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陌客来
作品名称:悉源 作者:春光明媚 发布时间:2018-06-09 19:48:30 字数:10464
第三十七章陌客来
一
半个月了,臻鲟也没有见到碘壑。她心头又担忧又焦虑,看着外面的树一步步走向春季,她也真心期盼碘壑走向复苏和温暖,白雪渐溶,绿芽蓄势待发,天空再不似冬日那般混沌阴郁,慢慢清澈如少女眼眸。骄阳湾中一切在庄主湾主的带领下有序进行,人们眼中世界还没有生机绝灭,这算是令臻鲟有些安慰。然而,碘壑父亲的去世令她微微心慌,一则担心碘壑是否受得住这种打击,二则骄阳湾再也没有那样出类拔萃的医者了,曾经那份心,随风化了。
再次遇见碘壑,是在庄主为了使悉源水快些融化流动、召集男子去水边凿冰那天清晨。人群中,碘壑站在水边凝望着冰层下已经有流动迹象的悉源水,眼中的光忽明忽暗,就好似夜里的一盏小灯于风中摇曳,火苗的身形被冷风肆意牵扯拉伸,好在,还没有熄灭的意思。他们俩隔着人群站着,臻鲟久久地把目光投在他身上――他脸色有些青白,身上黑棕色的外衣把他的脸颊和嘴唇衬得更为苍白,鼻尖被冷风点上了些湿润的红色,原本精短的头发长了一些,从额头前面稍稍伸出一个尖儿来,把他身上以前十足的精神气儿都掩埋住。
在臻鲟看了他很久之后,他仿佛有所觉察,偏偏头,用黑白分明的眼睛去望臻鲟。臻鲟直视他的眼睛,才发现那里面除了悲伤,更有几分坦然、几分坚强。他瘦了,然而瘦削的躯体里藏着的是个更为健硕的灵魂。
当日夕阳西下,臻鲟踩着混合的冰水往家走,斜阳还能从西边稍微留下光芒,投向前方的残留冰雪,恰似照在了无数面镜子上,粼粼地滋生金光。她回到家中,看到付以栩预备的晚饭正在桌上徐徐冒着热气,心里五味杂陈,突然说不出一句话,默默地吃着。付以栩坐到对面,见她一语不发,以为她情绪不佳,但她脸上又没有丝毫落寞,便不知道女儿心里真实所想,只得试探性地去问:“没事吧?”
“没有。”臻鲟抬起头看着母亲,领悟到了什么,母亲跟她这样小心翼翼,是她的错吧?半晌,她才说:“我今天,看见碘壑了。”
付以栩大感惊讶:“他还好吧?”
臻鲟点点头,既钦佩又辛酸:“嗯,他比咱们想象得都坚毅。”
付以栩夹了点菜给臻鲟:“别想了,快吃吧,多吃点。”臻鲟微笑着放入口中,这样与付以栩生活,也不错。她们之前的情感被某些无奈的因素淡化了太多,但可以用后面的人生补上。碘壑父亲的离去让臻鲟明白不少,珍惜不少。
冰面彻底化开,悉源水复苏,为数不多的春风又轻轻拂过。
正是深夜,月是寒气森森的镰刀,挂在如墨夜空,没有星子的点缀,极为突兀。悉源水上,有一叶小舟飘然而至,在夜色中,时隐时现。悠悠荡荡,到了岸边停下,一个人影进入骄阳湾。他很疲惫,如鬼魂一般飘着,飘遍了大半个骄阳湾也不见一间空屋,初春的夜晚同样冷的要命,一阵小风就能使汗毛直立。无奈之下,他只好走到有眼缘的屋门前,挑了块干净地方,蜷缩下去,一边抱臂暖和自身的同时,一边在心里痛骂自己的冲动愚蠢。骂着骂着,混沌的意识打败了湿冷的寒意,他合上眼睛,入梦。
月亮隐去,天边的蓝白尚未分明,仅有几丝微光投射下来。屋内的唯詹净醒的很早,慢慢走出去,轻轻一推门,却觉得似乎有块石头阻住了,绕出去一看,瞠目结舌。那是人而不是石头!不仅是人,还是故人。
冻了一宿的梦中人迷茫之间听见有人叫着自己的名字,又感到一只手拍打自己的背。
“钱黎!钱黎!醒醒!”
他睁开睡眼,血液好像又流入有些麻木的四肢,顿觉温暖,惊奇道:“你怎么会住这里?”唯詹净捶了他两下,嗔怪:“你怎么不敲门进屋啊!以为自己是铁打的,睡在外面?”钱黎肠子都悔青了,慢慢站起身来拍净身上的泥,笑起来:“我要知道里面住的是你,我就破门而入!”
钱黎走进屋,屋内的温度令他身心愉悦,冰凉的手指活动自如,他坐到椅子上,还没说话,就见唯詹净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他看到另一房间的门紧闭着,知道官漓尔还在睡觉,就知趣地闭了嘴巴。
“你早饭想吃什么?”唯詹净低声道。
“随便吧……”
“真好招待!那我就随便做点了。”
唯詹净小声笑了,刚想走进厨房,就听见身后钱黎闷闷的声音:“你就不问,我为什么来这里?”
“我知道大概原因。具体的么,就不问了,省得你烦心。”唯詹净走进去,随后是一阵锅碗瓢盆声,这一片声响中,钱黎轻轻靠在椅背上,淡漠如水的眼睛里盛满了感动,他面前,洒落清晨的阳光。
二
旭日完全展露,日光洒在水面,寒气无所遁形,被相继剿灭。此时的悉源水是宁静的,就如从梦中醒来的姑娘,天为幕地为席,优雅地躺在面前,无声地、含情地、一动不动地凝望骄阳湾,凝望岸边的臻鲟。臻鲟也在凝望悉源水,只是她在凝望时,心里有些悲惶,自从发现危险在悉源一日一日地潜滋暗长,就没安下心来。现在的悉源就像梦里的泡影,一不留神,就会成为飞灰。
我还能再这样望着你多久呢?倘若有一天你的危机加剧,我就要和这里的所有人,包括亲人朋友,一起消亡在这片土地上了吧?以前我以为只要葬在悉源,就无憾了,可是时光一天天溜走,我越发觉得生命可贵了。虽然人总是要离开的,可是你的毁灭并非是我寿命到尽头的自然死亡。这可太亏了!你养了上百代的悉源人,而我才出生多久啊。再者,这悉源里面,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花甲的,花季的,难不成你真都带走?既然终将离去,为什么要来?悉源水你终将枯涸,为什么要流淌?
呆呆地站了一会,臻鲟被自己刚刚一系列的想法逗笑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刚是在埋怨、在哀求、在斥责、还是在关怀。有这个时间,她还不如做点实在的。
谷澄一出门就看见臻鲟站在水边,就在臻鲟刚刚产生那些想法的时候,他一直站在她身后,直到此时才开口问道:“臻鲟,你今天来水边干什么?”
臻鲟被身后突如其来、出其不意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嘿,吓死我了!我来看看水边的草究竟有没有绿。”谷澄纳闷:“什么意思?”
“原先每到这个时候,水边的草就萌生绿意了,现在……”臻鲟弯腰,细细地观察一番,原本她怀揣希望,然而看到那些病恹恹的枯黄色依旧霸道地附在地面上,心里发紧,秀气的眉毛逐渐皱起来,眼神一下下暗下去,千思万绪都化为一声叹息,无奈又失望。谷澄听到这声叹息,心里堵了一下,仿佛塞了块浸了水的棉花,冰凉冰凉。臻鲟一回身儿见谷澄眼中藏着一些惆怅,就摆摆手:“好了好了,我走了,一大早的,别犯愁了。”
盯着臻鲟,谷澄不由问她:“你觉得咱们还能在这里生活多久?”
臻鲟浑身一僵,这么久以来,她对悉源水的事是谈虎色变,这是第一次有人正面发问,问得如此开门见山。她快速地眨着眼睛,谷澄在水边的身影在她视线中飞速闪烁,很明显,她刻意逃避。明知迟早要面对,却拼命地逃、闪、躲,臻鲟扪心自问:“你常表现得那么坚定不移,实际上,内心是软弱怯懦的吧?”臻鲟无言以对,只感觉刚刚熏人欲睡的暖阳变成了冰轮,阳光都沁出某种冷意,透过衣裳,钻进皮肤,攻进五脏,漫入骨髓。
臻鲟没有回答,谷澄也不再说话。臻鲟踩着一地没有生机的腐草,走了。伴着清晨偶尔的鸟鸣离开水边,那鸟鸣声并不如往昔清脆洪亮,以前,鸟鸣此起彼伏,交错飘荡,翩跹飞扬,在太阳完全照到悉源水时迎来交响的高潮。现在虽然不再激昂,但生机未灭,与足下萎靡的草相比,已让臻鲟感到宽心了。
付以栩正在家准备早餐,她睁开眼后看见臻鲟已经不在家中,就明白她又出去了。女儿的心放在悉源的一切上面,也许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支持她吧。看见臻鲟恍惚地回来,她心疼,又无措,觉得自己无比失败。当国鹤的小姨、当臻鲟的母亲,都未能带给她们足够的温暖和安全感。她摸着臻鲟的头发,臻鲟抬起头来看她,与臻鲟对视的一刹那,看见她眼睛里的苦闷,只好苍白无力地安慰:“没关系,没准今年草长得格外慢呢……”
臻鲟摇着头:“这样说的话,只会一年比一年慢,几年之后,就会寸草不生了。”臻鲟走到窗前,“看对面的树,五棵只活了三棵。”
付以栩眼底干涩,上前去,把臻鲟拉到桌前,用几近哀求的语气说:“好了,别想了!”
午时,唯詹净登门了,带着些许腼腆,因为他与臻鲟来往并不多,次数掰着手指头都能算出来,贸然来访,心下忐忑。臻鲟不需要他寒暄,笑着问他遇到了什么事,最终弄清了他的意图――给他那来自乐璘都、在外面一宿几乎冻的魂飞魄散的朋友钱黎找个住所。以前,还有空房子可住;现在,谁肯让步?谁能收留他?唯詹净看出臻鲟有些犯难,便连连摆手:“小也好,破也罢,我们帮他收拾……”
“好好的,为什么来骄阳湾啊?”臻鲟沉默半晌,开口询问。这下轮到唯詹净为难了,他猜到钱黎出走的原因,但却不能就这样把它捅出去,说给臻鲟听吧?钱黎最介意的就是提及他父母的关系,这一点唯詹净官漓尔在那段时间里已经心知肚明。纠结之后,唯詹净还是说了:“他负气离开的,和他父母待在一起心里发慌发闷。”
臻鲟失笑,老是有不知足的人,仗着自己年轻气盛,把那些值得珍惜的与亲人共度的光阴挥霍得一干二净。她听后虽然不满,不过自己也没必要没资格对其评头论足,当务之急是安排他住下。付以栩在里屋听见了,便走出来对臻鲟说:“不如让他跟于衾住一块儿吧。”
这八竿子也打不到的两个人怎么可能相处得好,于衾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吗?臻鲟忍俊不禁,强忍笑意地回应付以栩荒诞的提议:“你怎么……信口开河啊?!”
这弄得唯詹净尴尬不已,他想离去,但钱黎最终还是没有归处,又不能抬脚走人。恰此时,扎着两个羊角辫的曾简颠颠儿地跑来,扬起脸一本正经地告诉臻鲟:“姐姐,庄主找你。”
臻鲟看曾简今天的发型甚是俏皮,伸手摸了一摸,答应道:“我知道了,马上。”接着她抱歉又请求地看向付以栩,付以栩明白过来,跟唯詹净客气地道:“孩子,你带我去找钱黎吧。”唯詹净有些焦虑:“真让他跟于衾住?”邋遢酒鬼,臭名远扬,这些唯詹净一清二楚,但现在无可奈何。付以栩支吾着:“再说吧,看看他们两个愿不愿意,于衾给钱黎空出一间屋子也就够了吧?”唯詹净头疼地带着付以栩走了,臻鲟拉着曾简的小手相背而行。
“臻鲟姐姐,又来人了吗?”
路上,曾简突然开口。臻鲟点头:“嗯,是啊。”语气里有几分无奈。曾简不解了:“为什么现在有很多人都来这里?”
“因为这儿人多。”沉思良久,臻鲟给出这样的答案。她牵着曾简的手,两个人走在静谧的午后,虽然并不是芳草茵茵的时节,也令人感到惬意,偶尔有一两声狗吠穿插在安谧之中。
“人多?”
“对,我们都是在寻找一种安全感罢了。悉源的未来我们看不见,但是看见身边人就总能看见希望。”
曾简若有所思,却又不甚明了。她仰头看着臻鲟,臻鲟姐姐,你从不会丧失希望的,对吗?
那一边,唯詹净有些不情愿地把付以栩带到钱黎面前征求意见,钱黎不是挑三拣四的人,爽快地答应下来,而后,于衾见到钱黎,带着些许不情愿地默许了。对于事情的顺利进展,唯詹净表示诧异和感激,他原以为于衾不是好说话的人。
唯詹净与付以栩告别时,依旧很不明白,直到付以栩向他解释了一句老套却又蕴藏真理的话:“人心都是肉长的。”于衾向来孤独,饱受冷眼,遇到这么个伶仃孩子,便稍稍触动他的心。接纳,有时候并不困难。
付以栩走回家去,她很欣慰,不是为钱黎,是为自己――终于,为臻鲟办妥了一件令她们都高兴的事。她不在乎这样是否卑微了一点,她只是想要对女儿好一些,再好一些。母亲的心,不正如此单纯而值得尊敬吗?
她曾对列傅皙说过自己有一儿一女,如今独自走在天地之间,忽然想起那个儿子,他又到底在哪里?付以栩站住了,孤零零地站在道旁,极目远眺,除了鳞次栉比的小房和淡蓝的远天,她看不到一个人,良久,才再次迈开步子。算了,不是万事都非要有结果,臻鲟在身边她已经很满足了,不奢求其他,何况,当初是她为了照顾国鹤才抛下了他们。
只能祝他茁壮、幸福地长大了。她和臻鲟还不能算亲密无间,儿子即使回来,和臻鲟对她的态度也只会如出一辙,徒增苦恼罢了。
虽然这样安慰自己,付以栩心里面到底还是有遗憾,那个儿子,一生都不会知晓有自己这个母亲了。这么久以来心底的水终于漾起了涟漪,她强忍着失落感,继续向前。她以前的抉择化作脚下的路,除了向前,还是向前。
一心挽救悉源的臻鲟、现在和列傅皙一同生活的国鹤、不知身在何方的儿子,三个她牵念的人,最终可会有一个人与她心心相印?
淡淡的墨色晕染在天幕上,星子刚刚出现就显得格外得大,如同银币,熠熠生辉。付以栩站在门口,身影被夜色掩盖住,今夜相对温暖无风,竟有人两两三三出来散步,父母抱婴孩,儿女扶双亲,在小路上慢慢走着,在付以栩面前缓缓走过。好久没见到这样的景象,付以栩又吃惊又喜悦,现在有闲情雅致饭后散步,实属不易。遥远的天际,一弯新月,恰如镰刀,在夜晚添上一抹象牙色。在来往的人旁边,付以栩静候臻鲟。
很快,她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臻鲟超过身边的人,迈着轻盈的步子,似乎十分喜悦地归来了,她翩翩然地走来,难掩笑意。见她开心,付以栩不由得迎了几步。夜风好像陈年的酒温润醇厚,把女儿送到她眼前来。
“怎么这么高兴?”
两个人进门后,臻鲟仰面躺在床上,喜悦感溢满整个脸庞,她转头笑着对付以栩说:“碘壑自己去向庄主请求一份工作,庄主让他从明天开始和我一起去水边植树。”
“植树?能活吗……”付以栩并不想打击臻鲟,慢慢把后半句吞了回去,但臻鲟坐起来,望着窗外朦胧的夜色,微微一笑,说:“我相信可以。咱们总不能放弃,种十棵,活一棵;种百棵,活十棵;种千棵,活百棵。哪怕事倍功半,也要做;哪怕日复一日,也要做。这是我的心愿,也是责任,妈,不要拦我。”
付以栩看着臻鲟的侧脸,此时此刻那张脸透出一股执拗与倔强,与自然的力量对抗有多难,她应该明白。也许是徒劳,但是无悔。第一次,她有些理解这个女儿。理解,便支持吧。
那一夜,母女俩平静地睡去。
碘壑与臻鲟合作的极为融洽,原本就儿时相识,默契非常。碘壑经历了父亲的事儿之后也更加有担当,从不会让臻鲟去干例如扛铁锹或掘土之类的重活,自己弄的常常满身泥土,有些脏的脸上却从未有抱怨。臻鲟把树苗扶进土坑,蹲下身单膝跪着,轻柔地把它们扶正,端详它们阳光下细弱的身姿。两个多月以来,每天如此,两个人坐在水边歇息时,时常能够看见某户人家养的白鸽悠哉地飞上蓝天,盘旋自如,穿越天际云雾;斜晖下鸽子们又带着满身金光飞回来,用身后漫天变幻万千的红霞作为归家的背景墙。脚下的草地,逐渐呈现一片碧色,悉源还没有倾颓,它依旧为了无数生命苦苦支撑着。
臻鲟和碘壑坐在草地上,又是一天傍晚。一丝风也没有,悉源水如一面澄澈的镜子,躺在他们前方。远远地,冒出两个黑影,一个是少年,一个有些佝偻。是于衾,还有钱黎。他们在另一头的小山坡上,也卖力地种树,一老一少,胜似祖孙,于衾恐怕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馨吧。
“他们在帮咱们呢,看样子他们两个相处的还不错。”
“也真难得。”碘壑笑了,至今,他还没有对于衾完全改观,虽然心存感激,但是还是存在着偏见。和许多人一样,对于衾糟糕不堪的印象像一颗恶种,在心里根深蒂固。
“这种相伴,似乎不错。”碘壑又继续说。说罢,他偏头看着臻鲟,夕阳下,臻鲟年少的脸仿佛敷上一层金色的胭脂,毫不艳俗,反而脱俗,即将消失的阳光也在她的眼眸里流动。臻鲟点点头,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泥土,说:“回去吧?”碘壑同意:“走吧,你快回去陪付阿姨。”一边说,他一边突然想到,自己回家后无人可陪了。小的时候父亲在歆尧庄给人看病治病,他和同伴在水边疯闹,常常是父亲喊他回家,他才意犹未尽地告别朋友,慢吞吞走回家,现在想来,时光就是这样在他的脚边溜走了,抓都抓不住。抓,都抓不住。
臻鲟与碘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一群矮小的、尚未变得葳蕤茂密的树中,夕阳下,只留下于衾和钱黎。“咱们再干一会吧。”
“也行。今天可轮到你做晚饭了。”于衾答道,钱黎听后微微一笑。如今,他真的感觉和陌生人待在一起比和自己的父母更加舒服,他并不思念他那个父亲,但无时无刻不挂念母亲。
“有人来了!”于衾眯着眼睛,粼粼波光中一叶小舟在悉源水上漂着,愈来愈近。钱黎好奇地望去,却瞬间好似挨了当头一棒,浑身僵硬,一个激灵丢开了手上那棵树苗,扯着于衾低声:“快走快走!”于衾摸不着头脑:“你刚刚不说……”
钱黎顾不得回答,硬是把于衾拉出十几步,收拾工具,飞也似地离开,背影有些逃之夭夭的意味。
于衾见状,迷惑地蹙起眉。他望望水上的小舟,上面是一个人影,一个男人。他眨巴眨巴眼睛,一步三回头地去追钱黎。
夜色蒙蒙,仿佛氤氲着某些惊喜,蛙鸣已止,虫唱已歇,飞鸟归窠后早已安眠,一如骄阳湾中的人,沉睡在夜色中。万籁俱寂,这个夜晚与曾经许许多多的夏夜,看似没有任何区别。明日的晨光似乎也并不会改变,但骄阳湾已经不知不觉多出了一个人,他就站在庄主门口,静静地从银月当空站到了东方破晓。
随着鸡叫,庄主推门而出,天光下站着的男人令他大吃一惊,不知所措。
是谁?带来的又究竟是什么?
是光,还是深渊?
三
一片哗然,臻鲟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笑着看着眼前吃惊又欣喜的众人,把他们召集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真的!?房怜悉真的找到了!?”古乃勤在人群中露出了他的小虎牙,恰此时,邵伯佝偻着背从人群中穿进来,站到古乃勤身边呵呵一笑。古乃勤脸上喜色减半,撅起嘴瞪着邵伯,眼中有恐惧也有嫌恶。邵伯嘴角的皱纹也显露出尴尬的悲哀,大婶表面上责怪古乃勤不该对邵伯一个老者露出如此神色,然而把古乃勤从邵伯身边轻轻拉走的小动作毫无保留地出卖了她的内心。她也是害怕的,她早就视古乃勤为亲子,无法承受古乃勤再次失踪了。自古乃勤被找回来,她和古乃勤一刻未曾分开,甚至有时半夜惊梦,冷汗涔涔地去为古乃勤掖掖被子,摸摸他的小手。恐惧一次,也对邵伯疏远一分,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不会再让儿子接近邵伯了,不会再将自己的珍宝随随便便托付给陌生人照看,那苦楚、教训,她不是没受过。
被大批人簇拥的臻鲟依旧在神采飞扬地说着:“对,找到了。悉源,我们的悉源,有救了!”随即,呼声一片,如海浪潮汐。站在不远处的碘壑望着臻鲟,看着她脸上久违的笑容,而后把头扭向一边,仰望此刻碧蓝如洗的天穹,仿佛看到父亲的脸。
悉源,终于迎来它的救星。所以被欢喜充斥了心房的人,皆是如此想。
很快,简朴宁静的小院骤然飞扬起尘土,只见官漓尔大步冲进屋子,推门就叫:“哥,哥!你听说了没?”
唯詹净觉得又无奈又好笑,拿着刚刚缝补好的衣服从屋里漫步出来,嗔道:“什么事儿又让你一惊一乍的,多大的姑娘了,衣服还要我来缝。”官漓尔满不在乎地接过那件茶色衣服,抖开迎着洒进来的阳光,和煦的光芒照亮衣服上每一个角落里的每一道纹路,她呵呵笑着:“我看你不是气我一惊一乍,而是气这衣服的活儿落到你身上了。”
“对了,听说什么?”
“房怜悉!”一激动,她声音颤抖,抓住唯詹净的胳膊,“房怜悉到骄阳湾来了!”
“多大岁数?什么模样啊……”半晌,被震惊到头脑空白、手足无措的唯詹净终于恢复平静,思维清晰起来,大喜过望,几乎快哭出来了。他慢慢坐到椅子上,坐到一片温暖明媚的阳光下,让温度包裹住自己,微微笑着,嘴角轻轻颤动,“你见到了吗?”
“没有。”漓尔到哥哥身边,同样浮出欣慰又安心的笑,“不过臻鲟说咱们所有人,马上就能见到了。”
“千呼万唤始出来啊。”唯詹净站起身就要往屋里走,漓尔奇怪地发问,他回身说道:“拿着爷爷留下的信,咱俩提前去看看,顺便套套近乎!”他狡黠地一咧嘴,笑起来,大步流星地去寻找,背后的漓尔忍俊不禁,然后又疑云丛生:这房怜悉,到底和爷爷有什么关系呢……
骄阳湾陷入一片舒适欢乐的海洋。很久都没有这样的笑声了,来自女子的清脆娇媚、来自孩童的自由畅快、来自男人的爽朗豪迈,花甲老者也露出几颗歪歪斜斜的牙齿。列傅皙感到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太寻常,推开窗子,见有几人惬意地从道旁经过,便礼貌地叫住询问缘由,得知真相后当即呆若木鸡愣在原地。从窗外经过的人都能看见那一张呆滞且诧异的脸。国鹤望着列傅皙窗前的背影,宛如木头,于是走上前用力一拍:“这傻子,干嘛呢?”
“鹤姐,房怜悉来了。”列傅皙回过身去,两人四目相对,国鹤皱了一下眉,因为她从列傅皙脸上看不到一点欣喜。相反,是迷惑和忧虑,浓重如暴风雨前堆积了满天的乌压压的阴霾。
“好事啊,怎么了?你怎么这副好像猛兽来了一样的表情?”
列傅皙不安地关上窗户,就这样把那片欢乐海洋隔绝在外。她问:“你记得咱们当时去找房怜悉,都是怎么猜测的吗?”国鹤思索一下,有些古怪的笑意出现在脸上:“咳,我记得咱俩常说什么可能这个人早已驾鹤西去,曾数度灰心丧气。”
“是啊,你说那本医书已经那么破旧,房怜悉那个人又能多么红光满面?”话音刚落,就被国鹤用修长食指戳了一下脑门,被训道:“鹤发童颜,你又不是没听过。”
列傅皙指指关闭了的窗,继续说:“可是我刚刚问了,房怜悉还是自己划船来的。”结果就是,又被国鹤捏捏脸颊:“老当益壮,你也不是没听过。”
“悉源的问题发现已经很长时间了,长得我都忘了是什么时候了。可房怜悉怎么不早早出现呢?”
此言一出,国鹤愣了。确实,悉源水的危机感萦绕在他们头上的这片天空已经太久,白了多少人的头发,多少人的依恋感和安全感被一点点残忍地啃噬侵蚀,房怜悉为什么会这么晚呢?不过她觉得这样说还是太过牵强,只是对列傅皙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多想法啊?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地一蹦三尺高呢,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好吧好吧好吧,我神经质。”列傅皙也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努力压下心里的不安,想到一个人,终于绽出笑脸,“我想,臻鲟一定喜不自胜。”
“嗯,这下所有人都不必像弓弦一样了。”国鹤一手扇风,一手“呼”地一下又推开了窗户。
窗外,苍天湛蓝,无风无波,房屋鳞次栉比,阡陌不见烟尘。听不见风声,也听不见笑声了,所有人各归其所。
唯有一对兄妹并肩而行,他们已经向庄主询问了房怜悉的住处,正好奇又忐忑地朝着目的地出发。
四
残霞挥洒,浸没西天,晕红了悉源。列傅皙正在床上的一片夕阳里合着眼。
她梦到自己身处骄阳湾的一片空地上,和平日白天景色一般无二。忽然,旁边有个人默默牵起她的手,抬眼望去,竟又是那个曾经在梦里出现的女人。只是列傅皙觉察到她似乎不再那么明艳动人了,脸上有些倦色,眸子有些暗。
然而她体力不错,拉着列傅皙奔跑着,列傅皙跑得气喘吁吁,极力想要整天,但那女人的手牢牢地扣着她,犹如镣铐,指甲几乎陷进肉里去。列傅皙身不由己地被她拉着,两个人穿过家家户户,风声呼啸。奔过树群,树枝剐蹭脸颊,剐蹭列傅皙脸上密集的汗水。
不知多久以后,女人停了下来,慢慢回头,谛视着列傅皙。列傅皙的目光穿过女人,看着她身后的暮色。里面深深地掩藏着一座小屋,小屋的轮廓异常模糊,昏黄的光色让列傅皙走近,再走近。
不料,女人在身后一把拉住她,迅速扳过她的身子,以哀求的眼神去看她。被这种眼神盯得惊慌不已、毛骨悚然的列傅皙再次扭头看着那座屋子,却见它周围霎那间变得雪白,紧接着它以极其怪异的姿势扭曲崩裂,爆破开来。列傅皙以手抱头,蹲下身子,再猛地起身,感到一片混沌,而后眼前景物渐渐清晰,她第一眼看到墙边颤颤巍巍飞舞的蚊子,第二眼看到国鹤戏谑的脸。
“一吃一大碗,一睡一整天。看看,脸上被叮了好多红包。好了,快起来!”列傅皙摸摸脸,慢悠悠地爬起来,发现红霞漫过金色的云朵流进屋子,洒在她满是冷汗的衣服上,闪烁着绮丽的光。她想起刚刚梦里的环境,和现在似乎很像,不禁迷惑地皱起眉头。
国鹤已经准备去做晚饭,但看到列傅皙睡眼惺忪、脸上点缀着几颗胭脂色的包、又在额前碎发遮盖下紧皱眉毛的模样,停住脚步略微一笑,然后才转身而去。列傅皙见国鹤走进厨房,好奇心作祟,便爬起来,悄无声息地开门,消失在门外,消失在悉源茫茫夕阳下。
她似乎在睡梦里被灌入一种直觉,慢慢走到那小屋前,看着它孤零零地伫立在骄阳湾最西边的空地上,旁边只有几棵树,还枯了不少,夕阳自西天流淌下来,浓重地覆盖在屋檐上,洒到地上,土黄色的地面变为诱人的金色。她刚要走近,就惊奇地看见屋子里走出三个人,最前面的人满面春风,从前的忧愁之色一扫而光、荡然无存。她身后,是一对熟悉的兄妹。列傅皙从唯詹净相对沉重的步伐和他面部平静下隐藏的波涛汹涌,看出他并不像其他两个人那么喜悦,反之是一种与自己上午一样的疑虑。至于原因,她不清楚。
遇上了他们,列傅皙了解到唯詹净和官漓尔向臻鲟询问了关于房怜悉,在臻鲟的带领下一起来到此地,聊了一个下午。臻鲟摇着列傅皙的手笑着:“你都不知道我多高兴!”其实列傅皙知道,她明白臻鲟一直处于无奈和惆怅中,脸上总有一层迷茫的雾色。如今房怜悉的到来,对她以及悉源的所有人无疑是红日的升起,即将迎来光明,霞光万丈。
“我都想不到,房怜悉居然是个男人!”漓尔开怀大笑起来,唯詹净看看她的笑脸,神色稍稍缓和。列傅皙一见漓尔的笑容,洗涤了她内心许多迷惑,弄得自己也有些想笑了。然而脑子里回想漓尔的话,转瞬又更为惊诧。
三个人稍作停留后很快离去,留列傅皙一个人在原地。原来那个屋子是房怜悉的居所,那么到这儿来干嘛?梦里的人为何指引到此?列傅皙迷茫地回身想走,却看见那边远远来了一个人。她跑到一边观察着那个人,他身穿素净却有点破旧的一套蓝衣,上面布满褶皱,随着他大大的步伐,衣服如同糊在身上的纸,他摆着臂,看起来很急。但等到他来到屋前,又犹豫地停下了,无头苍蝇似的胡乱原地打转,好像在考虑什么。列傅皙猜测这个人可能也是来找房怜悉的,于是慢慢移动几步,眯起眼睛注视那个人,一个名字浮出脑海。
这不是与漓尔他们相识的钱黎么?俗话说,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但列傅皙和他一点不熟,只是那天付以栩带着他去找于衾时路过窗前,看了一眼。可以说素昧平生了。
余热未消,有一股恼人的热风扑面而来,吹得那屋子旁的枝条来回摇摆,吹动列傅皙的头发,吹动钱黎略显宽大的裤脚,吹散天际已经不知不觉转化为紫红欲滴的火烧云。
列傅皙就在一棵大树后静静注视他。很久后,他出乎意料地转身离开了,不曾留下一点痕迹。
列傅皙的目光追了很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钱黎走后,列傅皙也走了。她这次来的毫无意义,心里有些复杂,太多太多的事,她还不明白,但宽慰自己两下,看着天边流光,就又觉得没什么要紧了。
从她不愿细想的表现来看,似乎还只是个旁观者。然而已身处悉源,怎样逃开?
这里,已经没有旁观者。旁观者最终还是会陷入她所关注的事物里,越陷,只能越深。
列傅皙回到家中,和国鹤吃了晚饭,国鹤只当她出去散步,并未过问。
且看明天房怜悉如何大展拳脚。
望着夜色翻滚而来,打散天空中的云彩,墨色投下一张巨大的、避无可避的网,列傅皙如此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