮，他则只有一床棉被。棉被如今是他须臾不可离身的宝物，不仅可以保暖，还可以遮丑。他偶尔到河边去洗洗手脸，每当这时老妖精总会歇斯底里地对他吱哇乱叫，不是对他发火，而是警告他水里危险。
　　刘际遇算算时间，临盆期眼看就要到了，老妖婆对此丝毫无动于衷，除了每天照旧采果狩猎，它一点准备工作都没有进行。刘际遇又开始暗暗担心起来，怕即将问世的这个怪物活不多久，他宁愿老妖婆生下一个死胎。
　　那一天夜里，老妖婆一直坐卧不安，心事重重的样子。刘际遇暗暗吃惊，该不是预产期到了？果然，半夜的时候，老妖婆呼呼喘着粗气，吭吃了半天，直到有一声婴儿的啼哭，刘际遇知道这个不该降世的娃娃诞生了。由于是在黑夜里，是儿是女，是人是妖他无从知晓。至于老妖婆是如何自己接生，诸如妇女生小孩的事，他没经过见过，这次虽是距离很近，他也根本就没有看清。清晨起来，老妖婆并未见有啥异样，仍旧是按步就班地出外觅食狩猎，恍如没事人一般。与往不同的是，它怀里多了一个物体。刘际遇心里明白，那就是他们的孩子，小家伙是男是女，抑或是公是母，他则一无所知。但是从偶尔露出来的皮肤上看，小家伙白白胖胖、光光鲜鲜，几乎见不到长有综色毛皮，这一点不像它（他她）妈，那个老妖婆。脸上虽是看不清楚，头皮倒是黑黑的，一头乌发，这一点与人类无异。
　　老妖婆一手抚着婴儿，一手去搬那块巨石，虽较往时稍有些吃力，但还是被它挪开了进出的位置。它们走了，寂静的山洞里剩下了书生一人。
　　眼下时至入秋，天气逐渐寒冷，刘际遇担心那个光屁股的小孩冻坏。又一转念，冻死才好，免得长成一个怪物，让他跟着受连累。中午老妖婆回来时又让刘际遇吃了一惊，小娃娃的身上竟包裹着一件夹祅。而且老妖婆顺手扔给他一摞破衣烂衫。刘际遇仔细一瞧，方才恍然大悟：老妖婆去了他原先住过的那个小屋。秀才迅速穿上自己的旧衣，尽管已是褴褛不堪，毕竟是件衣物，挂在身上，保暖不说，还能遮住私处，顿感舒服自在多了。
　　老妖婆的奶水充沛，小娃娃吃饱喝足，难见有哭啼之声。
　　此时最着急的倒是书生刘际遇，他时时想看清楚那个娃娃的长相，丑俊先不去谈，男女也不要紧，关键是看他脸上有毛无毛。
　　这样的机会刘际遇始终没有得到，老妖婆每每早早地出发，归“家”时已经天晚。晨曦的光线很暗，傍晚的山洞更是朦胧，到了夜里又没灯火，扑朔迷离，他哪里看得分明？他只得擅自胡猜毛想：既然娃娃身上无毛，脸上大概也是无毛的。脸上如若无毛，就跟人类一样，头脑大概也是清楚的。这样一久，他就开始慢慢喜欢这个小孩了。有几次他试着接过老妖婆怀里的娃娃来抱一抱，老妖婆起初不肯，但现在不住他的执着和热情，后来竟允许了。刘际遇颤抖着双手接过那个娃娃，急不可耐地先在脸上触摸一遍，小脸蛋儿光光溜溜的，他终于放心了，娃娃是人不是妖！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胯下，呀，小娃娃长了个小鸡鸡！
　　老妖婆给他的时间很短，每回他抱的会儿不大，但这样的机会却是越来越多。老妖婆对他的戒备心理看来是有所放松，它似乎也意识到这娃娃是他们俩人的共同产物，因而有机会就把小孩放在“家里”，让他单独照管。透过洞外的亮光他看清了这是个俊美的男孩，脸颊绯红，鼻高眼大，眉黑发浓，才出生几个月，体重就有差不多五六十斤，强壮得跟个小猪一般，怪不得老妖婆要放他在“家里”，带在身上有诸多不便，登高爬树无形中增加了十分的累赘。自然，孩子放在“家里”，老妖婆似乎有些放心不下，时不时回来给他喂奶或者瞧瞧发生了什么不恻，他这个父亲是否称职等等。仅凭这一点，老妖婆算是个优秀的母亲。大概也是天性所致吧，兽类毕竟不同于人类，没有语言交流，肢体动作也是简而又单，谁知它心里是怎么想的？
　　洞里多了一口人，刘际遇的生活充实了许多。虽然娃娃尚不会说话，但他可以和他说。他说话时，小家伙天真地注视着他，仿佛懂得他在说什么，渐渐刘际遇已经非常喜欢这个娃娃了。他偷偷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刘继尧”，“尧”非妖怪之妖，而是尧舜之“尧”，两个字中间有何关联他一时也说不清楚。
　　抑或是因为娃娃的关系吧，老妖婆对他的态度有了很大的好转。他们之间虽没有过分亲热的举动，但从老妖婆的眼神和表情里，刘际遇明显地看到，老妖婆开始信任他了。只是那块堵“门”的石头依旧，刘际遇知道，这不是防止他逃跑，而是为了安全起见。山林里经常有狼嚎虎啸之声，每当这个时候，小娃娃总是睁大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洞外，甚至做出跃跃欲试的动作，想爬出去看个究竟。刘际遇自然不会拿自己的儿子当儿戏，他紧紧把儿子搂在怀里，同时也开始耽心外面的家庭采购遇到不测。
　　有几次，有老虎甚或是狼豺野豹什么的不速之客就匍匐在他们“家”的洞口，低声咆哮着挖土扒洞，试图进来混顿美餐。刘际遇见状顿时惊慌失措，颤抖着双手紧抱着小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洞外。每次都是这个时候，远处便传来阵阵凄厉的猿啼之声，紧接着又是石头或是别的硬物雨点般地袭来。野兽们经受不住惊吓和骚扰，总是知趣地离开，山洞里又恢复了如常的平静。紧接着老妖婆也及时地赶回“家”里，掀开巨石，匆匆进来，抱起它的爱子，亲了又亲，浑自上下看个明白之后，再用舌头几乎舔遍小娃娃的全身，最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它不能窝在“家”里耽搁得太久，全家人的伙食都在它的手上说话，它还有许多事要做，尽管外面有风险。
　　山洞里的野男孩渐渐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