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如歌（9）

　　金善水养猪已经两年多，六头母猪就变成了四十多头！家里的猪圈扩了三次，妻子郭兰英担忧七八头母猪再下了崽儿，家里就养不下了。
　　那日金善堂过来串门，见大小猪挤满了猪圈，就跟金善水说：“瞧瞧，你现在都成村里的养猪大户了。”善水笑着说：“这两年全伺候它们了，地里的粮食都让他们吃净了，到现在还没见着钱呢。”王悦静从屋里出来说：“早说让他卖几头，他就是不肯，待猪比待儿子都亲呢！”金善堂说：“哪里的话，他晚上抱着儿子睡咋不抱着猪睡呢？”王悦静“扑哧”一声笑了说：“他敢睡在猪圈里，我明儿就连他带猪一块卖了。”金善堂说：“卖了吧，这几十头猪，卖了你就发了。我给你算算啊，现在毛猪七毛五一斤，这四五十头，少说也有八千斤，这么算下来能卖七千多块了。哎呀，善水啊，你这都快成万元户了！”金善水说：“哪有啊，你这么一说我都飘起来了。”金善堂说：“真的，这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你这不声不吭地窝在家就发达了，看来这养猪就是比老老实实种地强啊。回去，我也跟你嫂子说说，多养几头母猪，把粮食省给猪吃让猪多下崽儿。”
　　金善水刚卖几头猪，准备买几车砖把自家的院子扩了，好扩大他的养猪规模。这时金兰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了。金兰没有辜负母亲和哥哥对她的期望，如愿以偿地考进了省城师范大学。当金兰把录取通知书递给金善水时，金善水整个胳膊都是颤抖的。金兰问：“哥，你怎么了？”金善水含了眼泪笑着说：“妹啊，哥盼这一天已经五六年了，今天终于盼到了！我们金家总算出了个大学生，老天爷，你欠我们金家的最终还是还给我们了，呵呵……”两行热泪从他的脸上扑簌簌地落下。
　　金兰抱住哥哥安慰他说：“哥，我知道当年你就是为了照顾这个家，才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你心里的苦妹妹都清楚着呢……”金善水抹去眼泪，把妹妹推起说：“说啥呢，傻丫头，哥是替你高兴啊，哥心里哪有苦呀？现在咱娘身体渐渐好了，我和你嫂子如今也有了安儿，一家人每天都能吃饱肚子，再也不担心被人批斗了。咱们手头上还有余钱，这吃得饱睡得香的，再说还有你这么一个聪明的妹妹给哥争光，你说哥现在还有哪一点不如意啊！”金兰破涕为笑了，说：“我还以为你伤心了呢！”金善水说：“哥是真心替你高兴啊，走，跟我祭拜祭拜咱爹去，咱得把这个好消息告知爹呀！”
　　金兰考上大学的消息很快在龙岗村传开了，人们猛然觉得金善水一家已经过到人前去了。金家的族人纷纷前来祝贺，其他姓氏的人无不感慨。谁能想到这个昔日倒霉透顶的地主人家，在经受了几十年的批判和打压，眼看就要干枯而亡了，却能在短短三四年间改天换日，焕发了勃勃生机，最终超越了劳苦大众，再次过上了人上人的光景啊。大家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扭转了金家的命运？究竟是什么让一个原本就与人民信仰相悖的奇花异草瞬间绽放，芳香四溢了？
　　大伙虽然想不明白，但还得面对现实，他们心里清楚嫉妒金家没用，憎恨金家也没用，再怎么嫉妒憎恨，人家的日子还是照常过。唯有依靠自己的辛勤劳作，才能改善自家的生活，才能不被别人甩得更远，当年同在一个起跑线上，如今别人超越了自己，不是别人的可恨，而是自己的无能！
　　距金兰到大学报到还有些日子，王悦静就开始为妹妹准备衣物行装了。她先是到集市上扯了几块布料，给金兰裁了三身衣服，做了两个床单，又称了几斤棉花，为她套了两床被子，后来又熬夜为她纳了两双布鞋。眼看要开学了，王悦静又带着妹子到县城买了毛巾、脸盆、香皂、牙刷等物品，两人在街上逛着，进了鞋店为她买了双运动鞋，进了服装店为她买了身格子衫，进了理发店又给她理了头发，进了饭店一下要了三四个菜让她吃。
　　看着嫂子忙来忙去，对自己百般照顾，凡事都考虑细致周到，当嫂子把菜夹进自己碗里的那一刻，金兰突然感动哭了。王悦静说：“兰儿，你吃呀，你多吃些啊，就是到了省城，你也不要太俭省了，前几年咱们家穷，你在高中就遭罪。，现在咱们家里有钱了，该吃的就吃，该穿的就穿，没有钱了你就给我和你哥来个信，我们给你送去啊……”嫂子嘱咐个没完。金兰垂着头，把脸埋到碗里，嘴里“嗯嗯”地回应着，一行行的热泪便落进她的饭碗里了。
　　开学的日子到了，金善水提着一大包衣物，扛着被褥送妹妹去了省城。临行时，母亲、悦静千叮咛万嘱咐。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姑娘第一次独自出门，亲人们对她充满了担忧、挂念，唯恐她一个女儿家孤伶伶地在省城受了骗，吃了亏。母亲千言万语嘱咐了女儿，又嘱托儿子一定要把妹妹安置好之后再回来。金善水安慰母亲放心，兄妹俩坐上马车朝平阳镇赶去。儿女们渐行渐远，直到最后看不见了，王悦静这才搀扶着婆婆回院里去了。
　　兄妹俩从镇里乘上去县城的汽车，又从县城火车站买了到省城的车票，因为列车班次较少，两人在车站等了两三个时辰才乘上火车。人生第一次乘坐火车，兄妹俩坐在车窗旁勾着头朝外张望，火车速度越来越快，外面的树木、村庄、田野飞驰而过，把金兰一双眼睛看得直直的。金善水肚子饿了，打开一个布袋子，从里面拿了一个馒头、一个咸鸡蛋递给金兰。金兰说：“我不饿，哥，你吃吧。”金善水说：“你要不饿，到了省城哥带你吃好的。我这会儿是饿得不行了，我得先垫垫肚子。”等吃完了咸鸡蛋和馒头，金善水又跟金兰聊起了家庭的未来，兄妹俩说说笑笑，对今后的生活充满了憧憬。
　　下了火车，从车站出来，两人就迷了方向。哥哥说火车站门朝西，妹妹说明明是朝北嘛，后来一问原来是朝东的。兄妹俩向人问了路，寻摸了半天才找到要乘坐的公交车，等了十多分钟，车子来了，两人扛着行装挤了上去，然后就晃晃悠悠地在这陌生的大省城里转悠起来。第一次进大城市，道路两侧高大茂密的桐柏树就像巨大的绿伞遮挡了天空，那参差不齐的楼房像似两道矗立的高堤把道路围成了一条河流，干净光亮的街道上车水马龙如同滚动的河水奔流不息。看着看着，金善水就看得头晕眼花了。
　　金善水扛着妹妹的行装在大学的正门外停下来，盯着大门上学校的名字看了许久。妹妹不知哥哥所想，督促他快些进学校里报到，金善水“嗯”了一声，跨着铿锵有力的步子迈进校门。
　　等金兰报完到，金善水把行装送进妹妹宿舍，又帮她收拾了衣物床铺，金兰也饿得不行了。金善水说：“我说咱下了车先吃饭吧，你非急着报到，现在饿坏了吧？走，今天咱兄妹第一次到省城，哥带你吃点好的。”两人出了宿舍准备到校外找个饭店大吃一顿，路经教学楼时突然被一人喊住了。
　　“金善水！”迎面走来一个身着西服的英俊青年喊了他的名字，金善水一怔，仔细打量跟前这人，忽然想起来了，他惊喜地叫道：“张文良。”而后拍着他的胳膊说，“你这一身穿着，我真快认不出了！”张文良说：“我看刚才你那神情啊，还真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金善水说：“哪里能忘得你呀，当年你还教过我吹笛子呢，要论这你还是我师傅呢！”张文良“呵呵”笑了，他把目光投向一侧的金兰，问：“这位是……”金善水说：“奥，这是我妹妹金兰，今年考上了这所大学，我就送她报到来了。”张文良说：“那正好啊，以后金兰妹子有啥事找我就行，我就在学校里教课呢。”金善水说：“哎呀，真是太好了。本来我和娘还担心俺这妹子呢，有你在这儿，那我就放足心了。”张文良说：“那当然，你妹子就是我妹子，有我在咱妹子受不了委屈。”
　　张文良听金善水说要带妹妹出去吃饭，看了看手表说：“这都三点多了，估计大多数饭馆都没饭了。这样，我带你去一地方，正好咱兄弟俩多年不见，也好好喝几杯，也算给咱妹子接风了。”金善水没有推辞，随他走了一里多路到了一家饭店，张文良喊那老板过来先上了一壶茶，后又点了六个菜，要了一瓶酒。等酒菜上来了，张文良给金善水把酒倒上，端起酒杯说：“来，善水，为我们再次重逢，也为咱妹子金榜题名，咱们干一杯！”两人干了酒，张文良感慨着说：“善水啊，我以为五六年前你就上了大学呢。没想到那么好的机会你硬是放弃了！后来，我偶然见到了孟高智，这才得知伯母身体欠佳，你放弃学业是为在家尽孝啊。说实话，就凭这一点，我张文良打心里敬佩你。”
　　两人又喝了几杯，便说起了当年在龙岗大队插队的知青们。金善水问：“当年和你一块返城的兄弟现在都好？”张文良说：“都好着呢，李军强大学毕业后进了教育局，马东鹏现在省牧专教课，魏海星在屠宰厂做了采购科长，王大志混上老板了，眼下正忙着倒腾服装、电视呢，是个有钱的主；还有关小菊，现在也在大学里教课呢，她爸前两年官复原职了，现在是省委领导了。程玲玲大学毕业之后，到税务局上班了。”金善水说：“都挺好啊，你们这一回省城，现在都出息了呀。”张文良说：“要我说善水，你也别在家呆了，在那穷乡僻壤的地方真是埋没了你。真的，现在社会变了，正是能人出头的大好时机，以你的聪明才智，到省城里先谋点事做，今后必定能创下一番事业的。”金善水摆摆手说：“你太高看我了，我一个种地的农民，哪敢想在省城里成就事业啊！”
　　张文良说：“真的，你要是愿意过来的话，前期吃住的事我来安排，再说咱还有那么多知青朋友呢，不行的话，今天晚上，我把他们约了，咱们聚聚，顺便给你谋个事做。”金善水笑了笑说：“多谢兄弟了，我现在家里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哪敢丢下家人独自跑到这省城里混饭吃啊！兄弟放心吧，我现在也好着呢，如今队里已经‘包产到户’了，我家分了六亩多地，这两年粮食的产量比你们在的时候翻了一倍，除了种地俺现还在搞副业，家里养了几十头猪呢！虽说这日子比不上你们，但也能吃得饱穿得暖了。”张文良听他没有来的意愿便不再提了。
　　等把妹子安置妥当之后，金善水就急匆匆跑去火车站买了张回去的车票。当他晕晕乎乎在车站附近溜达等车的时候，他仔细打量着这座城市，看那路上车水马龙，看那市场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金善水的眼里看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勃勃生机，那一刻他的心劲儿一下子高了。他想尽管自己是个农民，虽不能像那些知青们在这省城里闯荡一番，但他也绝不会固步自封，小富即安，就算此生被烙在农村里不能出来，他金善水也要在那家乡的黄土地上创下一番事业！只有如此，才不负他的青春年华，才不负这个伟大的变革时代！
　　回家之后不到一个月，金善水就在平阳镇上开了个肉铺。
　　他岳父王俊山擅长杀猪，那天他和岳父一合计，与其把自家的猪卖给镇上的屠宰场，还不如自己杀了卖呢，这样一斤就能多卖两三毛。岳父说：“悦静她二叔家的院子就临街，而且就在集市西边，回去我跟他商量一下把他那院门拆了，沿街给他盖两间瓦房就能当肉铺了，每年多少给他分些钱就成。”金善水卖了几头猪，到砖窑厂买了砖瓦，半个多月就把肉铺盖起来了。盖好房子，晾了一个多月，王俊山买了杀猪的刀具、肉案，还买了口大锅支到自家的院子里。而后在铺外挂了块“金家肉铺”的招牌，又请镇上一位老师写了一副“肉好人好口碑好，酒香饭香胃口香”的对联贴在门上。
　　肉铺选在平阳集市那天开业，当天一早，金善水和他岳父两人开火做饭，吃完早饭，把肉摆到案台上。此时卖蔬菜、粮油和布料的小贩们已摆好摊位，卖牛羊牲畜的也陆续赶来了，街道对面的理发铺子的老板娘开了铺门，她把一台录音机放在门外的椅子上，播放起了台湾歌星邓丽君的《甜蜜蜜》，那甜美、柔润的歌声引来一波波路人驻足而听。赶集的农民渐渐多了，金善水肉铺前已开始围了人。因为他们定的肉价比供销社每斤低了五分，所以围来割肉的人越来越多，不到一天，一头猪就卖完了。
　　乡亲们口口相传，都说金家肉铺的猪肉便宜，给得称足，童叟无欺；而且卖肉的师傅性子好，说话和和气气，那刀法也精准，要多少一刀下去基本不差。肉铺的口碑传了出去，生意很快红火起来，一个集市至少能卖半头猪，就算不逢集市三四天也能卖一头，这么经营两三个月，金善水家的成猪已基本卖完了。为了给肉铺供猪，金善水一边扩建了自家的猪圈，买了七八头母猪让妻子在家喂养，一边亲自赶着马车每日到周围的村子去收猪，以确保他的肉铺能够每日正常营业。
　　金山水通过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很快发达起来了。他家里买了村里第一台黑白电视机。每到晚上，他家的院子里挤满了村民，一部《上海滩》几乎迷倒了全村子人。后来他家的院子里已经挤不下了，金善水就把电视搬到了院子外，街道上坐着、蹲着、站着的人黑压压地聚了一大片。自从有了这台黑白电视，龙岗村的夜晚也相比之前安静多了。
　　村里有人估算过金善水的资产，说有一万有余了，这个天文数字着实让村民们大吃一惊。谁也没有料到，他金善水竟有这么大的能耐，包产到户才实施两年多，他就把自家的日子过到人顶了！这人一旦发达了，那他的精气神儿就换了模样。这一点大伙都明显感觉到了，之前金善水是个沉默寡语的人，街上见了人都是躲着走；可如今他豁然开朗了，不论遇到谁都笑着打声招呼，还从衣兜里掏出香烟来散给大伙抽，家长里短的跟人唠上一阵子。背地里人们议论他说，金善水已不再是前几年那个孤僻失落的青年了，而今他浑身上下都流露着激情澎湃，他那双眼睛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从容、自信和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