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身陷囹圄
作品名称:老程正传 作者:披着狼皮的羊 发布时间:2018-04-20 22:55:30 字数:19207
第一节最深刻的一天
警车开进市看守所的大门,经侦处的干警和看守所的干警做了交接之后,老程就被一名警官带到办公室。这名干警大概五十左右岁,人长得很精神,浓眉大眼的。他笑呵呵地让老程坐在办公桌旁的一个小板凳上,然后说:“我姓袁,你称呼我袁管教就行,听说你是省道德模范?”
有生以来第一次进看守所,此时老程感到很紧张,他听袁管教这么一问,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索性尴尬地点了点头。
袁管教接着问:“家庭条件还可以吧?”
老程小声说:“一般。”
袁管教笑着说:“一般就是说,还不差钱,那我就直说了。我问你,你想不想出去?”
老程疑惑地看着袁管教,问道:“你的意思是……”
袁管教说:“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想出去的话,我可以帮你办,公、检、法的人我都熟,刚才办案单位把你的案子向我做了介绍,我觉得你的案子如果办好了,问题不是很大,只要你肯出钱!”
“那得需要多少钱?”老程看起来好像对这件事还挺上心。
袁管教一看老程动了心,笑得更加灿烂了,说:“你先给我拿十万块钱,我去帮你疏通,包你最晚一个星期就回家,怎么样?”
老程故作为难状地说:“袁管教,我一时半会还真凑不出这么多钱!”
袁管教显得有些失望,说:“如果十万拿不出来,先拿五万也行。”
老程说:“不瞒你说,我五万也拿不出来。袁管教,我看还是别办了,法院怎么判我都认,谁让我犯了罪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既然是自己的选择,老程其实根本就没打算出去,他早就打定了主意:誓将牢底坐穿!
袁管教听了显得很失望,刚才的热情也消失了,他冷冷地说:“你可想好了,别到时候后悔。”
老程淡淡地说:“我早就想好了。”
袁管教实在没有兴致再和老程谈下去,于是从箱子里拿出一件号服让老程穿上,说:“走,我领你去号里。”
老程用带着手铐的双手抱住头,走在前面,袁管教则在后面不断地指挥着:“往右拐……直走……往左拐……”
看守所对老程来说就像个迷宫,把他搞得晕头转向。走了大概两分钟,在一扇铁门前,袁管教喊了声:“停!”然后用钥匙打开铁门,又将老程的手铐打开,对他说,“进去吧,要遵守监规,不准和他人发生口角,更不准打架。对了,也不要提你是省道德模范这件事!”待老程走进大门,袁管教将铁门重新锁上,然后就离开了。
老程刚踏进监室,还没缓过神来,两个彪形大汉就出现在他的面前。其中一个是个大胖子,三十左右岁,长得满脸横肉、一脸络腮胡子,看起来就像地狱里的阎王;另一个是个大高个,浑身的腱子肉,四十出头的样子,长得凶神恶煞一般,在手臂上纹着青龙,一看就是个狠角色。胖子厉声对老程呵斥道:“给我蹲下,双手抱头!”老程哪见过这阵势,于是就迟疑了一下,那个大高个劈头盖脸就给了老程一巴掌,吼道:“大哥让你蹲下,你耳朵聋啦?”
老程虽然被打得有点发懵,但性格倔强的他却不肯屈服,他大声喊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凭什么打我!”
听老程这么一喊,从铺上又跳下两个人,四个人把老程围在了中间。胖子一把揪住老程的衣领,恶狠狠地说:“你挺有脾气啊,还敢跟老子叫嚣!哥几个,给他点颜色看看!”话音刚落,四个人的拳头就像冰雹一样向老程砸去。老程试图反抗,但身体瘦弱的他哪是这些人的对手,只过了几十秒时间,老程就趴在了地上。
这时,值班民警跑了过来,透过铁门上的铁窗呵斥道:“你们干什么呢?这么大动静,整个走廊都听见了!”
胖子笑着对干警说:“王管教,没什么事,来了一个新收,我们正教他怎么守规矩呢!”
王管教对胖子说:“胖子,差不多就行了,别整出事来!”
胖子说:“王管教,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你回去歇着吧!”
王管教走后,胖子用一只手就把老程拎了起来,一脸坏笑地看着鼻子和嘴角正在流血的老程,问道:“怎么样,这滋味挺好受吧?这就是和我郭哥对抗的下场!”
老程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喘着粗气说:“我不怕你们,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哎呀,看来你是不服啊!”胖子抬起手又要打向老程,却被一旁的大高个拦了下来。他对胖子说:“大哥,消消气,别真打出事了!”接着把胖子拉到一边,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一会,然后两个人又走了过来。胖子对老程说:“我先放你一马,自己到水池那洗一洗,一会给你安排劳役。”
等老程洗完了,胖子指着厕所对他说:“你拿着刷子把厕所收拾了,一会我检查,有一点污渍都不行,直到我满意为止!”
老程瞪了胖子一眼,问道:“你是干什么的,凭什么给我安排劳役?”
大高个走了过来,对老程说:“这是郭哥。别看他年龄比我们小,但我们都叫他大哥,是这个号管房的,也就是号里的老大。这可是管教安排的,我们都得听他的,你跟他对着干就相当于和人民政府对着干,明白吗?”
老程一听,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让我干什么就先干着吧!于是,老程走进厕所,拿起刷子就干了起来。厕所很脏,到处是发黄的污渍,还散发着一股恶臭的味道。老程边干边想:怎么这人住的地方还不如猪圈呢!
弯着腰干了一个多小时,老程才把厕所收拾得有了点模样。这时,胖子走了过来,装模作样地检查了一下,然后指着便池一角的一小块不易察觉的污渍说:“你是怎么干的?这么大的一块你都没看到?给我继续干!”
老程很清楚胖子就是在给自己出难题,故意为难他,但他并未说什么,拿起刷子又干了起来。过了一会,喇叭传来了一声:“开饭!”胖子对老程说:“你别干了,要开饭了,别搅了我的胃口。”
满头大汗的老程捶着酸疼的腰坐在胖子给他指定的靠近厕所的位子。这时,老程才有时间观察监室的环境。
整个监室大概有五十来平米,南北朝向,两边都是大通铺,中间是一个狭窄的过道;每边的铺上都坐着十几个人;南北各有一个大铁门,老程是从北门进来的,南门外面是一个放风场。老程越看就越感觉看守所的格局就像一个大型的养猪场,而每个监室就是猪圈。此时,他才隐约意识到,也许人一旦进入这个环境,就已经不被当人看了。
正想着,饭车推了过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孩子立即跳下铺,从碗架柜里拿出四个塑料盆,跑到饭桶前,给每个盆里盛满了白菜,又在桶里捞了一会,把为数不多的几块肉挑到盆里,然后迅速将四盆菜端到紧靠南窗围坐在一起的四个人面前,这四个人就是殴打老程的那几个人。伺候完这几个人,这个孩子开始给其他人打饭,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小盆白菜汤和两个馒头。白菜汤清澈见底,上面漂着几片菜叶,虽然也有肉,但都在那四个人的碗里。馒头很小,如果嘴大一点,完全可以一口一个。老程只喝了一口汤,就被一股浓烈的烂菜叶子的味道呛得直咳嗽。但即使再难吃,老程也努力地吞咽着,因为他现在真的很饿。老程一边吃还一边观察着那四个人,他发现摆在他们面前的食物可谓琳琅满目,香肠、肉酱、熟食、各种小菜,和自己以及其他在押人员面前的食物相比,他们面前的简直就是饕餮盛宴。
吃完了饭,大家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休息。坐在老程左手边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轻轻碰了一下老程,小声问道:“你是什么罪进来的?”
老程说:“诈骗。”
老人打量了一下老程,说:“我怎么感觉你不像坏人啊!”
老程笑了笑,说:“坏人两个字又没写我脑门上,你怎么能肯定我就不是坏人呢?你是什么罪啊?”
老人说:“和你一样,也是诈骗罪。”
老程问:“你贵姓,今年多大年龄了?”
老人说:“我姓陈,今年七十五了。”
老程看着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者,半开玩笑地说:“我感觉你也不像坏人啊,怎么这么大岁数还犯罪呢?”
听老程这么一问,老陈头尴尬地笑了笑,说:“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从来就没想过自己还能犯罪。”
老程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来了,他说:“那你说说你的案情,我听听。”
老陈头叹了口气,说:“都是拆迁惹的祸啊!”
老程一听“拆迁”两个字,立即来了精神,忙问:“你也是骗取拆迁补偿款?你是哪个村的?”
老人点了点头,说:“我是陈家村的,这么说你也是这个罪?”
老程说:“我是和谐村的,和你一样,都是这个罪。”
老陈头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种无奈的表情,说:“这段时间因为这种事被抓起来的实在太多了。咱们村一百多户人家,几乎每家都涉案,办案单位一看,如果都抓起来,那村里就没人了,而且人数太多他们也忙不过来,所以就要求每家出一个代表。”
老程问:“这么说你就是你们家的代表?”
老陈头点点头,说:“听说村子要拆迁,全村的人就都忙开了。我儿子看别人家都在建房子,他也就学着在我们的宅基地上也建起了房子,谁曾想这是犯罪啊?办案单位到我们家抓人的时候,我还在医院住院呢,根本就不知道我儿子在院子里建了个房子。听说儿子被抓走了,我马上办了出院手续,找到办案单位,说是我让儿子建的房子,才把我儿子换了回来。”
老程听到这,心里很不舒服,说:“你这么大岁数,还替你儿子顶罪,真是太难为你了!”
老陈头叹口气,说:“那有什么办法?我儿子条件不好,还拖家带口的,他要是进来的话,日子就更没法过了。我这个糟老头子,也活不了几年了,在哪待着都一样,大不了死在这里呗!年轻人可不一样,如果因为这事被判个几年,下半辈子就没法活了。”
老程同情地点点头,问:“你们村一共被抓了多少人?”
老陈头说:“大概有九十几个人吧?除了村长家,几乎每家都有被抓的。”说到这,老人指着在对面铺坐着的两个五十来岁的人说,“他们两个也是我们村的,都是这个罪。现在每个监室都有两三名像我们这种罪的,哪个村的都有。前段时间由于关的人太多,还向其他看守所转押了不少呢。”
此时,老程猛然想起了杨秘书说的话,心想:看来杨秘书还真没吹牛!然后他问:“你怎么说村长家除外呢,他没建房子吗?”
老陈头苦笑着说:“他还没建房子?他建的比谁都多!但人家早就知道信了,因为他的房子建得早,再加上他上面有人,所以他建的房子都是有合法手续的,自然就没事了。”
听到这,老程突然有了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心想:我从未想过为自己贪一分钱,却犯了诈骗罪。人家赚了个盆满钵满,还啥事没有,真是造化弄人啊!
老陈头问老程道:“你们村也抓了不少人吧?”
老程说:“就我一个。”
老陈头惊讶地问:“这怎么可能?难道就你一个人违规抢建了?”
老程苦笑着摇了摇头。
老陈头恍然大悟道:“那就是你们村长人品好,自己发财的同时也没忘了老乡们,把该做的工作都为大家做了,所以就都没事了。不像咱们那个村长,就顾自己捞好处,从来没把村民的利益放在眼里。”
老程笑着说:“你说的基本上都对,就一个事说错了,咱们村长还真就是一分额外的钱都没得到。”
老陈头说:“这我可不信。人家捞钱还能告诉你?现在的村长有几个不贪的?”说到这,他纳闷地问老程,“我有个事没弄明白,怎么就单单把你抓起来了呢,你不会是得罪人了吧?”
老程只是笑了笑,就把话题岔了过去,他小声问老陈头:“那四个人到底怎么回事,他们怎么那么特殊呢?”
老陈头说:“我也刚来不长时间,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说着他指着自己左手边的一个小伙,说,“你问小朱吧,他在这都待两年多了。”
老程隔着老陈头,轻声问小朱道:“你怎么在这待了这么长时间啊?”
小朱说:“我是贩毒罪,被判了无期。第一被告被判了死刑,一直在上诉,所以我就只能一直等着。什么时候他死了,我才能投监,离开这里。”
老程点点头,然后言归正传,小声问小朱:“你来的时间长,应该知道他们四个人是怎么回事吧?”
小朱警觉地看了一眼那四个人,发现他们正在旁若无人地聊着天,才放心地压低声音说:“这四个人都是管教的人。那个胖子是袁管教亲自安排的,负责管房,说白了,就是替袁管教管理我们;其余三个都是他的打手,谁不听话他们就打谁。就像你今天刚来的时候那样。这屋里的人都怕他们,今天的事就算了,以后你可千万别得罪他们,他们整你的手段多的是,他们要是打你一顿还是好的。如果他们真想整你,就会给你穿小鞋,到管教那说你的坏话,那样的话,你就真的难受了。”
老程又问:“他们都是什么罪?和我们有什么区别啊?”
小朱说:“那个胖子是因为偷挖沙子进来的,有可能给他定个盗窃罪。听说他黑道上的老大和袁管教是铁哥们,所以袁管教就让他管房;那个大高个也是贩毒的。我们都是犯罪嫌疑人,这点没区别,他们和我们的唯一区别就是,人家花钱了。你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这里是分等级的,待遇是明码实价的,像他们这种叫上盘架……”
听到这,老程打断小朱的话,问:“上盘架是什么意思?”
小朱说:“盘架是看守所和监狱一种约定俗成的叫法,意思就是身份地位差不多的犯人组成的小圈子。在看守所和监狱,盘架有三个档次,上盘架,中盘架,和下盘架。上盘架说白了就是看守所和监狱的上等人,中盘架就是中等人,下盘架就是下等人,社会上不也分什么富人、中产阶级还有穷人吗?其实都是一回事,只是叫法不一样!”
老程点点头,小朱接着说:“上盘架的基本价位是至少要给管教五千块钱以上,特权就是管人、不干活、不站岗、睡最好的铺位,上厕所可以站着撒尿,每天都有烟抽等等。比他们稍差的是中盘架,价位在两三千块钱,待遇是基本不干活,铺位比上盘架稍差,上厕所可以站着撒尿,隔几天能抽一回烟,但还得站岗。像我们这种一分钱不拿的就是下盘架,被人家管,干活,睡最差的铺位,站岗,上厕所蹲着撒尿,根本抽不着烟。你要想过得舒服点,就让家里花点钱吧。你想想,老陈头这么大岁数还擦地呢,不就是因为他家拿不出钱吗嘛”
老程听到这,不禁有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心想:这哪里是监狱!
正说着,胖子喊老程道:“没事不准交头接耳,该你站岗了!像别人一样,在靠门的位置站一个小时,不准乱说乱动!”
老程只得下了铺,站在北边的铁门旁边,一站就是一个小时。这哪里是站岗,分明就是罚站!好不容易挨到了一个小时,下一个人替老程的时候,他已经不能正常走路了。他感觉腿就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回到铺上刚刚坐下,胖子就递给老程一个纸条,对老程说:“你把这上的题都给我背下来,明天我考你。如果明天背不下来,你就连续站三个小时的岗,直到会背为止。”
老程看了看纸条上的字,基本上都是一些问答题。其中有一条是这么写的:“问:你们监室有管房的吗?答:没有,我们监室由管教干警直接管理。”老程看了半天,百思不得其解,于是问小朱道:“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有管房的,怎么又说没有呢?”
小朱说:“这是应付局里领导检查的。按规定,看守所是不允许犯人管犯人的,但管教不可能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监室里总得有个管事的,所以就形成了现在的局面。规定不允许有管房的犯人,而实际上哪个房都有,一旦有检查的,我们就谎称没有管房的。其实检查的人也心知肚明,都是应付差事,没有当真的。”
老程感觉自己又涨了知识,对他来说,这一天在看守所的所见所闻,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
九点半,就寝时间到了,点完名后,老程就在自己的位置上躺了下来。虽然旁边厕所的气味向老程迎面扑来,但老程还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因为折腾了一天,他实在是太累了。正在熟睡之际,老程感觉有只手在拍他的脸,他睡眼惺忪地问站在他头顶的犯人:“干什么?”
这名犯人说:“该你站岗了!”说完,自己就钻进了被窝。
老程揉了揉眼睛,抬头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钟,现在正是凌晨两点,是一个人睡得最香的时候。老程挣扎着爬了起来,和另一名犯人分别站在两个铁门旁边,经受着又一次的罚站折磨。也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昏昏沉沉的老程抬头看了一下表,居然只站了十分钟,不禁心想:这夜里的一个小时怎么这么漫长啊!
一个小时总算过去了,老程拖着疲惫的身躯,不断地打着哈欠回到了铺上,可是,躺在铺上后,老程又睡不着了。就这样,老程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也许是老程有生以来过得最充实最深刻的一天!
第二节提审
第二天上午,老程一边盘腿打着坐,脑海里一边波涛汹涌着。一会,他想到了刘娟:她知道我现在在哪吗?她最好不知道,知道了她会担心我的。但是,不知道我在这,我又一天没回家,她不更担心了吗?此时,老程的内心充满了担忧和矛盾;一会,他想到了妞妞:妞妞现在怎么样了,刘娟会照顾好她吗?她一定很想她的妈妈吧?此时,老程的内心很焦虑;一会,他又想到了王丽:王丽现在也应该在这个看守所吧,她到底能不能出去啊?此时,老程的内心很是忐忑不安。看来,一旦失去了自由,人们想的最多的就是和自己最亲近的人,也正是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人们才会意识到自己真正在乎谁。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老程忽听外面有人喊了一声:“程全,提审!”这一声喊打断了老程的思绪,老程立即爬下通铺,穿上拖鞋,神情有些恍惚地走出已经被打开的铁门。此时,等在门外的干警给老程戴上了手铐,然后引导他向提审室走去。
在提审室,隔着铁栏杆,刘斌和王凯注视着老程慢慢走了进来,明察秋毫的刘斌一眼就注意到了老程嘴角的一小块血痂,老程刚坐下,他就似笑非笑地问:“你的嘴角怎么了,是不是被别人打了?”老程摸了摸嘴角,只是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并未说什么。
刘斌看了看老程,又摇了摇头,问:“看守所的滋味不好受吧,现在是不是后悔了?”
老程低着头说:“也没什么后悔不后悔的,反正是自己的选择,再难也得挺着!”
“嘴还挺硬!”刘斌的语气里带着嘲讽。接着,他突然收起笑容,神情严肃了起来,说,“现在咱们言归正传吧,按照法律的规定,我们今天来要对你再进行一次讯问。虽然是例行公事,但有些案情的细节我们还需要进一步核实,希望你能配合。”
老程抬起头说:“刘警官,你放心,我不是一直很配合你们吗?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你就尽管问吧,我肯定如实交代!”
刘斌点了点头,说:“态度倒挺好,但有件事我必须和你说清楚。”
老程说:“刘警官,你有什么事就直说。”
刘斌和王凯交换了一下眼色,又想了想,然后说:“你不是希望王丽能出去吗?但如果我们采信你的供词,王丽恐怕是出不去的!”
老程一听就急了,忙问:“为什么啊?我说的可都是实话,这事和王丽没有一点关系,她事先根本就不知情,而且她也不想将钱占为己有,我认为王丽是无罪的,她应该被无罪释放啊!”
刘斌冷笑了一下,说:“如果按你所说,我们也可以认定王丽不构成诈骗罪。但是,如果她不构成诈骗罪,按照法律的规定,我们就不得不追究她别的罪了。”
老程一听就糊涂了,他一脸不解地问:“她还能有什么罪啊!”
刘斌说:“伪证罪和窝赃罪!”
老程听刘斌这么一说,感觉脑袋就像挨了一记闷棍,他彻底懵了:“一个罪没了,反倒又多出两个罪,这怎么可能?”他自言自语道。
刘斌一边观察着老程的情绪变化一边说:“怎么不可能?这么和你说吧,如果认定王丽不构成诈骗罪,那她的身份就由犯罪嫌疑人转变成了证人。作为证人,如果我们采信你的供词,那她说的可就都是假话,目的就是想为你脱罪,这不就是作伪证吗?”
老程神色慌张地问:“那窝赃罪又是怎么回事?”
“她让你把赃款打到她的卡上不就是窝赃吗?”刘斌振振有词地说。
老程忙辩解道:“不对呀,把钱打到她的卡上也不是她的意思啊。拆迁办要求必须把钱打到拆迁户的个人账户上,这钱是自动打到王丽的账户上的,王丽也决定不了啊!”
刘斌笑了笑,说:“那这个卡号是谁提供的?不还是王丽嘛。她为什么提供这个卡号?不还是想帮你窝赃吗嘛。”
刘斌的话把老程说得哑口无言,老程低下头仔细琢磨着刘斌的话,表情则显得越来越紧张和焦虑,额头上也冒出了汗珠,看得出来,此时他已经方寸大乱了。沉默了好一会,老程痛苦地抬起头,问刘斌道:“刘警官,如果给她定了这两个罪,法院会怎么判?”
刘斌说:“数罪并罚,至少三年,而且是实刑,数罪并罚一般是不适用缓刑的!”
老程一听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然后惊叹道:“什么,判这么重啊!”接着,老程苦着脸哀求道,“刘警官,求你想想办法,如果判她三年,那妞妞可就完了!”
此时,刘斌和王凯相视一笑,然后说:“办法倒是有,只不过需要你的配合!”
“什么办法?只要能让王丽出去,你们让我做什么都行!”此事,老程已经几乎丧失了理智。
刘斌显然对目前的讯问效果十分满意,他认真地对老程说:“也不需要你额外做什么,你只要承认你事先找过王丽,而且王丽同意或者默许你帮她建大棚就行了。”
老程想了想,说:“那不就等于说王丽和我事先有共谋,那她不还得被定成诈骗吗?”
刘斌笑了笑,说:“对,就是这么回事。你好好想想,如果你这么说,王丽只构成一个罪,而且因为是从犯,情节轻微,很有可能判她个有罪免刑,大不了判她个缓刑,她不就能出去了吗?否则,我们就不得不给她定两个罪,而且还要判她实刑。孰轻孰重,你仔细掂量掂量,我们也是为王丽和妞妞着想才和你说这些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不得不承认,刘斌的一番话乍一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对于像老程这种对法律一知半解的人来说,的确具有杀伤力。老程低着头想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抬起头对刘斌说:“那好,既然事已至此,我就实话实说吧。”他咽了口唾沫,接着说,“我的确主动找的王丽,把我的目的也和王丽说了……”
“什么目的?”刘斌立即打断老程的话,问道。
老程刚想说想帮妞妞多筹点医疗费,但马上意识到,如果在这点上也实话实说,就会增加王丽的罪责,于是说:“就是想骗取拆迁补偿款,王丽当时默许了,还说一旦钱下来了,她一分不要,都给我……”
刘斌一边听一边看着王凯正在做的笔录。等老程说完了,王凯也记完了,刘斌又仔细看了一遍笔录,然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对老程说:“这就对了嘛,我向你保证,我们会尽快给王丽办理取保候审手续的,你就放心吧!”
老程心想:不管有罪没罪,只要王丽能出去就行了!于是他面露感激之色,说:“那就拜托二位警官了,我先替妞妞和王丽对二位表示感谢了,你们为这事也是没少费心啊!”
刘斌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嘛,我们也不想看到妞妞因为没人照顾而做不上手术啊!”
刘斌的话令老程很是感动,心想:警察也是人,也有人情味啊!
当刘斌和王凯就要离开的时候,老程才猛然想起了什么,他忙问:“我老婆知道我在这吗?”
王凯说:“当然知道了。把你拘起来后,我们第一时间就电话通知她了。”
老程又问:“她没说什么吧?”
王凯说:“我刚告诉完她这件事,她就哭了,还要马上来看守所看你。我说现在看不了,她就问我怎么能把你办出去……”
王凯接下来的话老程根本就没听见,此时,他的眼里已经充满了泪水。回到监室,老程目光呆滞地坐在铺上,内心则百感交集,他感觉愧对刘娟,凭心而论,他一直很讨厌刘娟,但现在他感觉在这个世界上,他唯一亏欠的人就是刘娟。同时他又觉得出卖了王丽,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总感觉自己做了不道德的事。
那么,值得讨论的是,王丽究竟有没有罪呢?其实,从法律上说,警方完全可以撤销对王丽的指控,因为如果按照老程原来的供述,王丽主观上并不知情,更没有将补偿款占为己有的故意,客观上也未实施诈骗行为。虽然后来提供银行卡号有窝赃的嫌疑,但情节十分轻微,根本算不上犯罪。那为什么刘斌的话听起来又那么有道理呢?其实这只是一种审讯技巧,目的就是摧毁老程的心理防线,逼他承认王丽事先知情,以便给王丽定罪。那为什么一定要给王丽定罪呢?原因很简单,既然已经将她拘留了,就不能将她无罪释放;如果撤销对王丽的指控,就说明办案单位办错了案,不论是办案单位还是个人,谁也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所以,除非出现特殊情况,否则办案单位是永远不会错的!
第三节地狱里的地狱和地狱里的天堂
接下来的几天,胖子们对他的敌意越来越深,给他安排的活也越来越多,除了打扫厕所,他还要擦铺面,打扫放风场等,只要有可能,胖子们总要挑出点毛病,然后让他返工,还要配合几句谩骂。由于问答题没全背下来,胖子就让他连续站了三个小时的岗,在最后的半小时,老程实在坚持不住了,就靠在了门上,然后引来的又是胖子的一顿狂吼:“你给我站直了!靠在门上算怎么回事?如果你再这样我就向袁管教汇报了,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老程心里很清楚,胖子这是在整自己,但他却想不明白究竟是因为什么。站完岗,回到铺上,老程小声问小朱:“我感觉他就是在整我,但我想不明白到底因为什么,难道就是因为我刚来的时候得罪他了?”
小朱想了想,说:“问题可没那么简单,他们对谁怎么样其实并不取决于他们自己,而是管教授意的,这是套路!”
老程似懂非懂地小声问:“你是说,袁管教在整我?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小朱说:“故意为难你,然后逼你给他好处,就是这个目的。”
老程真的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他闭起眼睛陷入痛苦的沉默之中。此时他意识到一点:如果看守所是地狱的话,那么这里的人所营造出的特有的恐怖氛围就是地狱里的地狱。是的,如果地狱里没有人,那这里充其量只是看起来像地狱;只有当这里有了人,并且人们之间相互折磨,这里才是名副其实的地狱。
一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老程也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星期一的上午,整个监室的人都在盘腿打坐反省的时候,一名警官在外面喊了一声:“程全,提审。”
老程一边心里纳着闷:怎么又来提审?一边走出监室。一进提审室的门,老程发现刘斌和王凯已经坐在对面等着他了。刘斌对老程说:“我们今天再做一次笔录,然后我们会研究你的取保候审的问题。”
老程眨了眨眼睛,问:“我也能取保?我没听错吧?”此时,老程别提多高兴了,虽然他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但一个星期的铁窗生涯彻底摧毁了老程的意志,刚来看守所时的坚贞不屈、视死如归已经荡然无存。毕竟,谁也不想在地狱多待一秒钟。
刘斌说:“这你就得感谢你老婆了。她今天替你上缴了四万元的赃款,目的是要把你保出去。我们本着对你负责的态度,马上就赶了过来,再给你做一次笔录,然后好给你呈报取保手续,你老婆也搭着我们的车过来了,现在就在看守所门口给你存生活费呢。”
老程听刘斌这么一说,眼圈立即犯了红,他又陷入了深深的内疚之中。他知道这么多年其实对刘娟并不好,他厌恶她,他讨厌她的自私自利、她的小聪明、她的小农意识,但是在人生的最低谷,正是这个他最讨厌的女人却愿意不顾一切地救他于水火,这真应了那句话:关键时刻见真情!这怎能不让老程动容!老程自言自语道:“我愧对她呀,等我出去再报答吧!”
“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王丽前天已经被我们取保了,现在在医院陪她女儿呢!”刘斌接着说。
这个消息对于老程来说无疑是个货真价实的好消息,激动万分的老程连声说:“刘警官,王警官,感谢,真是太感谢你们了,你们可积了大德了!”
刘斌说:“说句实话,如果你不认罪的话,王丽是不可能被取保的,所以,王丽还得感谢你呀!”
老程一脸惭愧地说:“都是我惹的祸,王丽本来就不该进来。”
做完笔录,老程再次向两名警官表示了感谢,刘斌问:“有什么话要带给刘娟吗?”
老程说:“那你们就告诉她,我在这里挺好的,不用担心我,让她把家里的事料理好就行了,别的就没有了!”
回到监室,老程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笑容始终挂在他的脸上,即使是干活、站岗也不觉得累了。看来人活着还真就是图个心情,心情好了,在哪都是天堂!
第二天,袁管教一上班就第一个把老程提到了办公室。这件事可非同小可,要知道按照以往的顺序,每天第一个提出去的一定是胖子,然后是另外三个人;等四个上盘架的人都提完了,剩下的时间袁管教会凭心情提那些中盘架的人。至于下盘架的人,就别想了,袁管教从来就没提过他们,很多下盘架的人自从进了这扇铁门就从来没出去过。
提这些人出去干什么呢?主要就是一件事,抽烟。可能有人会问,不就是抽个烟嘛,有这么重要吗?要知道,看守所规定监室内是不允许抽烟的,而在这种特殊的既封闭又高压的环境下,抽烟恰恰是缓解压力的最佳方式。所以,每天能抽上几根烟在看守所就是最高级的享受,也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今天,袁管教把老程第一个提了出去,着实把其他人镇住了。老程前脚刚走,监室里的人就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大高个对胖子说:“大哥,看来路子上来了。”
胖子阴沉着脸,点点头,说:“这小子看来是深藏不露啊!”
大高个问:“那我们怎么办?”
胖子说:“如果他真的路子上来了,袁管教会跟我说,到时候他和我们就是一伙的了。”
其他人则怀着羡慕、嫉妒、恨的心态来看这件事,有几个人小声嘀咕起来:
“看来是要脱离苦海了!”
“还是有钱有人好办事啊!”
“看看人家多好,可惜咱这样的没人管啊!”
来到办公室,袁管教一改往日的冷漠,笑嘻嘻地对老程说:“来了一个星期了吧?前段时间我非常忙,所以就没有时间提你。”说到这,他拉开抽屉,拿出一盒中华烟,递给老程,说,“今天可劲抽,能抽几根抽几根!”
老程往抽屉里一看,居然满满的一抽屉全是好烟。老程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他看着袁管教递过来的烟,忐忑不安地问:“袁管教,这是……”
袁管教说:“我让你抽你就放心抽,没事的。”说着就把烟插到了老程的嘴里,然后拿出打火机就把烟点着了,老程只得叼着烟用力地吸了起来。
老程可有一个星期没闻到烟味了,这对一个烟鬼来说是难以忍受的。当他每天看着胖子们被提出去抽烟,又心满意足、得意洋洋地回来的时候,他的心里别提有多羡慕了。所以,今天老程索性大开烟戒,只十几分钟的工夫,六根中华烟就只剩下烟蒂了。由于一时间抽了太多的烟,老程感到有些头昏眼花、嗓子眼发紧,他想吐!老程捏着嗓子说:“袁管教,我抽好了,你送我回去吧!”
袁管教拿出一瓶冰红茶,说:“再喝一瓶饮料再走吧!”
老程捂着嘴说:“谢谢袁管教,饮料我就不喝了,还是把我送回去吧,别人还等着抽烟呢!”
在回去的路上,老程一路都捂着嘴,刚踏进大铁门,老程就跑到厕所吐了起来。洗漱完毕后,老程涨红着脸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老陈头用鼻子闻了一会,说:“是好烟,咱没这个福分,只能闻别人身上的烟味解馋了!”
老程缓了一会,说:“连抽了六根烟,都把我抽吐了,以后可不能这么抽了。”
老陈头问:“抽的什么烟?”
老程说:“中华。”
这时小朱瞪大眼睛小声惊呼道:“中华烟!”然后向他竖起了大拇指,说,“这回你行了,没人敢欺负你了,你家肯定找人花钱了,而且花的还不是小数目,看这待遇,至少也得七八千块钱。不信,一会胖子回来,他肯定告诉你到他们上盘架吃饭。”
老程纳闷地问:“袁管教的烟都是哪来的,不会是他自己买的吧?”
小朱说:“羊毛出在羊身上,都是家属存的,你们能抽一小部分就不错了,管教可没有自己买烟的。”
老程心想:这看守所的学问实在是太大了,如果没进来的话,打死我也不相信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
过了一会,胖子回来了。刚进门,他就换了一副面孔,满脸堆笑地对老程说:“老程,从今天起你和我们在一起吃饭,现在马上调换位置,别在底下坐着了。”
老程对胖子说:“我觉得在这坐着挺好,就别换位子了!”
胖子说:“那怎么行?这可是袁管教亲自安排的,上盘架的人怎么能和下盘架的人坐在一起呢?快过来吧!”
老程只好不情愿地搬到了靠窗户的位置。还别说,上面的空气真的好了很多,至少闻不到厕所的味道了。坐在老程身边的胖子脸上露出些许歉意的表情,说:“你比我年龄大,从现在起,我叫你程哥,这段时间兄弟有点对不住了,都是误会,还请你见谅。从现在开始咱哥几个好好处,有啥困难你就直说。袁管教都向我交代了,让我照顾好你,如果你有什么闪失,他拿我是问。”
老程听胖子这么一说,也就顺坡下驴,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就不要再提了,但我还是想和你说几句话!”
胖子忙竖起耳朵作倾听状:“程哥,有话你尽管直说!”
老程说:“咱们都是落难之人,都不容易,不说互相帮助吧,但也别太为难对方,至少相互之间最起码的尊重还是要有的,你说呢?”
胖子尴尬地笑了笑,说:“程哥,你说的在理,我以后注意。不过话说回来,这是看守所,能进这里来的可都不是善茬子,如果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就不好管了。如果还是按照外面的规矩办,在这里是行不通的。这里可不是讲什么仁义道德的地方,这里的人就相信实力,你家里有钱、有人,你就是大爷,你就说上句,就这么现实!”
老程虽然对胖子的这套理论嗤之以鼻,但仔细一想也不无道理,于是也就没再说什么。胖子接着说:“程哥,你缺什么了,或者馋什么了,就尽管说,我有办法!”
老程说:“我啥也不缺,也不想搞什么特殊,别人用啥我就用啥,别人吃啥我就吃啥呗!”
胖子说:“那可不行!上盘架就要有上盘架的样子,要不然,下面的人就不拿我们当回事了。袁管教经常说,人就应该分三六九等,社会上是这样,看守所更应该是这样,要不然就没了规矩,就乱套了。”
开饭的时候,丰盛的宴席又摆满了几乎半个铺面。打饭的小孩照例把肉都挑给了上盘架的五个人,老程看着菜盆里的肉,对小孩说:“你把我的这份分给别人吧!”
胖子忙一手夺过菜盆,说:“肉宁可倒了也不能给下面的人,这是规矩,谁也不能破了规矩。如果都给了下面的人,我们吃什么!”
老程刚想发作,但转念一想,反正自己也快出去了,也没必要和他们较这个真,于是闷头吃起饭来。胖子他们可没闲着,都纷纷给老程夹着各种好吃的,老程只管吃,也不说话。因为虽然老程非常厌恶这些人,但他并不厌恶这些美味,连续一个星期未见油腥,他的确馋得要命,塞满食物的嘴在拼命咀嚼着,哪还能腾出空来说话?是的,当人类处于某种极端环境,比如说,失去自由、食物匮乏、孤独无助等的时候,动物性的一面就会被无限放大。
美餐一顿后,老程突然想起来中午还要站岗,于是立即下了铺,站在了铁门旁。胖子马上下去把老程拉了上来,说:“你还站什么岗啊?别忘了,你现在是上盘架的人,从今以后,你不用干活、不用站岗、不用蹲着撒尿,记住没有!”
老程漠然地点点头。这时,别人已经把老程的被褥铺好了,今天,老程终于可以睡个美美的午觉了。就这样,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看守所的环境对于老程来说突然变得既亲切又温馨起来。由于做什么都有人伺候,老程居然感觉比在家里还舒服。看来即使在地狱里,只要有权有势有钱,也一样能活出天堂的感觉!
第四节取保候审
当老程享受着看守所美好时光的时候,办案单位的警察们却正在为一件事争论不休着。什么事令干警如此为难呢?是关于给老程取保候审的事吗?当然不是。虽然出于社会影响的考虑,最初区分局的周局长不同意对老程予以取保候审,但在刘斌和王凯的反复游说下,周局长还是原则上同意了。老程认罪态度好、主动配合办案单位的侦查工作、上缴了赃款、其本人并不具有社会危险性;最关键的是老程还有自首情节,这些条件加在一起,是完全符合取保候审的条件的,将来别说是判缓刑,就是判有罪免予刑事处罚也完全说得过去。那还能有什么事呢?其实问题恰恰就出在老程的自首认定上。
干警们已经针对老程自首认定的事开了一次会了,今天是第二次也是决定性的一次,会议的规模也有所扩大。会议由周局长亲自主持,参加会议的有区分局的几名副局长和各大处室的领导、主抓本案的江处长,以及办案民警刘斌和王凯等,检察院的领导也列席了会议。会议争论的焦点就是:该不该对老程的自首行为予以认定。你可能会问,老程的自首行为尽人皆知,还有什么可争论的?但问题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刘斌又一次把案情向大家做了介绍,然后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个人的意见还是倾向于对程全的自首予以认定,因为这个案子并不复杂,程全能够主动交代我们尚未掌握的犯罪事实,如实陈述案情,就符合自首的所有法律要件,我们没有理由不予认定。”
周局长微微点点头,问江处长道:“江处长,你的想法是?”
江处长说:“从法律的角度说,我当然赞成小刘的意见;不过如果从大局出发,我觉得不予认定可能对我们更为有利,这不也是我们迟迟定不下来的原因吗?至于究竟怎么认定还是领导定吧,我就说这么多!”这种两头堵的话说了等于没说。
周局长又转过头问主管刑侦的吴副局长:“吴局长,你的意见呢?”
吴局长果断地说:“我的意见就是不予认定。如果认定自首,将会给我们公安机关和检察机关带了非常不利的社会影响。你们想,如果认定自首,我们当时就该对他采取刑事强制措施;而实际情况是,程全当时把各级公安局和检察院都找遍了,我们都没受理,只有当他把自己的犯罪事实发到了网上,我们才对他采取了措施,这不等于变相承认我们公安机关和检察机关失职渎职吗?这种事如果传出去,一定会造成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后果不堪设想啊!”
吴局长的话正中周局长的下怀,他赞同地点点头,说:“吴局说的很有道理,我们公安机关在办案过程中不但要考虑法律问题,更要懂政治、顾大局,要考虑方方面面的得失利弊,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履行好捍卫社会的公平和正义的神圣使命。我的意见也很明确,就是对程全的自首不予认定!”说到这,他对坐在身旁的区检察院刘检察长说,“刘检,我已经表态了,你也说两句吧,你看看在法律层面上,不对程全的自首予以认定是否有法律上的障碍!”
刘检想了想,说:“作为检察院的代表,我也明确表个态,我也支持周局的决定,毕竟我们是关系单位,我们当时也未受理程全的自首。如果说到法律问题嘛,这就要看证据了。”说到这,他问刘斌,“小刘,当时程全向你自首的时候,你们做正式的笔录了吗?”
刘斌摇摇头,说:“没有。当时我就想把他打发走就完了,根本没做任何记载。”
刘检笑着说:“那就好,我们检察院也没有正式的案件记录。既然没有记载,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向我们自首了呢?从法律上说,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给他的行为认定为自首,反倒说明我们有问题了。不管怎么说,法律认的是证据,既然没有正式的有法律效力的笔录,我们又根据什么认定他是自首呢?”
与会人员听了都频频点头,只有刘斌提出了一个问题:“但是程全可是在网上公布了自己的犯罪事实,不但我们知道,全社会都知道他的犯罪情况,这又怎么界定呢?”
刘检笑着说:“法律规定只有主动向公安机关、检察机关和法院投案,交代司法机关尚未掌握的犯罪事实的情况下,才能认定为自首。他在网上公布自己犯罪的行为是在向社会自首,但不等于向法律规定的机关自首啊,我们可以把他的帖子看作是犯罪线索,从时间点上说,我们是在掌握了他的这个犯罪线索后才抓的他,和他自没自首没有关系。再说,根据小刘的介绍,我认为他在开始的时候也并未如实供述自己的罪行啊,他把罪责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这明明是认罪态度不好嘛,怎么能算是自首呢?”
刘检的一番话令在场的所有人茅塞顿开,周局用钦佩的目光看着刘检,说:“刘检不愧是法律专家啊,几句话就解决了困扰我们这么多天的难题,既然刘检把法律上的障碍也为我们清除了,那就这么定了,对程全的自首不予认定!最后我还要提醒大家,程全的案子事小影响大,省里和市里可都看着我们呢,主管领导一定要把好关,不准出现任何纰漏!散会!”
一边向外走,周局一边对刘检说:“你可帮了我大忙了!我必须好好感谢你。晚上我请客,咱们有段时间没聚了,趁这个机会,咱哥两好好喝几杯!
刘检愉快地接受了周局的邀请。就这样,老程的自首被严谨的法律否决了。
在厘清了所有的法律问题、确保不会发生意外事件的情况下,刘斌和王凯再次来到看守所,而此时老程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二十天了。刘斌向老程宣读了取保候审决定书,然后对老程说:“你的案子事小影响大,所以回去之后千万别到处跑,不能出现任何意外,最好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一定要注意社会影响。如果见到你的熟人太多,会说闲话的,那样我们会很被动,会给我们的工作带来很大的压力,要知道,我们可是在局长面前磨破了嘴皮子,局长才同意对你取保候审的!”
老程略显激动地说:“刘警官,王警官,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你们放心,我一定遵守有关规定,保证不出现任何问题!”
这时王凯小声对刘斌说:“那个事告诉他不?”
刘斌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迟疑了一下,然后面带愧意地说:“有个事我不得不告诉你。”
老程问:“什么事?”
刘斌说:“虽然我们尽力了,但你的自首还是没定上,希望你能理解!”
老程不解地问:“我不是一直在自首吗,怎么反倒没定上呢?”
王凯说:“如果你不这么执着地自首还好点!”
老程疑惑地看了看王凯又看了看刘斌,不明白王凯在说什么。
刘斌说:“你也别多想,主要是考虑到社会影响的问题,所以你的自首才没被认定。但这不影响大局,我们会把你的案卷尽量往轻了做,至少能确保你能判缓刑,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听刘斌这么一说,老程也不便多问,心想:定不上就定不上吧,无所谓,反正自己当初自首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减轻处罚,好在不用进监狱了,这个结果就算不错了!想到这,老程对两位警官说:“二位警官为我的事费了不少心,真是谢谢你们了!”
在取保候审决定书上签了字,按了手印之后,老程脱掉号服换上了崭新的服装,和监室的狱友们道别后,袁管教亲自将老程送出看守所的大门。此时,刘娟、王丽还有老马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了。见到刘娟他们,老程不禁心里感慨道:“可能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儿子,我就剩下这么几个朋友和亲人了!”
见老程从门里走了出来,刘娟和王丽立即跑了过去,刘娟激动地拉着老程的手,上下端详了半天,然后说:“你总算是出来了!怎么看上去还比以前白了、也胖了?”
重获新生的老程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然后笑着说:“天天好吃好喝的,又不干活,能不胖嘛!说实话,这里比家都舒服,我都有点不想走了。”
刘娟松了口气,说:“看你现在的样子我就放心了。听说你进去了,我当时感觉天都塌了,就担心你在里面遭罪……”说到这,刘娟哽咽起来,话也说不下去了。
老程见刘娟哭了,自己的眼圈也红了,虽然心里难受,但嘴里还是安慰道:“我这不是挺好嘛,还难过啥?都过去了,咱们还得回去好好过日子呢!”
刘娟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点着头,破涕为笑。这时,站在一旁的王丽也哭了,她对老程说:“程哥,真是太对不住你了,你为我们家付出了那么多,最后还把你连累进来了,我的自由还是你换来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说到这,王丽突然跪了下去。老程眼疾手快,忙扶起王丽,说:“大妹子,你这是干什么?咱们不都出来了嘛,现在不也都挺好吗?咱们是邻居,谁有了难处帮个忙不是应该的嘛,别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要说我还得感谢你呢,你不也为了我把责任都揽自己身上了吗?”
王丽听了也停止了哭泣,这时老程忙又问道:“妞妞怎么样了?”
王丽露出了笑容,说:“妞妞的手术做完了,医生说手术非常成功!”
老程一听高兴地差点没跳起来,连说:“太好了,太好了,谢天谢地!这真是老天有眼啊,只要妞妞能好起来,我们遭多大罪都值啊!”
王丽说:“程哥,你借我的十万元钱我会还给你的,还有你上交的那四万块钱,包括你以前资助妞妞的钱,我都会还给你的。你为妞妞付出了这么多,不能再让你受损失了!”
老程纳闷地问:“我什么时候借你十万块钱了?”
这时,刘娟说:“妞妞做手术不是还差十万块钱嘛,所以我就又给王丽拿了十万块钱!”
老程用惊奇的眼神看了刘娟半天,说:“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刘娟吗?才二十天不见,怎么变化这么大呢?我都不认识你了!”
刘娟笑着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就不能大方一回?照顾妞妞的那段时间,我和妞妞都处出感情了,我怎么能眼看着手术因为差钱做不上呢?况且我们现在手里还有补偿款,钱不得花在刀刃上嘛!”
老程颇感欣慰地笑了起来,然后他对王丽说:“现在妞妞正是用钱的时候,就不用还了;再说,我可是妞妞干爹呀,干爹给女儿花钱不是很正常嘛!”
听老程这么一说,刘娟也对王丽说:“是啊,大妹子,不用还了,护理了妞妞一段时间,我是越来越喜欢这孩子了。既然老程是她干爸,那我就是她干妈了,咱们都是一家人了,还还什么钱啊!”
王丽坚持说:“不行,这钱我一定要还!”
老程说:“这样吧,如果一定要还,就等妞妞将来长大了,赚了大钱再说吧!”
站在一旁的老马笑着说:“你们都是一家人了,还客气啥!咱们别在这站着啦,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走,咱们找个好饭店,我请客,给你接风洗尘!”
于是几个人兴高采烈地打了车,离开了看守所。
吃完了饭,老程提出要去看妞妞,于是大家就一起来到了医院。一进病房,老程就快步走到妞妞的床边。妞妞见是老程,开心地喊道:“干爹好!”声音既清晰又有力,和以前的妞妞判若两人。
老程一边激动地答应着一边细细端详着妞妞。他发现妞妞的头发又重新长了出来,脸色也红润起来,眼睛炯炯有神,显然,一个生机勃勃的小女孩又回来了!
老程问妞妞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妞妞笑着说:“我现在感觉不难受了,也不累了,比以前舒服多了!”
王丽说:“做完手术后,这孩子胃口也越来越好,越来越能吃了。今天早晨吃了四个包子,以前连一个都吃不下去。”
刘娟说:“身体好了,胃口自然就好了,况且这孩子正在长身体,不正是能吃的时候吗?”
老马对王丽说:“这段时间你就天天给她买好吃的,这孩子现在需要补充营养,多吃好的,身体才能更快地康复!”
就这样,一家人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之中!
看完了妞妞,坐在出租车里,老程欣赏着窗外的景色,心想:自由的感觉真好!正想着,老程发现这条路不是回和谐村的方向,于是问刘娟:“我们这是去哪啊?”
坐在前面的刘娟说:“回家啊!”
老程说:“方向不对呀!”
身边的老马说:“原来的和谐村已经变成一片废墟了,我们这是回新家。”
老程说:“哦,我都忘了,看来我们的生活真的要彻底重新开始了!”
老程的新家是精装房,两室一厅,对于住惯了平房的老程来说,一时半会还真不适应。吃完了晚饭,老程问刘娟:“我的事你没和儿子说吧?”
刘娟说:“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傻呀?我要是告诉了咱儿子,他能不上火、不分心吗?要是影响了学业就麻烦了!”
老程笑着说:“这我就放心了,我就担心你说走了嘴,把这件事告诉儿子!”
过了一会,老程又想起一件事,说:“刘斌和王凯为我的事费了不少心,我们应该对人家表示感谢,你说呢?”
刘娟说:“早就感谢完了。你进去之后,我就在老马的帮助下和他们联系上了,我花了三千多块钱请他们吃了饭,还给了他两个人每人一万块钱,要不他们能为了你的事那么上心?”
老程又问:“那你给了袁管教多少钱?”
刘娟说:“给他拿了两条中华烟,又给了他八千块钱。”
老程听后愣了半天,他没想到自己的牢狱之灾居然成全了这么多人。心想:看来世上真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老程一脸愧疚地对刘娟说:“都是我惹的祸,害得你也遭了不少罪,跟着我担惊受怕的。我在里面的时候就想,自从嫁给我之后,你天天跟着我起早贪黑、忙里忙外的,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我这个人无能,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刘娟笑了笑,说:“都老夫老妻的,还说这些干嘛。老话不是说,嫁鸡随鸡、嫁狗谁狗吗,咱得认命。我这个人毛病也不少,现在回过头一想,有些事做得确实挺过分。你在里面的时候,好多事我好像也想明白了,其实这事怨我!”
“怎么怨你呢?”老程不解地问。
刘娟说:“你想啊,如果当初我不那么自私小气,借给小姚一万元钱,你就不会感到过意不去,也就不会背着我去医院给妞妞送钱,也就遇不到那个郑记者,你资助妞妞的事就上不了报纸,你也就没有成为道德模范的可能;不是道德模范,也就没必要总想着帮助别人,包括妞妞;你要是不帮助妞妞,也就没有这个罪。所以如果我不自私自利、不追求名利、不支持你当这个道德模范,你也不会有这一劫。表面上看是你犯了罪,实际上你是在替我担罪,是我亲手把你送了进去,真正有罪的人是我呀!”
老程说:“你可别这么想。这世界上的事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谁能说得清楚啊!如果按你的说法,如果妞妞不得这个病,我也不会有这个牢狱之灾,那妞妞的病又是谁造成的呢?是那些污染企业,你能说真正有罪的是那些企业老板吗?人家老板还会说,我的企业是合法审批的,你还能说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法律?这也太不靠谱了吧!所以我的事谁也不怨,就怨自己法律意识淡泊,有侥幸心理,凡事还是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吧!”
刘娟看了看老程,半开玩笑地说:“看来你在看守所没白待,对自己的问题认识挺深刻呀!”
老程说:“不然还能怎样?你总不能把责任都推给别人和社会吧?事既然做错了就应该勇于承担责任,这才是该有的态度!”
刘娟点点头,说:“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你说人活一辈子图个啥?不就图个好心情,图个乐吗?什么名呀利的,有那么重要吗?照顾妞妞的那段时间,虽然忙点累点,但这段时间却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所以我现在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真情才是最重要的,我现在也理解你为什么对妞妞那么好了!”
老程欣慰地看着刘娟,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女人居然会变得如此的通情达理。看来,牢狱之灾并不都是坏事,一方面,它会使你知道谁才是你的真朋友,谁才是真正关心你的人;另一方面,它会促使你以及真正关心你的人思考和感悟人生的真谛,从而知道什么才是该真正追求的、什么是最值得珍惜的、什么是应该放弃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也许每个人都应该到监狱里体验一下,因为这里是一个能使人变得冷静、清醒甚至是深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