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如歌（8）

　　孟德武拿自己族人开刀，其他人都开始怕了。
　　接下来他又带着民兵抓了田治聪、金善江等人的老婆到公社结了扎。如此一来，其余超生户都不敢嚷骂了，那些怕事的陆续答应结扎了，但那不怕事的还准备死扛到底。
　　超生户都对孟德武和张翠兰怀了仇恨，白日里他们不敢报复，可到了晚上总有人往他们两家屋顶上、院子里扔砖头。孟德武心知他们的痛苦，所以并未刻意调查。他想或许过几日这些人也就消停了，谁知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这日晚上竟然把他家的狗、张翠兰家的猪都给杀了。
　　张翠兰家的猪一被杀死，她丈夫田俭民就不让她干村里的计生专员了，他跑到大街上骂人，但是嘴不利索，结结巴巴地骂不出个囫囵话。他不但没能出气，还被街上的女人们笑话了一场，心里就更加恼怒了，跑回家里拉着他的老婆去找孟德武。他见了孟德武说：“不，不，不干了！猪，狗，狗……”孟德武说：“我知道，你家的猪被杀了，我家的狗被杀了。”他说：“狗日的把猪，都，都，都给杀了，没，没，没法干了！”
　　孟德武也愤怒了，高声骂了人，又劝了田俭民，最后说：“俭民兄弟，你放心，我孟德武不能让他们骑到咱们脖子上拉屎撒尿。”当天上午，他到队部打开大喇叭，紧急通知全体社员到老戏台前开会。
　　孟德武让人把血淋淋的死猪、死狗抬到大会台上，让民兵们扛着枪站在会场两侧，自己背着手立在会台中央。他黑着一张脸像只吃人的老虎，一双眼睛像刀子似的冒着寒光刺向每一个到场的人。社员们见了此番场景不禁心里发怵，个个低着头不敢抬眼看他，唯恐被他盯上了逃离不去。众人都不敢大声议论，只是悄声猜测着出了何事。
　　等人都到齐了，孟德武喊了一声：“把死狗、死猪都给我吊起来！”场下一下安静了，几百双眼睛看着孟高强几个人把血淋淋的猪、狗吊在了会台两侧的木桩上。孟德武说：“你们都瞧瞧，这是有人跟我示威呀！你们白日里不敢动刀子，半夜里去杀我和翠兰家的猪狗呀！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算个啥英雄好汉啊，有胆量的你站出来。”他一双愤怒的眼睛盯着众人，场下一时鸦雀无声，他接着说，“我也是从枪林弹雨中爬出来的，想杀个猪狗来吓躺我，没门！我跟你们说，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任何人都别想阻挡，娃儿多了谁都别想把日子过好。我和翠兰已经把好话说尽了，你们就是不听，你们是逼我动武哩！你们不是想报复我吗？好嘛，我孟德武不怕，你们就是杀了我，该结扎的还得结扎。
　　“我死了以后，公社还是要派人一直抓下去，凡是超生的谁也躲不了。这次杀猪杀狗的事我就不去追查了，以后谁再敢跟我玩阴的，一旦被我逮住，我孟德武饶不了你！最后，我再跟你们超生户说一句啊，你们该结扎的赶紧给我去结扎了，可别等着我上门去抓你！等民兵上了门，你媳妇不但要结扎，我还要捆了你送到公社蹲班房哩！在这件事上，我孟德武也算是先礼后兵，仁至义尽了！散会。”
　　孟德武在大会上骂了一通，那些超生户都软下来了。不到一个月，队里大多数超生妇女都到公社结了扎，只有个别仍不死心的只好偷着躲出去了。队里还有十几个正怀孕的超生妇女，张翠兰问孟德武要不要把孩子给刮了。孟德武说：“既然怀了，就让她们把孩子生下来吧，毕竟是一条生命啊。等过了满月，再让她们去结扎吧。”张翠兰又问：“那罚款的事呢？”孟德武沉吟了片刻说：“这事你该催还催，上面若不催着要，咱们也睁只眼闭只眼，没必要牵牛拉粮地闹得鸡飞狗跳。计划生育实施的目的是要控制人口增长，让人民日后能过上好日子，而不是要罚款害社员们穷苦呀！”
　　社员们一时难改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内心对“计划生育”充满了抵触和憎恶。结扎了的因没能要上儿子而心怀仇恨，未结扎的只得东躲西藏，日子过得提心吊胆。超生罚款的人家不在少数，他们一想到今后每年都要上交数额不小的罚款，心里就像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当然，他们无法违抗政府的政策，只有把心里的怨恨记到孟德武和张翠兰的头上。
　　孟德武走在街上，明显感到了社员们对他的敌意。往常哪个见了他不热心地喊他一声支书或亲昵地叫他一声三伯啊，而如今和他主动打招呼的人已经很少了，有的人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有些人昂着头走来却对他视而不见；有些人眼睛里射着怨恨死死地盯着他看，有些人更可恼竟然在他背后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若是别的族人如此对他不敬还好，可如今孟家的族人也对他不理不睬了，这就让孟德武感到心痛了。他在大街上不禁骂道：“好么，我一心为大家着想，你们都把我当成黄世仁了！”
　　路过田治聪门前时，他听到院子里孩子哭声一片。孟德武走进院子一看，只见田治聪坐在地上抱着媳妇王桂红哭得一脸鼻涕。孟德武问：“治聪，这是咋了？”田治聪抬起脸看他一眼说：“还不是你们给逼的，没生下个儿子你就抓去结扎了，俺媳妇不想活了，要上吊寻死呀！”孟德武说：“死了就能要上儿子了？你一死倒是清净了，撇下四个闺女缺吃少穿的受苦呀！你们看，这多好的几个闺女啊，你们这当爸妈的咋就放不到心里去呀。俗话说，闺女是爸妈的小棉袄，长大了这知冷知热的要比儿子会疼人哩。”
　　孟德武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糖，给每个孩子手里塞了几颗，擦着最小女孩的泪说：“都别哭了，你爸妈不容易，今后要好好学习，给你们爸妈争气呀！”四个闺女点着头，孟德武起身叹了口气，背着双手走开了。
　　孟德武在街上走了一圈，遭了一肚子气，社员们给他黑脸白眼的他只得受着，那么多社员，还能逮着一个骂一个啊！那样岂不惹下众怒了嘛，所以他压了一肚子火，在外面没有发泄。回到家里，他就压制不住了，摔凳子砸桌子地骂个没完，吓得老婆都不敢过来劝他了。还好田俭粮来了，他这才喘着粗气安静了下来。
　　田俭粮看着堂屋里桌椅凳子倒了一地，就问：“德武兄弟，这是咋了？至于发这么大火。”孟德武扶了把椅子请他坐下了，说：“俭粮哥，你先坐。”说着朝外面喊道，“老婆子，没见亲家来了，你倒是快倒茶呀！”妻子应了一声。
　　孟德武叹口气说：“一个计划生育，可把我这个支书变成恶人了，如今大队几百口人心里都恨着我呢！”田俭粮说：“这是国家的政策，他们恨不得你呀！”孟德武说：“话虽这么说，但社员心里不这么想呀，国家的政策不还是我这个支书执行的嘛。在他们心里，逼他们结扎、上环，罚他们超生款的就是我孟德武呀！”田俭粮点上一袋烟，抽了两口说：“他们恨的是支书，不是你这个人，你要不当这支书了，保准不会再有那么多人记恨你。所以当了这个支书，就免不了要担下这个骂名！”
　　郭兰英提着茶壶倒了两碗开水，分别放在两人一旁，而后退到后面拿起针线筐子纳起了鞋底儿。孟德武说：“如今这支书呀，不好干了！自从土地承包以后，社员们的心就散了，咱们大队组织也基本是名存实亡了。如今是各过各的日子，谁还把大队干部放在眼里呀，高兴了就跟你打声招呼，不高兴了提名唤姓的都敢骂你！”
　　这时身后的妻子说：“当这挨骂的支书干啥！要我说，你也一把年纪了，就丢下这支书当个普通社员，只要把自家的田地种好，饿不着冻不着的多好！”田俭粮说：“弟妹，你不能这么说，德武兄弟不干，其他人当了支书，这计划生育不还得推行？没了德武兄弟，公社就直接参与了，到时候社员们的日子会更糟糕。”郭兰英说：“俭粮哥，他们要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我也听说了，别的大队对那些超生户，管不了的就直接报给公社计生办了，公社派了一帮子人，进了村子该抓的抓，该罚的罚；没钱交罚款的，家里的牲畜、粮食被拉个一干二净。咱们大队还好有你德武兄弟顶着呢，要不公社早派人抓人、拉家当了。他和公社领导说了多少好话，这才把超生款拖到明年补交，他是想等明年队里卖了鱼，替社员们交罚款呢。你说他这一心一意为大伙着想，可落下谁的感激了呀？到最后还不是遭人唾骂，被人记恨嘛！”
　　孟德武说：“好了，你就别抱怨了。”郭兰英说：“我咋能不抱怨啊？这几天，我走在街上，遭了多少人的白眼，我得罪谁了呀？还不都因为你当了这个招人嫌的支书嘛！”孟德武不再理会妻子了，说：“俭粮哥，说心里话，要不是怕别人接了这支书，撑不起这个摊子，我还真就不想不干了。”田俭粮说：“你当了几十年的支书，要是猛地一下退了，眼下还真找不出一个让大伙信服的人选，若是选错了人，恐怕队里还要出乱子呢。”孟德武感叹一声说：“算了，挨骂就挨骂吧，只要咱行得端做得正，也就问心无愧了！”
　　两人又聊了一阵，便说起了儿女的婚事。马上就进入腊月了，再过一个月，孟高成和田英的婚期就要到了，为了给儿女们把婚事操办得风风光光，两位父亲已开始精心筹备了。说到要备多少桌酒席，孟德武说九月份我孙女过九时备了十六桌，这次成儿和英儿大婚，算上咱们两家的亲戚，我想至少也要备二十桌。郭兰英说：“咱孙女过九时，计划生育还没那么严，队里好多人看你这个支书的面子都来了；可如今，这计划生育一严，你得罪了多少人家，只有咱们两家的亲朋好友，哪还有这么多人来呀！依我看，到时候十五桌能坐满就不错了。”孟德武说：“你个女人知道个啥，儿女婚姻大事，酒席能多备不能少备。要是备少了到时客人吃不好，我这支书的脸往哪儿放！”
　　等到了婚礼这天，村里前来道喜的人果然不多，结果十二桌都没坐满。孟德武心里十分生气，但他又不能挂在脸上。等喝到半醉时，他端着酒杯来到院子里，说道：“今天是我儿高成的大喜之日，各位亲朋好友今天能过来喝杯喜酒，我孟德武非常感谢。我知道自从推行计划生育以来，这几个月咱们龙岗村的很多社员都怨我这个支书呀。都认为是我孟德武管了他们的家事，不许他们再多生儿女，有的还没生下个儿子就被逼结了扎，上了环，于是心里的仇恨就记到我这个支书头上了，见了我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我给吃了……”
　　郭兰英见他醉了，忙过来拉他，小声说：“今天儿子大婚，你胡说啥呢？”他把妻子推到一旁，接着说：“有人恨我，我也能理解，毕竟断了社员们多生儿女的念想。但这是国家政策，我这个支书必须执行，我就是不干了，换成别人来当这个支书，计划生育还得执行，就算出了龙岗大队，你还是躲不掉。你们不要以为这政策是害你们呢，政府是为咱们减轻负担呢。
　　“大的咱不说，就说咱们龙岗大队吧，咱们大队共有耕地一千二百三十亩，五零年队里的人口是四百二十人，六零年是五百三十人，七零年是六百五十人，前年分地的时候是八百二十五人，到现在已经增长到九百零八人。从建国到现在，三十多年，咱们大队的人口就翻了一番，而我们的耕地还是一千二百三十亩，当年我们每人有耕地将近三亩，而如今每人还不到一亩半地。虽说土地承包之后，粮食产量翻了一番，但是经不住人口快速增长啊。
　　“大家想想，如果不实行计划生育，再过两年，我们大队的人口就会超过一千，再过十年我们的人口很可能会达到一千五，甚至两千，到时我们每人只余下几分地，就算粮食亩产能上千斤，能养得住这么多人吗？乡亲们，到时候可不是多子多福了，而是人多为患了呀！难道三年自然灾害我们都忘了吗？那三年咱们大队因为缺粮饿死了一百多人啊！你们有谁想让自己的儿孙再过那悲惨的日子呀……”
　　孟德武或许太激动了，或许是想到了三年自然灾害的悲痛往事，说着说着竟流下了眼泪。他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不管你们理不理解，反正只要我孟德武当这个支书一天，我就会坚决推行计划生育，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儿孙没有地种，没有饭吃，再过那缺吃少穿的穷苦日子。你们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孟德武都不在乎，因为我自认为对得起这个村子。我当这个支书几十年了，不敢说任何事都做得对，但是我敢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凡是我处理的事情基本都是公平、公正的，我没有让自己的亲人和族人搞过什么特殊，沾过什么光。计划生育也一样，孟、金、梅、田四大姓，我都一视同仁，我没有刻意偏袒谁，也没有刻意打击谁，也包括我自己的儿子。今天趁着我儿的大喜，在这我跟大家做个保证，我两个儿子要坚决执行国家计划生育政策，他们两个不管生男生女，都只要一个孩子，绝不要二胎。你们可以监督我，看我孟德武是不是吐口唾沫是个钉！”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最后冲大伙说：“多谢各位亲朋好友听我唠叨了，大家一定要吃好、喝好啊！”回到屋里没喝几杯他就醉过去了。
　　当他醒来，已是黄昏了，妻子守在他的身前，见他醒了，忙把备好的温开水递给他。他吃力地坐起身，接过白瓷缸子“咕咚咕咚”喝了一阵，问：“客人都走了？”郭兰英埋怨道：“哪有你这给儿子办事的呀，大喜的日子你当着众人胡说八道，客人还没走呢，你就一醉不醒了。”孟德武使劲拍打着额头说：“喝多了，喝多了。亲家没说啥吧？”郭兰英说：“还好，俭粮哥不是那挑理的人。”孟德武抹了一把脸说：“那就好，这事办的，以后这酒我真是不敢多喝了！”郭兰英说：“就怕你只是嘴上说说，见了酒就管不住自个了。”孟德武说：“不能，不能。唉，剩下七八桌菜呢，你咋处理的？”郭兰英说：“还能咋处理，都在大盆小盆里放着呢。我早跟你说，不用备这么多桌，你非不听，现在上愁了吧。可惜了菜钱不说，咱们也吃不完呀！”孟德武说：“吃不完就送人嘛，这样你跟成儿把菜分分，给队里的老人和那些孩子多的贫困户都挨家送点过去。”郭兰英说：“你儿子结婚，人家不上门来，你倒是反过来给人家送东西了。”孟德武说：“每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哩，这事你听我的就是，别啰嗦了，快快去吧。”
　　孟德武在儿子酒席上说的一番话，很快就传遍了龙岗村。社员们觉得他讲的也有几分道理，每家都多要儿女，不几年家里的粮食就不够吃了；再说他这个支书主事还算公正、公平，孟家人该结扎的也都结扎了，听说他大儿媳刚生下女儿就上了环，从这点来讲，他也算带头执行了计划生育政策。
　　社员们又对比了其他大队，附近几个大队计划生育抓得更严，好多人家的家当都被拉空了，而他们大队至今还没出现过此类情况，这说明孟德武跟公社的领导做了不少工作啊！这么一比，社员们私下觉得他们这个支书已经算庇护他们的了，面对国家强行实施的计划生育政策，又有谁能阻挡的了呢？社员们聊着聊着，也就慢慢理解了孟德武。
　　等到春节，好多人又到他家里拜年来了，他多备了些花生、糖果来招待客人，见了磕头的孩子就塞上几毛压岁钱。当他走在街上，之前那些不理他的社员们，如今多数也朝他问好了。这个年，孟德武过得还算舒心，等走完亲戚，过了元宵，年味也就慢慢散了，大儿子高智带着妻女回到县里去了，社员们又开始各忙各的，大街上闲散的人日减少了。
　　孟德武作为一个大队的支书，也开始有了他的盘算。他想如今社员们虽然不再挨饿受冻了，但手里还是没钱。如今计划生育罚款，队里的提留款、公社的统筹款、孩子的教育费、家人的医药费对社员们来说，都是不小的压力，只靠那几亩土地很难摆脱贫困。他想要想让社员们把日子过好，除了种地之外，还得带领大伙搞集体经济！
　　那年春天，平阳镇人民公社宣告解体了，公社大院挂上了兰阳县平阳镇人民政府的牌子。马常青书记被调到县委去了，上面派来了一位年轻的镇党委书记叫安国富。安国富刚上任几天就召集全体干部开了一次座谈会。会上他向各位介绍了目前的经济形势，总结了实施生产责任制以来，兰阳县农村、农民、农业的发展变化，肯定了平阳镇这三年来所取得的成就；也指出了社队基层组织涣散、不良现象滋长蔓延等问题。
　　针对农村发展问题，安书记与各大队书记进行了深入研讨。最后他对今后的工作做了部署。第一要求各级干部调整工作状态，明确各自职责，建立考评机制；第二要求撤销生产大队，新建村民委员会，各村委领导要强化集体经济发展，带领村民发展副业；第三要求进一步深化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要把土地承包年限从三年延长到十五年，同时基于近两三年人口变化，要求各村委组织村民按照现有人口重新分配土地。
　　等收完麦子，孟德武就带领几个委员把村里的土地重新分了，并把土地承包年限延长到了十五年。孟德武在大会上说，这次各家所分的土地，十五年不动，不论家里人口增了减了，今后十五年各家的土地都保持不变。这样一来就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计划生育政策”的落实，有效控制了村里的人口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