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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寸草又生

作品名称:悉源      作者:春光明媚      发布时间:2018-04-24 07:47:02      字数:9466

  第三十六章寸草又生
  一
  一无所获,父子俩回到屋内,默默无声,碘壑疲惫地睡去,只留父亲呆坐在床上,一下一下捶着头,看着窗外正紧的风雪。
  他细致端详儿子熟睡的面庞,十多年来,这张脸一点点发生细微的变化,褪去青涩、剥落幼稚,直到现在,处处透露着坚毅果决。他不断扪心自问,检讨自身,他做的那些都是为了什么……说到底,虚荣而已,只是希望庄民口中的自己越发光鲜亮丽,什么对儿子的未来着想,挡箭牌而已。他痛苦地蜷起手指,想抚摸儿子的头,但怕惊扰他,又轻轻收手,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碘壑父亲站起身,自己立于这一片沉寂的漆黑。他试图找回从前心无旁骛的感觉,一心一意为孩子们去治病,然而邵太太尖锐的话语就似梦魇般折磨着他,把他那颗好不容易坚定的心一次次推下深渊,粉身碎骨,消失殆尽。
  他站在那儿,直至悉源清晨第一缕阳光射进来,静静地流淌在他充斥着挣扎的眼眸里。风声渐歇,又是这样看似平静的一天。
  碘壑睁开眼,一开始并不愿起,裹着被子如一只脆弱的蚕,而后还是疲倦地把眉头一皱,慢慢爬起来,忍着心痛咬咬牙,自己洗漱、吃饭。披上衣服,回头看着父亲呆立在角落,脸色灰突突的,碘壑犹豫一番,还是跑了出去,他直奔骄阳湾水边。
  他要带动父亲,一定要做到,他意识到可怕的事情――若父亲现在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光,那么迎接他们父子的就是此生的彻骨寒冷。他要朝谷澄要回看守之职,待在水边也好,他决不想把自己搁在一片昏黑里。
  有时候,儿子也是要教爹一些东西的。
  弄清他的来意,谷澄哪里肯?二话不说,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见其纹丝不动,就将他推搡出去。碘壑好歹有个爹,自己有什么?没了这个看守的责任,他怎么过?骄阳湾、歆尧庄,何处容身?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好不容易有了个水边的小屋子,如果乖乖地再把守门的工作拱手让人,少不了又要重新面对那犹如孤魂野鬼的日子,没亲人,总不能再没房子吧?他可不做圣人。出于多方面考虑,由于多方面因素,他一口回绝。碘壑实在遭了当头一棒,见过不客气的,没见过如此不客气的,被逐出去的那一刻是又气又愤、又恼又疑。不过站了一会儿后,他慢慢清醒过来,自己是无礼又无理的,给了人家还想拿回来,便是无耻的。如此一想,脸上添了几分愧色,再加上看见谷澄门前冻结了无数晶莹的冰,又想到刚才一个细节――谷澄的屋内没有小炉,转瞬之间有些同情。
  罢了,此路不通,另寻他法。
  不知柳暗后,花可明?
  碘壑慢慢走掉了,他不知道的是,他身后的屋内,一双眼有些惆怅地凝视他的背影,但很快眼睛里又满是平静,仿佛今天早上门从未被敲开。
  越走越冷,越冷越灰心,碘壑心力交瘁,不知道怎么办了。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已经冻住的悉源水边,盯着冰面,慢慢凑近。
  “你啊你啊……”碘壑发自内心慨叹几句,“我们为你,是好的也做了,不好的也做了,离不开你啊!你什么时候给个答复?”
  除了聒噪的风声,没有其他答复。碘壑失望地离去,他想到臻鲟那里,聊聊天,排遣排遣积压太久的心事。他一想到悉源水,就想起那天早晨他看见的臻鲟――提着灯笼,彻夜不眠,在水边走着、走着,眼神中带着好似对母亲一样的眷恋。那个身影给他极大的触动,所以他把照片交给臻鲟,可是付以栩现在就在臻鲟身边,他也没觉得臻鲟快乐,甚至添了一份忧思牵挂。她一直都把自己交给歆尧庄、交给悉源,由此看来责任感太强的人,也不容易得到幸福吧。
  他很快到了那个不易幸福的人家里,付以栩也在,碘壑一眼就看出母女俩又互相置气了。他觉得自己来得不巧,但母女俩都舒了口气,认为碘壑的到来是气氛的舒缓剂。付以栩来了一句:“我去屋外干活儿了。”就丢下两人走开。
  “你跟你妈,又怎么了?”
  臻鲟朝门外望了望,心中有些烦乱,不断地揪着手上的小刺儿,闷闷地回答:“她每天都说什么要我好好照顾自己,我为悉源的事儿沉思时也总是絮絮叨叨,啰哩啰嗦。”付以栩最初来到她身边时她的那种惊喜、快活与珍惜已经慢慢被消磨,只余下黯淡无光的隔阂和别扭,“我不指望她彻彻底底了解我,只是希望她可以让我自己决定自己要做的事。我要为悉源尽绵薄之力,难道是荒谬绝伦的?我们之间差别太多,不融洽。”臻鲟对悉源的感情,付以栩没办法理解,付以栩只是身为一个母亲,爱女儿爱得自私的母亲。她极力地想把过去对女儿的亏欠补回来,把愧疚与疼惜变成了洪水,容易让两个人都淹没、迷失。原本两个形单影只的人都有了羁绊,想分道扬镳却实在难以快刀斩乱麻地斩断血缘――这世间最难割舍的无形之物。
  臻鲟抱着头坐下,碘壑想找她说话,却不想她反而对着碘壑率先诉起苦来。碘壑不知怎么开口了,幸而臻鲟愁绪满怀中又想到碘壑不会无故来访,就抬头问:“你来什么事?”
  什么事?碘壑茫然道:“也没什么事……”听他语气,臻鲟便已明白,哀叹:“看来咱们同病相怜……”
  “还是有区别的。”碘壑把眉拧成麻花,“你妈妈是爱你,可他如今连我也不管了。我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走到今天,明明不久前……”
  不久前,一切都安定平和。他还能充实地从守门亭下来,顶着毒辣的阳光,看着沿途熟悉亲切的风景,耳边掠过人们茶余饭后淳朴挚诚的闲谈,在温热结实如巨人肌肉的土地上留下往返足迹。还和父亲,有无数次坦诚无拘的交流,回家大口大口饮着悉源水,偷偷放入口中一筷子凉菜,馋了,就跳到邵伯面前买样式各异、清凉诱人的冰水果。
  那只是以前。
  两人不约而同望向窗外,万物在风雪下白了鬓角,萎靡不振,这个严冬漫长而压迫,肆虐着衰弱的悉源。
  以后,还未可知。
  在触碰不到的未来面前,日子怎样过,都是把人按入油锅似的煎熬。煎熬里不改初衷、不改其坚,更是伟大。
  付以栩默默无声地走进来,抱着些衣物,一下下叠着。臻鲟和碘壑不约而同停了交流,碘壑见臻鲟像木头一般杵着愣着就是不动,便轻轻推她一下,耳语:“去帮帮你妈。”臻鲟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机械似的挪到那边,僵直地伸出手去取了一件,细细地叠放,手上帮着,眼神却飘飘忽忽,似是有意躲避与付以栩目光相碰。三个人如同浸没在一潭死水中。这是女儿不和妈对视,自己那边是爹不和儿子说话,碘壑又苦又涩地暗笑,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无意再待下去了,想说的话是一句也没说,想倒的苦水一滴也没倒,便这样告辞了。经过臻鲟身边,他小声道:“你妈妈心疼你。”臻鲟何尝不知,心里一塞,她明白付以栩对她的爱,想把这个女儿画眉鸟似的安置在笼子里好好养着,风吹不到雨淋不着,但那绝不现实。很早以前,臻鲟就下定决心把自己一身、一心、一生交给悉源,那时的她靠歆尧庄人们才活下来,并且没有那么对纷繁的忧虑,日子过的还算平静,就只有用行动来感激了。臻鲟心乱如麻,又觉得碘壑拍拍自己的肩膀,低声留下一句:“珍惜着点儿!”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些宝贵的爱――像他父亲曾给予他的一样――就不翼而飞了呢……
  臻鲟停在衣服上的手指曲了起来,指尖滑过去,感到质朴厚实的暖意融融。她垂头,她梦寐以求的亲情已经来了,就在身边,可怎么又学不会接受了?实在不解。
  付以栩耳朵倒灵,这两句箴言听得一清二楚,心里萌生些许感激感动,等碘壑离开了,竟率先开口:“臻鲟,那天我去照顾谷澄,你知道他和我说了什么?”
  臻鲟停下来手里的活儿,谛视付以栩。
  “他说如果能有我这么个温柔的母亲,这辈子知足了。那个孩子看上去孤僻冷淡,实则……哎……”
  臻鲟想到谷澄,就像看见小时候的自己,心底起起伏伏,既伤感又惭愧。想说点什么又吐不出口,卡在喉咙里,慌张得很,心揪成一团。
  付以栩并不忍见她这幅模样,忽然后悔刚才的话,其实谷澄原话并不是这样,他说的是“我感觉臻鲟很幸福”,被付以栩临时改了一改,用来点醒臻鲟。虽然意思差不多,但从付以栩嘴里说出来竟凭空添了几分埋怨和责怪之意。
  “其实……”付以栩再度开口,想说些什么,不料臻鲟打断了她:“妈,我会自己好好想想的。我懂事,也明白。”
  外面一片空茫,雪花狂舞,臻鲟慢慢坐下来。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她想,总会磨合好的,只要有心、用心。
  徘徊门外,碘壑不愿回家,可是又能到哪里去?万般无奈地进屋,找了一圈却不见父亲的身影。此时,父亲好像已经变成一个比他还小的孩子了,需要他提心吊胆,碘壑擦着额上的冷汗,朝那些孩子们共居的地方走去。
  不出他所料,邵伯果然也在,他抓住邵伯的手臂就问:“邵伯?我爸来了?”
  迎接他的是邵伯舒心的笑容,流动在他脸上的褶皱里:“是啊,把我吓了好大一跳呢。”碘壑陡然放松,心里头又万般疑惑,父亲为什么突然……
  他眼睁睁看着邵伯脸上的笑消失,被一片沉郁取而代之。“虽然他来了,但还是迟了一些,不过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怎么了?”碘壑试探性地询问,心里猜出七八分,那些孩子体质较弱,又值严冬,风雪里,带着一身重病,能支撑多久?他们还是嫩芽,并不是松柏。碘壑心里又酸又涩,无言以对。邵伯两眼泛着泪光,有泪水飘荡在沧桑的眼角,他伸手拭去,强忍悲痛,挤出一句:“前两天去了两个孩子,个个儿瘦的跟柴火棒子一样,剩下的断断续续发烧……”碘壑的心如被鞭挞过,灼热地疼着。
  邵伯略带一点欣慰:“不过,你爸既然来了,他不会让任何一个孩子离开的。”此话一出,碘壑心中波涛汹涌,邵伯和父亲现在都处于人们心里的底层,他知道父亲过得不易,这样的理解何其难得!他相信,相信父亲的初衷绝不会泯灭。犯了错也不代表再没有改正的机会,人之初,性本善呐,老天总会赐个机会吧。
  “谢谢,邵伯!”碘壑结结实实鞠了一躬,因衣服厚重而竭尽全力,重重弯了个腰。邵伯讶然,谢他做什么?他还要谢碘壑父亲呢。
  “孩子,我知道,没有你,他不会在这样的压力和冷眼下重振旗鼓的。”邵伯笑对碘壑,同时心里隐隐作痛,有个理解你、鼓励你的人,真是比什么都强,真是深冬的炭火,可是自己自始至终都没有这样的福气。碘壑敏锐地观察到邵伯眼底的苦闷,心里惋惜,邵伯人好,踏实质朴,一辈子只有那么一个污点。现在他极力地弥补,都没得到任何回响,邵太太那般为人只会觉得邵伯蠢的要命,怎能理解?再加上她妹妹的琐碎的闲话和挑唆,邵伯的日子又如何过得舒心?这大半辈子,邵伯是怎样熬过来的?想到此,既惋叹,又坚定――违背良心、有背自身的事儿,断然做不得。
  “你爸在屋里给孩子们看病呢,你进去吧。”
  碘壑走近几步,雪映衬的小房分外宁静,云朵混着白雪将天地融合到一起,仿佛万物已息,山峦安眠,只留下这一间小屋。
  “邵伯,你也回家吧?”
  “我就不回去了。”病中的孩子们也比家中嘟嘟囔囔的邵太太要好看得多,何必回去听那些冷言冷语?
  “你不进去?”邵伯又问。
  碘壑摇头:“不了,就把这安宁,留给他。”
  回家途中,双足陷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地响着,一脚一脚卷起白色的浪花,千山,没有鸟的孤影;径上,独有他一人,跋涉、前行。不多时,又有些小雪飞下来,渐渐剧烈起来,下刀子似的,好似要扑灭心里微弱的火苗。
  碘壑推开父亲房间的门,又是一片狼藉,他不禁无奈,说了多少次,父亲依旧如此。说是不拘小节,可这也太过了。他正要动手收拾,就听见门开了,父亲的声音传来,却听不出是悲是喜:“不用打扫了。”碘壑回头,见父亲提着数包药慢慢走来,猛地发现他老了,鬓角居然白了些许,胡子密密地布在脸上,犹如包围在苍白唇边的黑压压的士兵。
  看着他的身影,碘壑心里五味杂陈,父亲坐在桌前,和墙上那颗生了锈的钉子一样孤寂。
  他把父亲带回来那几包药拿到门口的小柜子上,父亲说邵伯那里过于简陋,等把药在自家熬好再送过去。碘壑放了心,现在貌似一切就要过去了。
  傍晚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邵太太。她妹妹又病倒了,前来买药,碘壑父亲一见她,怒火中烧,同时,那句令人遍体生寒的话又如斧子般劈到心头。可是出于善意,他忍了忍,让她站在玄关处,把那些稀少的药匀出一部分,冷冷递过去。
  “就这么点儿。”
  邵太太接过来后,蹙了眉,又把鼠眼扫过剩下那部分药。
  “请回吧。”碘壑父亲无法对她挤出笑脸,甚至懒得应付,转身回去。这个女人来此,竟脸不红心不跳,令人憎恨。邵太太盯着他背影看了一会,把一直揣在兜里的手悄无声息拿了出来。
  二
  原本已经安心的碘壑怎么也想不到事情后来的模样,他以为可以等待明天的太阳,却只能在黑夜中挣扎。若是时光倒流,他会看好那包药,甚至他会在父亲找秦帣试药的那个时候敏锐地察觉,然后把一切的一切引回正轨。有些时候,事情不是人能够逆转的,碘壑终看着自己父亲步入深渊。
  在邵太太走后,碘壑本来在里面帮助整理东西,后来就抬起头看窗外冰雪覆盖,雪花如片片鹅绒,铺天盖地,密织成网,兜头罩下,又觉惶恐,又觉心烦意乱。他似乎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正在原地发愣,就听见父亲在外面一声高呼,吓得他一个哆嗦,惊骇不已,忙拔腿跑出去。
  “药呢?怎么只有这么点了?”碘壑父亲几近发疯,他的目光驻留在仅剩三分之一的药上,仿佛即将把它烧起来。碘壑一怔,随即如受了当头一棒,震得耳膜发痛,头昏眼花。他惊慌地扯住父亲,然而父亲突然发狂一般跑出去,留他一人。
  碘壑父亲顶着朔风直奔孩子们的居所,推门而入,撞上邵伯欣喜的目光,忽然感到愧疚和沉重如海水袭来,灌入鼻腔口腔,咸涩酸楚,他无法解释,所以无声地直奔孩子们面前。他眼前的一双双眼有懵懂、有痛苦,更多的是求生的欲望。他俯下身紧紧攥住一个孩子烧得滚烫的手,感到自己的脸也热起来。
  邵伯跑上去,轻轻推推碘壑父亲,半是恐惧半是疑惑:“药呢?啊?”碘壑父亲被这么一推,明明没有多大力道,他却如废弃的木偶般呆滞地坐在了地下。
  邵伯蹲下身用尽全力晃了晃他:“说话啊你!”
  碘壑父亲默默地站起来,他搂住了其中一个孩子,喉咙里发出因自责而凄哀的呜咽,邵伯在这呜咽声里感到眩晕――他全然明白发生了什么。难道,孩子们娇嫩鲜活的生命真要戛然而止……
  忽然,角落里的曾简无助地哭喊起来:“邵爷爷,邵爷爷……”邵伯疾步而去,看见曾简旁边的那个孩子已经奄奄一息,他抚摸着曾简的头发,又抱住了那个孩子,事已至此,就让他在怀抱里永远睡去吧。
  
  碘壑在屋内急躁不已,五内俱焚。他靠在墙上,整个悉源犹如冰窖。他感到心脏剧烈跳动,即将从胸膛中跃出来。他握了握满是冷汗的拳,绕着房间走来走去,一圈一圈,被死寂包围令他心底的慌张油然而生。
  就这样,他像紧绷的弓弦,直到墨色尽染惨白的天空。那雪,一直紧紧地下着,生灵都被冻结。
  “爸!”
  他呼唤道,守望在窗前却无法看清外面,这段时间似乎有千年之长,真令人万念俱灰,身心疲惫。
  “你可千万别放弃啊――”他把头垂下,第一次认识到命运的捉弄是如此不可抗拒。
  月隐去,星隐去,更不见人影。
  碘壑熬红了眼,从来没在夜里这么精神,他中了邪一样挺直脊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何时,雪停了。碘壑毫无知觉,他只想看到有人归来,他从没这么企盼一个人回来。脚酸了,腿软了,心里的光快灭了。
  他看见东方微明,这才惊觉一夜已逝,又惊又惧的他披衣欲狂奔出去。他用力推门,然而门被过多的积雪阻碍,费了好大劲儿。他由于惯性一下扑倒出去,陷在松软的雪地里,无数的雪花因为接受了他的体温而融化,把他的四肢冻僵。他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到孩子们屋前向邵伯喊道:“邵伯!我爸在里面吗?”
  “他没回家吗!?”被惊醒的邵伯哑着喉咙惊叫。
  碘壑浑身战栗,没有回答邵伯,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奔到悉源水边。
  他看见父亲了。
  他就站在天地相接的地方,犹如枯槁的稻草人,冰面上他的倒影仿佛被那些负面的情感啃噬,朦朦胧胧,影影绰绰。
  冰面上,那个渺小的青灰色身影茕茕孑立。天空是欲明未明的苍蓝,冰面是积压了风雪后的苍白。雪停了风没歇,把雪粒扬起来,绘成一条条遒劲的线,那个身影如置身白色沙漠,即将乘着风雪而去。
  碘壑跑过去,冰面上滑得很,他跑不稳,他左摇右摆地来到父亲面前。当他看见父亲眼中的一摊残灰,难以置信地拧起眉头,今日才知道一个人真正被苦海淹没是什么模样。他颤抖着、试探着开口:“爸……”
  父亲脸上没一点血色,形同痴呆,他盯着碘壑,疲倦地闭眼。而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爸!”
  在他的躯体亲吻冰面时,天边被划伤,汩汩涌出属于太阳的红光,分支出橙黄的颜色,涂抹了东方。
  这是这个冬季最具生命力的阳光。
  三
  一天天地捱过去,父亲病了大半个月,碘壑痛恨自己无计可施,痛恨现在的处境却束手无策。就好像坐在木板上摇摇摆摆漂在海上,茫然四顾,一座孤岛都找不见。父亲常说胡话,念叨的都是他的过错、他的忏悔。
  有天傍晚,于衾来探望,他穷酸的很,什么也带不来,但光是人到就让碘壑很感动了。于衾进门伸手拍拍碘壑的背,碘壑本能地想闪避,但当他接近时,碘壑动动鼻子,竟闻不到缠在他身上死皮赖脸的酒气了。
  “苦了你了。”他说。碘壑忽然间不讨厌这个人了,他不善于规划自己的人生,却够朋友。碘壑想起小时候父亲的话,和雄鹰做朋友,它说不定何时就飞走;和矮草交好,你累了可以随时躺在它上头。
  邵伯也来过,只不过带着脸上的两道血痕。碘壑奇怪,于是询问。
  邵伯只是支吾:“没事……”
  
  那一天,那个孩子逝去在他怀里,接连又有两个断了气,他痛断肝肠,又不住地询问怎么回事。碘壑父亲目光涣散地倚在墙上,机械似地摇头。
  “你……回去吧……”邵伯挥挥手,哽咽道。
  他自己葬了三个孩子,筋疲力竭,伴着夜色,只想回家吃口饭。说来奇怪,他明明不情愿回去,可是鬼使神差地就朝那个方向走。
  进了门,身上的寒气还没消散,就见邵太太的妹子裹着被子缩在床上,邵太太正显露少有的温柔,一勺勺喂她。
  邵伯惊愕地站在原地,心肺都被火燎着,暴喝一声:“放下!”邵太太猝不及防,手一抖,药汁滴在棉被上面,晕出黑褐色的花。老板娘抬眼一看,霎时间面如土色,含了满嘴的苦药猝然喷了出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如残破木偶般栽倒在床上。邵太太把住她抖个不停的肩膀,见妹妹这个样子,又急又气,失去理智地冲到邵伯面前连珠炮似地吼着:“你回来干嘛?你不是这辈子就和那群小兔崽子过了吗?敲破锣似的喊什么?谁给你的胆子?”
  “哪里的药?!啊?”
  邵伯的愤怒似乎即将冲破他的瘦削佝偻的身体,他扭着邵太太的手,似一把大钳。邵太太一把甩开,走到桌前把装有剩余的药的一张纸托在手上,冷冷地回答:“我妹妹病了,难不成我要看着她死?偷的又怎么样?”
  邵伯如疯牛般冲去。面对他凑到自己眼前的这双充血的眼,邵太太心里陡然发虚发凉,她脚一软,向后靠去,脊背紧紧贴在墙上,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小腿,直挺挺地蹲坐下去,同时,手腕一抖,纸一歪,那些所剩无几的药如九天瀑布倾泻下去。
  邵伯见状,大吃一惊,惊恐不安。邵太太斜一眼,冷笑起来,半鄙夷半愤怒地瞪视他,越发放肆起来,最后几近癫狂。邵伯伸手掐住她的脖子,本想吓她一吓,不料邵太太像坐了刺猬,倏地弹跳起来,毫无章法可言、只是一味报复性地胡乱朝他打去,一面挥舞手臂一面痛呼:“好!好!姓邵的,你掐死我,掐死我,来!把你的恨全部发泄出来!来!”
  邵太太亮出了她的长指甲――打架时女人最有震慑力杀伤力的武器――径直划向邵伯。邵伯脸上灼痛,伸手一摸,已渗出血丝,仿佛是从一片贫瘠的荒地中挖凿出地下泉来。
  他弓着腰后退两步,这种疼痛虽然微小,但极大地激起了他心底本就难以按捺的悲愤。他回头看去,一只碗沿儿已经有了裂纹的大碗放在桌上,他随手操起来,就着身体里沸腾的血液朝糟糠之妻砸去。
  邵太太在恐惧中做了一个动作――
  她蜷起了身子,用双手抱住自己,极度惊恐中,她自然而然地做出这自保的动作,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实在把邵伯看愣了。
  邵伯拿着白碗的手猛然顿在了空中,他看着邵太太,忽然像被针扎了一样泄下气去。这是谁……是邵太太?她从来都那样尖酸而盛气凌人,这样缩成一团的人怎么会是她呢?邵伯停住了一切动作,也遏制了自己的冲动,他死死盯着面前示弱的人,看着她惊魂未定的样子以及颤抖的四肢。她依旧弯着腰垂着头,紧闭双目,浑身神经战栗着,就那样缩在邵伯面前,好像一戳即倒,同样微霜的鬓角早已被冷汗打湿,泛着银白的光。
  邵伯感到心脏剧烈地跳动,带动他脑中的血管进行无规则的跃动,他终究不能对邵太太动手,不为别的,为心。他不能再犯错了。
  他这手,落不下去。
  碗因为汗水的湿滑脱了手,跌在地上,筋骨俱碎,再难修复。
  邵伯恍恍惚惚地走了,几乎是撞出门去。屋内除了一地碎片,什么也没多,什么也没少,他回不回来,都一样了。
  邵太太微微睁眼,看着一地的碎片,心力交瘁地瘫倒下去。刚刚的一切令她张着嘴,呆滞地坐在地上,良久,被妹妹的咳嗽唤醒。
  老板娘早就吓傻了。“姐……”
  破镜难重圆。邵太太坐到妹妹身边,喃喃道:“他是……解脱了吧……”
  四
  碘壑凑近父亲,听他如游丝般细弱的声音:“你昨天想做的,现在去做吧……”
  纠结和惊讶顷刻间填充了碘壑因守着父亲而空虚恐惧的内心,昨天歆尧庄主干了自从回来以后的第一件大事儿――把涣散迷茫的人心重新聚拢,拿自己的真诚,把散乱得如面粉一样的人心搓揉圆润、坚实、牢不可破。庄主让臻鲟在每家每户门口的雪地上写下了三个大字――
  救悉源!
  每个人走出屋子,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几个大字,不相信他们心底不会有任何触动。与其日复一日被未知的混沌未来侵蚀成空壳,不如用信念支撑自己站起来,填充血肉。
  昨天碘壑迎着晨光,看见那三个字躺在雪地上,对着宽广的苍蓝色天空。他不想让悉源的天空,因为他们的碌碌无为而坍塌倾覆。可是父亲的病绊住了他的脚,他走回屋子,什么也没说。碘壑父亲趁着早上些许的清醒,看见儿子忧伤暗淡、忧虑不已的侧脸。
  “去吧……”
  碘壑轻轻握住父亲苍老消瘦如槁木的手,忽然犹豫了。父亲微微抬起眼,眸子里闪现出久违的光芒,纵然微弱,依然可察,他张开嘴费力地吐着字,竭力地把它们穿成一句话,尽力地把它们变得郑重其事、铿锵有力:“我当初试药为了什么?我一片痴心,但用错了方法。儿子,用最踏实最正确的方法……去……去尽力而为吧,好吗……”他硬是支撑着起了身,半倚着枕头望着碘壑,千言万语都化为一句:“放心去吧!”见父亲起身,碘壑又惊又喜,有了他的支持,便无所畏惧了。期望和信任,都是父亲给予的最大动力。碘壑伸手帮父亲掖掖被子,留恋道:“爸,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碘壑穿过依旧凌乱地堆积杂物的屋子,出了门。一滴水砸落鼻尖,碘壑向上看,屋檐上凝结的冰凌逐渐磨去了棱角,温润起来,滴下的水悄无声息,使他感到安宁。
  碘壑慢慢离去。在他前脚刚走,后脚一道似利刃般的冰凌“啪”坠落下去,逐渐融化、蒸发。世间,好像从未有它的存在。
  他在悉源水边看见歆尧庄主,骄阳湾主也在。很多人都肃立着,不论他们以前生活在歆尧庄还是骄阳湾里,现如今,都是一体。他看见那么多自己认识的人:邵伯全神贯注地站在人群中央,列傅皙紧挨国鹤、挺直后背站着,大婶抱着古乃勤……最前面的是臻鲟,她可能是冷了,脸色有些发白,但仍旧坚强,风吹着她的头发,遮不住她眼睛里的浪涛。歆尧庄主说着什么,因为情绪的激动,他胸膛剧烈起伏着,神色里饱含执着、饱含深情。
  风还是很大,但碘壑听见人们内心火花碰撞迸发的“噼啪”声。庄主身后,挂着一块边角不齐、飘飞舞动的白布,呼啦啦地翻卷,上面的画的图案很熟悉――那天臻鲟想用它留住离开的众人,特意把纸放在歆尧庄大门前的。那些栩栩如生的风景再度出现,冲击视线,撞击魂魄。
  碘壑呆了。他站在雪地中,忽然感觉浑身有了温度。
  我相信悉源会得救。他暗想。
  哪怕不能,也让我看到了世上最可贵又最难得的人情和团结。
  当暮色降临时,碘壑走回家。天际的昏黄与一片雪白苍茫形成强烈反差,显得这片土地上的人更有力量。
  他进门,快步进屋。结果,今天他第二次惊住了――
  屋子从未有过的干净,一尘不染,书本衣物都各归其位,积年的灰化为乌有,似乎迎来新生。床边靠着扫帚,他看见平躺在床上的父亲,奔过去,注视着。
  父亲合着眼,穿着那一件大褂,净洁澄澈,领口袖口上都不见污渍,平和安详,这是碘壑见过的最整洁、最不一样的父亲。
  碘壑感到心底同样的宁静,他明白过来,却依旧没有落泪的想法和欲望。
  他轻柔地抓起了父亲的手。那曾经沾染了药草温度的手,很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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