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世态炎凉

　　第二天早晨，美美地睡了一觉后，老程睁开眼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他想看看自己的道德模范的主页又增加了多少骂他的人。但是进入省精神文明办的网站后，他却发现自己的主页已经被删除了，老程心想：看来是把我除名了，这也挺好，终于不用每天再戴着这个道德面具了！关掉电脑，老程反而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
　　重获自由的兴奋劲消退之后，由于很少外出，老程逐渐发觉取保候审的日子变得越来越无聊，心想：这和蹲监狱也没啥区别呀！于是他决定到外面走走，散散心。现在是上午九点多钟，阳光很明媚，走到小区门口，老程遇到了和谐村的王姐和他的小孙子，老程主动打招呼道：“王姐，带孙子呢？”
　　王姐用异样的眼神看了看老程，不冷不热地说：“这不是程村长吗，啥时候出来的？”
　　老程说：“出来快一个星期了。”然后摸着王姐小孙子的头，笑着问，“今年几岁了？”
　　孩子奶声奶气地答道：“四岁了！”
　　“这孩子真可爱！”一边说老程一边从兜里掏出几颗糖，塞到孩子手里，说，“吃吧，可甜了！”
　　王姐忙对孩子说：“快谢谢程大爷！”
　　孩子兴高采烈地说：“谢谢程大爷！”
　　王姐说：“程村长，我还要带孩子去学画画，就不和你多聊了！”然后对孙子说，“快走，一会就迟到了！”
　　于是老程和王姐各自向相反的方向走开了。此刻老程的心情无比地畅快，因为这些天除了刘娟和老马，终于有其他人和他说话了。走了不到五十米，老程不想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他决定到菜市场买点菜，想到这，他转过身沿原路返回。走到路口拐角处，老程看到王姐和她的小孙子站在不远处的垃圾桶前，背对老程的王姐正在对小孙子说着什么。由于距离很近，所以王姐说的话老程听得一清二楚：“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快把糖扔到垃圾桶里，刚才的那个人是坏人，这糖脏，吃了会得病的，快扔了！”
　　孩子哭闹着说什么也不扔，王姐一把抓住孩子的小手，强行把糖夺了过来，然后狠狠地扔进了垃圾桶。
　　孩子大声哭着说：“我要吃糖，我要吃糖！”
　　王姐安慰道：“奶奶给你买又干净又好吃的糖，坏人的糖咱不要，听话！”
　　孩子一听破涕为笑，蹦蹦跳跳地和王姐走开了。
　　看到这一幕，老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刚才的好心情也荡然无存，脑子里则是一片空白。现在老程哪还有心情买菜？他目光呆滞，怅然若失地绕着小区外面的人行道闲逛着，一路上又遇到了不少和谐村的村民，因为很多村民都搬到了这个小区。不过，和以往不同的是，老程发现人们不再愿意主动和他打招呼，也没有了往日的热情，反而很多人见到他后都落荒而逃，就像躲避瘟疫一样，仅有的几个愿意和他说句话的人也是轻描淡写地寒暄几句，然后就迫不及待地走开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程正在纳闷之际，老王正巧从对面走了过来。
　　猛然见到老程，老王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故作惊讶地问道：“老程，你什么时候出来的啊？我都和刘娟说好了，等你出来那天我们一起去接你，她怎么没告诉我呢！”
　　老程淡淡地说：“也不是啥好事，接啥呀！”
　　老王说：“出来就好，啥也不耽误，大不了从头再来呗！”犹豫了一下，老王又关心地问，“老程，到底因为啥呀，村子里可都传开了，说你贪污了公款，这不是胡说八道嘛，说谁贪污我都信，唯独说你贪污我不信；再说，咱村的账目都在那摆着呢，谁贪谁没贪我心里还没数吗！还有的说你和王丽有一腿，说你帮助妞妞实际上是看上了王丽，这我就更不信了，你的人品我还不了解吗？这不是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嘛！不过我就想不通了，他们抓你总得有个理由吧！”
　　听了老王的话，老程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从话里话外，他听得出来老王的潜台词是：你要是真没事，警察能抓你吗？所以你还是有事，是个坏人！
　　看着老王虚伪的嘴脸，老程实在没有心情再和他聊下去，于是说：“我确实犯了罪，是罪有应得，要是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老王听老程这么一说，脸上突然泛出一种不易察觉的心满意足的表情，他用说教的口吻说：“人都有犯错误的时候，但有句话说得好，浪子回头金不换，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嘛！”
　　老程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一句话没说转头就走。身后则传来老王的喊声：“过几天我请你吃饭，给你接风洗尘……”
　　在回家的路上，老程一边看着村民们见到自己之后的惊慌失措的样子，一边想：原来这段时间人们给我编了这么多故事，在他们眼里，我已经成了坏人了！
　　想到这，一种难以名状的委屈感向老程袭来，与其伴随的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孤独感。是的，人类作为群居动物，也是一个很喜欢给自己的同类贴标签的动物。为了把有限的社会和自然资源留给像自己这样的好人，给别人贴上坏人的标签，用以区分敌我就是最简单和最有效的方式，所以在漫长的进化中，人们会本能地强调自己是好人，别人是坏人，谁也不想失去做好人的资格，因为这是抢占社会和自然资源最为有力的武器。而且当一个人被贴上坏人或者反社会的标签后，他以前为他人和社会做过的贡献也将被一笔勾销。
　　从老程被抓起来的那一天起，道德模范的标签事实上就已经被撕了下去，他已经被人们清除出好人的群体了，人们又重新给他贴上了一个标签，即坏人的标签；并且一定会将他妖魔化，同时人们不会再记得老程为了他们的利益所做的努力和付出。当他们在对老程进行道德审判甚至是造谣诽谤的时候，他们早就忘了自己多出来的补偿款和增加的房屋补偿面积是老程为他们争取来的了！
　　回到家，老程坐在沙发上，越想越觉得窝囊，后悔不该出去走这么一趟，现在他的心情反而更糟了。这时，刘娟把饭菜端了上来，老程看着一桌子的菜，却一点食欲也没有。他沉默了一会，问刘娟道：“我问你个事！”
　　刘娟说：“有啥重要的事非要吃饭时候问，先吃饭！”
　　老程说：“这事不问明白，我吃不下去！”
　　刘娟说：“那你说吧！”
　　老程问:“你觉得我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刘娟想了想，说:“要我说你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你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可能就是爱管点闲事吧，往好听了说，就是可能多了一点爱心吧！”
　　老程闭着眼睛细细品味刘娟说的话，过了一会，他突然睁开眼睛，笑着说:“还别说，仔细想想，感觉你总结的挺到位呀。嗯，对，其实我就是一个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
　　刘娟纳闷道:“你怎么想起问什么好人坏人来了？”
　　老程气愤地说:“别提了，刚才出去散散心，没想到憋了一肚子的气。很多村里的人看见我就像看见了鬼，我还亲耳听见有人说我是坏人，把我弄得都开始怀疑自己可能真的是坏人了，你说是不是进过看守所或者被判了刑就一定是坏人了？”
　　刘娟笑着说:“别听他们的，他们懂啥？都是些气人有笑人无、落井下石的小人。听蝲蝲蛄叫唤还不种地了呢！经历了这么多，我现在也想明白了，我刚才说你是正常人，意思是说，咱不图当什么好人，只要咱们不坑人不害人，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足够了。你记住，不论生活有多难，我都会和你在一起，在我眼里，你至少不是个坏人。这年头，不是坏人就算是好人了！“
　　刘娟的一席话差点把老程说哭了，他很难形容自己现在是高兴还是悲伤，但有一种情感他是非常确定的，那就是感激。他非常感激这个他曾经非常讨厌的女人居然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还相信他不是坏人的人，心想:是啊，本来我也没想做什么好人，我只想过正常人该过的生活，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相信我不是坏人，我就知足了!
　　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老程接着问：“既然你这么相信我，那你听没听别人说过，说我帮助妞妞是因为我看上了王丽，我和她关系不清不楚！”
　　刘娟故作认真地说：“早就听说了，我正要问你呢，那你就说说你到底和她有没有事吧？！”
　　老程一脸苦相地说：“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对母猪都比对女人好，我哪有那心思啊！”
　　刘娟突然板起脸，责问道：“你的意思是在你心目中我还不如母猪呗？”
　　老程无奈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怎么还把你扯进来了。你怎们能和猪比呢？你比猪强多了！”说完，老程觉得这么说也不合适，于是又解释道，“我是说，你和猪不是一回事！”感觉还是不对，老程脸涨得通红，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刘娟。
　　刘娟看着老程可怜巴巴的模样，觉得没必要再挤兑他了。于是突然多云转晴，往老程的碗里夹了一块肉，笑着说：“行了，你别解释了，我相信你还不行吗？和你说句实话，刚听到他们这样议论你的时候，我也觉得挺有道理的，有段时间我也相信了。但后来和王丽、妞妞处的时间长了，我突然意识到一点，男人和女人之间除了爱情这点事，还会有爱心，现在不总是说人要有大爱吗？我想你对妞妞和王丽就属于这种吧，所以我就想通了，也理解你了！”
　　老程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刘娟，半开玩笑地说：“这也不是你的风格啊，要是在以前，你早和我闹翻了，现在感觉都不认识你了！”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有了一丝莫名的感动，甚至有点找回了当时和刘娟谈恋爱时的感觉。对，这是一种温馨而又甜蜜的感觉！也许这就是有一失必有一得吧!
　　下午，老马来老程家和老程聊了一会，说了很多安慰的话，老程低落的情绪也好了很多。第二天，王丽也抽时间来看老程，还带来了好消息，说妞妞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出院了。老程听了很是兴奋，心理阴影的面积也随之大幅减少。到现在，老程才意识到当一个人的人生跌到谷底的时候，当你感到孤独甚至绝望的时候，身边有几个真心关心你的人有多么重要，他们的关爱至少会让你知道一点，你并不孤独，你也并未被社会所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