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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深崖之边

作品名称:悉源      作者:春光明媚      发布时间:2018-03-18 10:29:19      字数:8557

  第三十五章深崖之边
  一
  几人坐在屋中,角落里小小的泥炉子吃力地燃烧着。“爷爷去世后,我们无意发现的。”官漓尔把额前被雪花悄悄浸湿的头发拔拉到耳边,目不转睛盯着列傅皙。
  “会是真的么……”列傅皙无法相信这样巧合的事情,原来与房怜悉有关的人一直在身边。
  国鹤从沉思中缓过神来,说道:“不论如何,走,先让湾主和庄主看看。”
  庄主拿到了这些信纸,一张张地看,手指在“怜悉”两个字上不住地抚摸,几乎要把它抹掉了。他存着疑惑,疑惑同时有隐隐有一丝绝望:和羯恺通信的人,肯定与他年纪相仿,羯恺都已驾鹤西去,那么这个所谓的“怜悉”……
  湾主坐在一边看着他们,并无言语和行动,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们不约而同扭头看着窗外,雪大了,明显变大,已是银装素裹,疯狂又凶残地把骄阳湾原来的面貌掩盖。窗边结出了繁复多样的冰花,将一切变得雾蒙蒙的。其实心里都明白房怜悉极有可能不在人世,但没人愿意第一个说出来。
  “可惜爷爷去世了……不然可能会问到更多……”官漓尔忧心忡忡地说。骄阳湾主听到这句话忽然站起身走到他们中间,正色道:“你们爷爷是不是从没和你们说过房怜悉?”
  官漓尔还未明白他为何这么问,还是坦白点头。骄阳湾主脸上露出一丝失落,又有一点无奈,他咬咬牙,道:“可见房怜悉或许并没有能力。”这句话并不掷地有声,他自己也不想接受。
  列傅皙不敢苟同,万分迟疑地期期艾艾道:“可是……可是那本老医书,毕竟是、是出自她之手……”
  “可那药失败了。”湾主一句话驳倒了列傅皙,列傅皙不知所措,哑口无言。湾主补了一句:“据我所知,殃及了几只小鼠吧,悉源水现在反而更危险了。说句不吉利的,没准更大的祸就要来了。”
  也许,他们只是想有个指望。如果花草能救悉源,她们就翻山越岭去采撷;如果天能救悉源,就对天供奉祈求;如果地能救悉源,就俯身亲吻祈望土地。哪怕房怜悉是一团飘渺虚无的烟雾,也能成为在苦痛中的依托。
  “我们这样是找不到人的。”国鹤冷静地发话,“毫无头绪。”为何总是这样,把一点点微弱如暗夜星光的希望摆在眼前?不能延续下去的希望,很快会变成心头的荆棘,化为折磨。
  庄主暂时把信留下来,给兄妹安排住处,让其余人默默回去了。列傅皙携国鹤的手走出去,雪不知何时下得愈发激烈,双足进入雪中,有寒意涌入骨髓。她想起那个冬天,晶莹剔透的雪粒儿拍打脸颊,自己从医院出来走在路上,也下着雪,心里的难受和不安与现在一模一样。她忽然明白过来,从那个时候起,悉源世界的种种已经和她紧密联系在一起。她感到一阵恐惧和迷惘,一下捏住了国鹤的手,国鹤以为她冷了,便加快几步,说:“快些走吧。”
  风声、脚步声、雪积声呼啸交杂,最终都融进了屋内火热的炭烧时发出的声音中。屋内的列傅皙与国鹤都感到十分失落,觉得自己并没有臻鲟的坚持和能力,无功而返,心中惭愧。躲在家中,看着天暗了下去,风雪在静谧的夜里更加肆无忌惮,歇斯底里。
  这样一个雪夜里,有人来了。列傅皙开门后看见臻鲟冷的打颤,贝齿上下敲打,驼色的外衣并不厚实,且浑身上下湿漉漉地落满了雪,像沾了一身洁白沁人的梨花瓣。“臻鲟?这么冷天,你怎么过来了?”
  “庄主和我说,唯詹净官漓尔回来了,是吗?”臻鲟满面期待,“他们带回了关于房怜悉的一些信吧!”
  “对。”列傅皙把矮矮的凳子推到臻鲟面前。臻鲟脱了大外衣,拍了一拍,放在离小炉子较近的地方,然后坐下。
  臻鲟看着窗外沉寂的黑夜,黑得仿佛明日的太阳不会升起,她满腹忧愁地说:“现在咱们应该还找不到房怜悉。今天我发现古乃勤家旁边的那棵树,枯死了,然而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它还有叶子没落完呢。我想,悉源是每况愈下。”她竟连这一点也注意到了,并且铭记于心,把悉源的一草一木印在心底,这是列傅皙做不到的,又让她吃惊,又让她佩服,更让她心疼。臻鲟的对故土的细心和爱护,让人看了总是不免热泪盈眶。列傅皙呆了,一时间思绪此起彼伏,臻鲟却并不觉得这有多么了不起,也并不知晓列傅皙此时此刻心中所思所想,见那一对黑亮的眼直勾勾地,便笑道:“列傅皙,你傻啦?”
  列傅皙撇撇嘴,回道:“我可不傻。你才傻,你要照顾那么多人、那么多事、那么多物,你才傻。”国鹤见状,也对臻鲟生出一种敬意。原来国鹤和列傅皙同吃同住、同玩同乐时,她有时候照顾照顾列傅皙也会觉得不耐烦,现在略一思量,似乎做的并不够。臻鲟从小到大担负的远比她们多,丢了向母亲撒娇、和挚友嬉戏、与风光旖旎为伍的时光,把童年、少年时期义无反顾、心甘情愿交给了歆尧庄,交给了悉源。
  聊了一小会儿,三人都倦了。臻鲟出门,向家走去。
  路上,她用力捶捶自己的脑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因为她来不仅是要和她们聊聊悉源的事儿,更要诚心道一声谢。
  谢她们的陪伴和理解。这种理解,如稀世珍宝。
  那个雨夜,那女人的一番话令臻鲟寒心了很久,她确实应该报答歆尧庄的人,但她希望付出时能收获到温暖的理解和体贴。列傅皙与国鹤知道了她的压力,情愿到乐璘都寻找,尽己所能地帮她,给她那份求之不得的理解。她想拥住两人,告诉她们自己的喜悦与感动。
  可话到嘴边,出不去了,嘴巴变成囚笼铁栅,囚禁了她炽烈如火的情感。面对她们,忽然不知所措,张口结舌,想要讲出一句简简单单的“谢谢”也是难如登天。只敢在水边畅快地喊出来,而不敢在她们面前轻柔地说出来。
  臻鲟慢慢走着,风雪让她静了心。其实不说,她们也终会知道,心有灵犀,何须絮言?
  雪洗净她的烦忧,她脚步轻快地来到家门口。门口隐隐约约有一个黑影,微微佝偻着背,蹑手蹑脚地徘徊,臻鲟毛骨悚然,大喝一声:“谁?”
  “臻鲟!”声音极为激动,带着苍老、焦灼与企盼,“你……快到谷澄那里看看!”
  臻鲟皱眉眯眼,终于看清来者,令人大为惊异。“邵伯?你怎么……”不等臻鲟问完,他抓住臻鲟的手,手上的老茧磨得臻鲟有些疼痛,听他说道:“有的孩子昨天晚上突然发高烧,十分严重!我不能等啊,让那个冷着脸的婆娘和她妹子也驾牛车,我们一共三辆牛车,把所有孩子带来了!现在……现在他们在水边谷澄的屋子里,你……你得……”他的语气比自己孩子病倒更焦急。
  “我知道!我知道!”臻鲟明白了,恐惧不安和焦头烂额同时裹住她冻僵的身子,像火舌在舔舐。“我去看一眼,邵伯你去找庄主和湾主,往前面走,一直走,门口有两个有豁口的大水缸的那个屋子是湾主,湾主屋子旁边是庄主!”邵伯懵了:“庄主?他……”
  臻鲟第一次说话急得像机关枪,冒着火星儿:“是是!他回来了,邵伯你且去吧,我看看孩子们去。”两人刚刚向不同方向走去,臻鲟忽然顿住,想到什么,连忙又冲邵伯喊:“邵伯!”
  “啊?”
  雪夜里,显得臻鲟的声音分外清冷凄凉,充满犹豫:“如果……如果可以,你把碘壑父亲请来。”邵伯一点头,怕自己忘了,忙嘀咕两遍,然后先去找庄主湾主两只领头羊。
  臻鲟蹙眉,艰难地顶风冒雪跑起来,这个医生,怕是难请。
  屋内的付以栩听见声响,推门看着女儿跑远,担忧的叹息与风的狂啸混为一体,难以分清。
  二
  水边,谷澄屋内,大多数孩子面色苍白,哆嗦着嘴唇,歪在同样额头滚烫的同伴身上。谷澄在撕自己为数不多的衣服中的一件,把它们变成宽面一样,蘸了凉水,给孩子们挨个儿敷到额头上。他的家太小,孩子们全部聚在这里,外面进来的人几乎没有落脚地方,但是鸦雀无声,偶然这些坚强的孩子才呻吟两声。
  谷澄把手放进一小盆水里,喘口气,继而冷冰冰地瞪视角落里缩着的邵太太和古家旅舍老板娘。她们,竟安之若素,坐在炉子边,甚至轻声地抱怨。谷澄的火气“嗖”窜上来,在生病的孩子们面前又不好发作,就忍着数落一句:“不想在屋里挤,大可以到门外和牛睡!”两人咬牙切齿地抬起眼,撞上谷澄凌厉的眼神,吞了声。
  门外,数只黑牛在雪中冻得抬起牛蹄子又放下,放下又抬起,雪花濡湿它们细密的牛毛。牛的旁边,一个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到门前。
  谷澄给臻鲟开了门,无奈地看看一屋子虚弱的孩子,向臻鲟寻求帮助。
  “放心,湾主和庄主很快会来。”她先如此回答,不料谷澄说:“他们来不如医生来管用。之前在歆尧庄守门的那个人,他爸爸不是医生吗?”
  臻鲟心里发空,支支吾吾:“邵伯去请了……”至于是否会来,她是真的不能肯定。不过,再怎么样,一个医生也不会违背自己的原则和信念吧。两个人照顾着高烧的孩子,看着他们,心里一阵酸楚。而邵太太与老板娘居然就那样干杵着,像两块腐臭的朽木。谷澄一边给一个孩子擦脸擦手,一边递过去一个讽刺意味极强的冷笑,惹得两个好吃懒做者白眼连连。老板娘面子有些挂不住,她比她姐姐脸皮儿薄点,慢慢站起身去帮忙。邵太太见状,斜睨妹妹,不情不愿地也走过去。
  邵伯、庄主、湾主很快赶来。邵伯见邵太太和老板娘竟也在帮忙照顾生病的孩子,大吃一惊,意外之余,对她们也多了几分平和。庄主走上去用手摸摸自己额头,又去摸另一个可怜地打着哆嗦孩子的额头,然后意识到他们病得很重,忧心忡忡地锁起眉毛,说:“刚才我没让邵伯去请碘壑父亲,我想……他恐怕……”
  臻鲟沉吟不语,她能听到孩子们心中的哀求,他们每个人不正常的体温仿佛一簇火,灼烧臻鲟的内心,将她的犹豫不决焚毁殆尽。“我去请!他一定会来!”
  屋里几人愣了一下,臻鲟没有等庄主的回答,径直走出门去,把自己坚韧的身躯毅然决然交予风雪交加的黑夜。她大步走到碘壑家门前,轻轻敲了几下。
  碘壑睡得不踏实,所以首先听见。他奇怪地爬起来,掀开被子,骤然从温暖环境跌出来让他打了个寒战,一看,不远处丑陋的小炉已经冷了。他走过去,打开门,寒风卷来,伴随着臻鲟带着哀求的声音:“碘壑?你能让你父亲去一趟谷澄家吗?”碘壑迷惑地往静悄悄的屋里瞅了一眼,又看着臻鲟:“怎么了?”
  臻鲟火急火燎地把孩子们的事说了一下,然后再度请求,碘壑报以苦笑:“我看不大可能。”他看出臻鲟寒冷而疲倦,心里又酸又涩,但无可奈何,心里觉得不论怎样还是叫醒父亲,企盼他万分之一的善意流露。
  碘壑父亲正沉睡,他梦见过去,把儿子含辛茹苦养到如今几乎和自己一般高,看见那夕阳无限好,两个人走在路上。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杨丛篱父亲因为一只猫而和他争执时他由内而外的激愤,又想到现在的境地,和儿子渐行渐远。他苦,他悔,他也恨。他苦的,是自己带给孩子的心灵重负;他悔的,是自己当初疯狂的选择。唯独恨,十分复杂,不知道是恨自己,还是恨旁人。他微微皱起眉,睡梦中的表情溢满了愁苦,却忽然感觉到一只熟悉的手正急促地拍打自己。睁开眼,是这个令他百感交集的儿子,他随意咕哝一句:“什么事?”
  碘壑小心翼翼凑近他,轻轻说:“爸,你能去谷澄家吗?邵伯从歆尧庄带来了那些孩子,他们病得很重。”碘壑定定地观察父亲,希望看到他惺忪睡眼内的怜惜、动摇与温和。然而事与愿违,父亲翻了个身,用旧被子把自己裹得像只大熊,继续睡去,只听见一句:“我不去……”这样冷淡残忍的拒绝,还是对一群无依无靠的孩子!碘壑失望地看着臻鲟,臻鲟却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并不埋怨,平静地转身离去。背对碘壑父子的一瞬间,眼里增添了无穷的蔑视和冷漠。
  她回到水边,进入谷澄家。
  碘壑平躺下去,眼神空洞,聆听窗外摧残生灵的恐怖风雪的嚎叫与咆哮。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梦里到处是漆黑的魅影,在辱骂、谴责他们。
  碘壑好不容易从噩梦中苏醒,慢慢起来却发现父亲不见了,他一身冷汗,莫非梦里的魅影因为父亲的漠然,把他拖进地狱了?东方微明,风雪将歇,万籁俱寂,悉源无声。碘壑下意识看向墙上的一颗生了锈的小钉子,那是挂药箱子用的,此时,它孤零零地陷在墙壁里,药箱已然不翼而飞。
  一种似笑非笑、似泣非泣的复杂表情漫上他惊魂未定的脸,碘壑从噩梦里抽了身,渐渐明白父亲去了哪里。他舒畅地起身,站到门边,大力推开了门,还没有停下来的雪迎面扑来。风吹着他的身体,把很久很久没有感觉到的快活带来,虽然雪还没有停,但他感到春意阑珊。
  他的医心,没有泯灭。
  欢喜的泪水流下,滴落在圣洁的白雪上,烙下一个个圆圆的印记。
  碘壑就这样看着初升的太阳,感到阳光拂过脸颊。
  三
  “我还以为他不会来了,没想到太阳快升起来时,他背着药箱敲门。”
  臻鲟坐在列傅皙和国鹤家中雪后被清扫干净的短短几级台阶上,意外又欣慰。列傅皙很不满:“你昨晚应该叫我们的,这样我们也能帮上点忙。你昨夜无眠吧?”她伸手指了指臻鲟分外明显的黑眼圈,两道青黑色浮在疲倦的眼下。看到列傅皙眼中的责怪,臻鲟心里很舒坦。
  湾主和庄主为孩子们以及邵伯一家安排了住所,现在看似已经风平浪静。
  “碘壑父亲说,他要回家开药方。”臻鲟笑笑,“这是好事。”
  臻鲟回家,屋内空无一人,却静谧温柔,令人安心。她诧异地四处转转,付以栩不在。她无意看见桌上用小盖子扣住保温的一碗饭和一碟菜,深蓝盖子上放了一张轻若蝶翼的纸条,如同蔚蓝天空游弋的云丝。
  纸条上如是写着:谷澄也病倒了,我去看看他,那个孩子也够可怜。饭你先吃着,如果凉了就自己再热热,我吃过了。
  昨晚没合眼,臻鲟也觉得昏沉沉,她把纸条放到一边,复杂地笑了一下:“看来我体质比那个谷澄要好。”付以栩去照顾别人,不知怎的,臻鲟有些不情愿,甚至吃醋了,嫉妒了。她吃了饭,躺到床上,头刚挨上枕头就陷入梦乡。
  碘壑父亲走在路上,把本来松软如棉花的雪踩实变硬,他已经拿着药材药方走向孩子们居住的地方。却不想,一个人影挡在他面前。
  “有事吗?”碘壑父亲打量眼前人,听见那人薄薄的嘴唇里吐出难听的话:“你既然已经变成庸医,在家待着好了,何必去祸害人呢?”
  碘壑父亲努力压住了熊熊怒火,冷冰冰地回道:“我碍着您什么事儿了吗?”同时,他心里一阵悲凉,原来他的存在已经变成一个祸害。自打私自试药的事情败露,整个世界、人生天翻地覆。他明明知道完全错在自身,却总想推开,常常想着逃避,跑到另一个地方,这样的心思他自己也琢磨不清。
  邵太太轻蔑地看着碘壑父亲,把那眼神深深钻入他的骨髓里,无缘无故的一种轻视和践踏令人更为恼火。他感到自己重新燃起的动力瞬间被扑灭,宛如新生的嫩苗还未来得及肆意舒展,就被残冰冷雪压垮。邵太太伸手把衣领并在一起挡风,扫一眼他身上斜挎的药箱,有的地方已经斑驳破烂,蒙着积年的苦楚。
  碘壑父亲本想继续往前,却听见邵太太说:“咱们不懂治病,却也分的清人的好坏。谁知道你这回是不是又想拿孩子们来做小白鼠?黑了,就别指望再白。”碘壑父亲一阵惊惧,为他的恍然大悟:白日被黑夜吞噬,黑夜之后还会有白日,但两个白天在他人眼里已经不同了,回环往复,再想找到心底一尘不染的白纸,太难。
  他颤抖着用手掐住了肩上的带子,粗糙的质感把绝望一股一股输送到他心里。冬风凛冽,寒气逼人。
  他回头,转身,迈步,一步又一步,慢慢摘下药箱子,抱在怀里。这个曾经给他力量与温暖的箱子,已经成为寒冰。
  行到家门口,他注视这个被白雪覆盖的房子,后面的天又高又阔,以不可抵御的气势俯视他们、俯视悉源。他想起儿子的眼神和话语,痛苦地抓紧箱子,抓得指尖泛白,他脑海里浮现孩子们鲜活的面容。可惜转瞬之间,被邵太太可憎的面孔所取代、所覆盖。
  他打开药箱,决绝地扣过去,闭上眼听着它们坠落的声音,每一声响彻耳畔,把心敲打得千疮百孔,再难愈合。邵太太尖细的嗓音环绕着,从侮辱变为咆哮――
  黑了,就别指望再白!
  已然没有指望,这些东西无需留着。他用雪掩埋了它们,最终,把箱子抛了出去,划出一道弧线,消失于半空。
  他走回家,筋疲力竭,泪落如雨。
  四
  夜深,雪花扑簌簌地擦过屋檐,于衾坐在椅子上,不住地舔着唇,一条不听话的舌头在口中搅动,他思念着酒――伴随了他很多年的老朋友。它独特的香味让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况他太久没喝,此时郁闷难耐。他从椅子上走到床边,仰倒下去,羸弱的床板几乎塌陷,他躺一会儿又觉得馋虫涌动,一骨碌爬起,如陀螺般在房里转悠。就穿单衣,站到门口,让刺骨寒风把那股酒瘾压下去,于衾拿着零落稀疏的大扫帚把雪扫去,扬起似沙的雪粒儿,跃到模糊漆黑的苍穹之下。于衾站在银白的积雪里,举目眺望,觉得整个悉源仿佛堕入一片虚空,茫茫黑海,不见彼岸。
  旁人常言他只爱酒,殊不知他爱故土胜过酒,酒是个寄托,没有酒尚能存活;故土是根、是母,没有故土如何重生?他对着桶里的悉源水――哺育他的清流,抓耳挠腮,束手无策。
  他曾想摆脱酒,但就是觉得除了这个老友,没什么能再让他获得力量。赐他一个支柱吧,他完全可以改变!这个支柱在哪里呢?或许终其一生也寻不得……
  于衾看着自己扫出的羊肠小道,只在自己的门前,他一步一步向前走,走到短短一条路尽头,又是一片白雪皑皑映入眼帘。可能注定他孤寂一声,无路可行。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扫帚,忽然萌生一种冲动,把路开通,把雪扫净。
  万事皆有可能。生活的布袋当头罩下,没有狼的利爪、虎的雄健,用五指也该竭尽全力撕开一个能透光的口子,纵然鲜血淋漓,也无悔了。
  他一下下清扫,今夜风声缠绵,让他本不平静的心奇迹般地安定下来。他猛地看到两只不属于自己的脚,雪把黑色的鞋面打得深一块浅一块,他直起身子,见到眼前人,一种自然流露的微笑在他苍老的脸上蔓延,在他饱经磨难与蔑视的心里盛放。
  “好久不见了,不扫了,进屋吧!”于衾将碘壑父亲带进屋,碘壑父亲轻声道:“我可没带酒来。”
  “我打算戒了,不需要它了。”听了于衾这话,碘壑父亲放肆地大笑起来:“戒?怎么那么容易?戒了,你要靠什么生活下去?”于衾不语,相识不到两年,碘壑父亲的确知他甚深,甚至在第一次看见他这个鳏寡之人时就知道酒是他的寄托,他靠着酒屏蔽周围人的非议,不让自己沉溺在痛苦的淖泥里无法自拔。他凝望着碘壑父亲,第一次见面时,他们都是被旁人眼光压住且压得几乎窒息的人,同病相怜的情谊,才最是深入人心。
  “靠我自己。”于衾坦然道。
  碘壑父亲不以为意:“你是真的一无所有,我起码还有个儿子,只是如果我带给我的孩子的只是错误的观念与想法,或是我身为人父给他带来压力与耻辱,那么……”他把后半句默默吞了下去,如同以前为了孩子吞下去的那些苦。他只是个医生,为歆尧庄人一心奉献,却终究得不到半分体谅,好比他在歆尧庄种下了一片柳树,洒下千里浓荫、留下万里清爽,只因折断了一根嫩枝,就要被驱逐到烈日下灼烧。
  “你的错不是那些药,而是去找别人尝试,身为一个医者,你应该知道这不是开玩笑……”
  “那并非我本意。”碘壑父亲静静看着于衾,眼中流露出来痛悔,这是他打从被揭穿后,迷茫的眼里透出的最明显的情绪。“我没想到那个秦帣会去找人……”他的嘴唇颤抖着,刻意把“人”字咬重,“我看到那个又矮小又瘦弱的姑娘,就生出一种怜悯,我跟她保证,只要她帮我试了药,我就给她家,给她温暖,给她渴望的亲情,让碘壑做她的哥哥,一辈子保护她!”
  说着说着,他说不下去了,他的眼中有无边无际的苦海,充满了挣扎和羞惭,天不遂人愿!他想用最成功的一瓶药换来人们对他们父子的尊重,不让杨丛篱父亲因为一只猫而向他打来的粗野的手再靠近!那手,代表了绝大多数歆尧庄人对他的轻慢,他不想一生都这样憋屈着。
  于衾不语,看着碘壑父亲因痛苦而狰狞的面孔,嗅到了一丝压抑和绝望。他敏锐地盯着碘壑父亲,他终于反应过来,碘壑父亲来找他,是有话说。
  于衾等着那些话,但万籁俱寂。
  碘壑父亲起身,一步步挪走了,没有向于衾――这个境况和他差不多的心灵之友做告别。
  于衾看着他走入黑夜。
  又有大片大片的雪飘飘忽忽地落到地面,仿佛是天上的星子怆然地坠下。
  骄阳湾被染白,悉源也再次陷入了清寒的透白。
  五
  雪中,碘壑父亲回了家。他看见儿子坐在门口等他。
  是的,碘壑白天知道父亲挎着药箱再次出门后心情大好、喜不自胜,就去臻鲟家待了一会儿,然后改道去孩子们那里,结果正忙得脚打后脑勺照顾孩子们的邵伯告诉他一个令人惊愕的消息:父亲的身影从未出现。
  “你没去他们那儿吗?”碘壑开口说。
  父亲闷闷地“嗯”一声,坐在小炉边,暖着自己冻的发红、已如枯木的手,暖了手,未暖心。碘壑心里不安,他依旧呆坐,父亲没回来时,他一个人端坐门口,把自己撂在这一片昏暗里,只想第一时间看看父亲进门时的表情,当他看见父亲眼底的一堆冷灰后,如坠冰窑。
  他僵硬起身,看着墙上的钉子,锈迹斑斑。“那你的药箱呢?”
  “扔了。”不咸不淡的语气,碘壑感到脚下一软,欲哭无泪。他不由得悲从中来,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父亲的药箱,总萦绕一股他所崇敬的气息。他儿时调皮,常把药箱翻得一团糟,把里面的东西藏到各个角落,害得父亲一顿好找,翻箱倒柜,像一只大米被夺去的老鼠,四处奔走寻找,窜来窜去。找齐了,便视若珍宝地把药箱放到最高处,后来挂在钉子上。此时的父亲,却把他的药箱丢掉了,他丢掉的究竟是什么呢?碘壑绞尽脑汁想不通,是什么让父亲把他的珍宝弃如敝履……
  “怎么了?”儿子的表情令父亲着实心疼。
  “爸,你扔的就仅仅是个箱子吗?”碘壑靠近父亲,看着这个曾经把治病救人摆在人生最高位置的人。他的眼睛又干又涩,面前的父亲一动不动,犹如一块被绝望塑造的寒冰。
  碘壑父亲无话,他正准备起身逃避,却被儿子一把拽住,死死地拉着他,激动地抱住他,声音带着令他心悸的哭腔:“爸,别放弃啊,再试一次吧,把你的药箱找回来吧――”他感到胸口一片湿热,不知不觉,儿子已经长大长高,他日渐成熟懂事,可自己怎么幼稚迷茫起来了?他感到深深的不解和困惑,伴随一阵阵剧烈的痛苦覆盖他的心脏。
  就这样,碘壑父亲带儿子冲了出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雪夜里,努力想把药箱及里面的东西找回来,可是一抓,只有一手冰冷的雪,接触到人的体温,迅速地熔化、消弥,一朵朵白花萎靡凋落。
  碘壑觉得只要父亲有一点点这个心,就是好的,他相信自己苦口婆心再劝几番,就可以帮父亲振作起来。
  最后的最后,结果还是让他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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