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北伐

　　没多久，又有消息传来，说第一军中任职的共产党员不能继续留在军中，政治部主任周恩来也即将离开黄埔。
　　四期生里议论纷纷，尤其是入了共产党的，都感到不公。由于时间短，周恩来给四期生上过的课不多，可他讲课深入浅出，内容常新，极受学生欢迎。听说他要离开学校，大家心中都很难过。
　　徐志云忍不住对钟奋雷问道：“就这么走了？难道就这样听之任之，一点办法也没有？”
　　钟奋雷低头默然，过了一会才开口：“党组织既然接受这个安排，一定有自己的考虑……多半是为了团结，不愿多生纷争。”说到这里他神色懊恼，声音稍微提高，“唉，谁不窝火呢！能怎么办？打起来还是赖着不走？”
　　“第一军走这么多人，不是削弱了力量么？”徐志云皱眉，“宁可失去这些人，校长也不肯容留共产党吗？两党的分歧就大到这种地步？”
　　“主义不同，分歧肯定有。”钟奋雷说，带着愤然，“可既然要共同革命，至少也得相互容谅好好商量。现在公然驱逐，也太欺负人了！”
　　大家虽是气愤，却也无奈。沉默了一阵，张连峰开口：“周主任什么时候走？我们去送送他！”
　　钟奋雷说：“明天走。党小组传话，说周主任希望大家安心学习，不要去送行，党员们要注意保护自己，不要引人注目。”
　　钟奋雷离开后，徐志云对张连峰说：“夏生，周主任的书还在我们这里，总要送还给他。”张连峰也想起来了：“对，那两本书是他借给我们的……明天我们悄悄去送他吧，顺道把书还了。”
　　徐志云把书找出来，一本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一本是《工人运动的兴起及意义》。这书他们是一起读的，两本都读完了，还做了读书笔记。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对其中理论有了不少了解，从而下定决心加入共产党。
　　徐志云的读书笔记做得详细，字迹漂亮，条理清晰，张连峰拿着这份笔记在手里翻看：“你这笔记做得多好啊……如果周主任看到，一定会大大夸奖你！”
　　“得了吧，当初周主任为我们表演的事鼓励了那么多话，可我却把戏演砸了，他应该是很失望才对。”徐志云笑着说，“我都不敢见他了！”
　　“那也是怪我，”张连峰也笑了，“要不，下回有机会，我们再演一遍给他看？”
　　“还演？”徐志云一听，立刻冲他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演任何戏了，你自己演吧！”
　　张连峰好笑极了，连忙应是。两人一起把这两本书仔细包好，便去上晚自修。
　　到了第二日，本以为下了课能赶上开船，谁知课后各连队又安排了集中训话，折腾一番后，才终于解散。
　　等徐志云和张连峰赶到长洲岛码头，周恩来早已登船离去。四月阴雨蒙蒙的天气里，码头寂静空旷，放眼只有一片江波茫茫。
　　又过两天，学校以妨碍“思想行动之一致”为由，将青军会和孙文主义协会相继解散。学生们私下议论，要解散也是说得过去的，毕竟这两个组织已经水火不容，又在第一第二次东征宣传期间打过几场群架，让广州群众看了闹剧，让蒋校长失了脸面。不过，无论是规模还是影响力，青军会都大于孙文主义协会，两者一起解散，共产党这边的损失是大于国民党的。
　　一时间，学校内活跃的社团组织消歇下去，徐志云和张连峰所在中共党小组内的活动也更少、更隐蔽了，一方面提醒党员注意自我保护，一方面要求他们坚持学习理论、开展工作。
　　又过两个月，校长发表讲话，说党员要做一个纯粹的党员，不管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都应该纯粹。跨党会引起猜忌和冲突，怎么消灭这些猜忌和冲突呢，那就要党籍分明。因此本校跨党学生要向自己的连长声明清楚，脱离哪个党；未跨党学生也要声明自己所在的唯一党籍。限时两天，周三前声明完毕然后报上来。
　　中共党小组为此秘密开了个会，会议认为，现在形势越来越不好，本党党员生存艰难，蒋氏此举，目的在于取得学生里共产党员的名单。取得名单后会不会就此发难，不能预料。可是一旦声明，就会造成既定事实，隐瞒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因此，选择哪个党籍、是否退党，由党员们自行决定，组织不做勉强。
　　开完这个会，大家心情都颇为沮丧，但无论沮丧与否，都要马上做出选择。徐志云与张连峰商议不到两句，便一致确定了要退出国民党，保留共产党党籍。虽明知可能会有危险，但党内的学习和熏陶，已使他们相信中共更具有革命性、进步性，而学校近来接二连三对共产党的打压，也使他们看不过眼。
　　做了决定，徐志云和张连峰便去找连长登记。到了队长室，张连峰的连长暂时出去了，徐志云的连长正在和一个人说话。
　　两人一看，这个人他们认得，是政治科第二大队的队长，叫做李安定。他是孙文主义学会的骨干，对共党分子十分敌视。但有趣的是，他非常爱听周恩来讲的政治课。徐志云和张连峰上政治大课的时候，总能见到他，他非但从不缺席，下了课还要问哪个同学笔记最全，他好借来抄录。
　　徐志云过去，说是来声明党籍的。
　　连长拿出登记本，问是哪个党。
　　徐志云说自己是跨党分子，现退出国民党。
　　旁边李安定开口：“你可想好了！”
　　徐志云听他语气倨傲，心中不快，答道：“想好了。”
　　李安定冷笑一声：“我是好意提醒你……听信了共党的蛊惑，还总以为自己多么正确。看不清形势、认不清革命大局，非要往邪路走，到时恐怕哭都没地方哭！”
　　徐志云忍不住心中气，直视他说：“谢谢好意。李队长还是先把政治科的共党同学提醒回去，再来操心步兵科吧。”
　　比起其他专业，政治科学生里共产党员尤其多，李安定被说到痛处，恼怒得一拍桌子：“你……”
　　连长赶忙解围，对徐志云呵斥：“报了就行了，哪来这么多话！”张连峰也悄悄拉了拉徐志云，示意不要争吵。
　　徐志云于是转身同张连峰回去，身后李安定还在愤愤地骂人。
　　两人声明退出国民党后，也暗自做好了准备，也许马上就会有不知什么样的祸事降临。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此后并没什么事，就这么风平浪静到了七月誓师北伐。
　　在二次东征统一广东全境后，1926年7月，为打倒北洋军阀吴佩孚、孙传芳、张作霖、张宗昌，实现结束割据、统一中国的目标，校长蒋介石就任北伐军总司令，副校长李济深就任总参谋长，指挥国民革命军八个军，开始北伐。
　　北伐军捷报频传，仅在七月，就攻占了长沙、醴陵；到了八月，又攻占平江、岳阳；九月分别攻占汉阳和萍乡。
　　在校的四期生们听着捷报，又是激动振奋又是恨自己不能亲上战场。终于，四期生在经过野营演习、毕业考试后，于十月举行毕业典礼。
　　学生们都清楚，一毕业，立刻就要上前线。这一去，不知是顺利凯旋还是中途战死，因此都写了家书，字里行间，既抒平生抱负，又怀眷恋不舍。
　　一起将信寄出后，张连峰看徐志云站着发怔，不由轻声问：“逸飞，怎么了？放心不下家里吗？”
　　徐志云半晌开口：“干革命就要抛开生死，死在战场上是军人的荣耀，可是……”他声音顿了顿，流露出伤感，“我长这么大，还没为家里尽过心……妈妈早几年过世了，我又没有兄弟姐妹，家里只有爸爸，我、我很对不住他……”
　　“换我是你，家里没别的孩子，我父母一定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参军，”张连峰很感慨，直直看着他，“可见伯父心里是以国家为重，那……你为国出力，也就算是向他尽心了！”
　　徐志云迎上他的目光，点点头，露出笑容：“对！”
　　然后，他们笑着说如果活不过二十岁，那最好能死得近一些，在地下也好说说话。一面谈笑，一面回宿舍收拾行装。
　　然而事与愿违，任务分配下来，张连峰被分到李济深任军长的第四军，徐志云则被派往程潜任军长的第六军。
　　此时第四军主力集结湖北，正在攻打武昌；而第六军则在江西攻打南昌。又是不能在一起了。
　　他们背上行装，走出校本部时，不约而同转头，看了看大门，以及大门上那副对联“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这副对联，从他们入校时就有了，现在毕业了再看最后一眼，对联上的字体还那样遒劲。
　　他们离开学校后，分别奔赴各自的部队。
　　第六军在南昌遭遇孙传芳优势兵力阻截，减员不少，急需补充中下层军官。徐志云报到后，在十九师里当了一个见习排长。每日行军，须背负四五十斤的装备，穿着草鞋，行走几十里；有时急行军，就是上百里。但这在学校多有演练，并不算困难。
　　困难在于第一次战场开枪。
　　——虽然徐志云在学校苦练射击，但真的要向着前方活生生的人开枪，他果真不敢瞄着人家打，拿枪的手抖得厉害。
　　可战况非常惨烈，孙传芳这支主力十分悍勇，与北伐军拉锯争夺，双方火力交织，眨眼间身旁就血肉横飞。
　　徐志云终于在走空了两发子弹后，咬牙紧握着枪对准目标扣下扳机。前方人影倒下，他心里一震，不知什么滋味，也来不及分辨，就只能在万分急迫中又对着下一个目标开枪。
　　一场仗打下来，他和周围的战友一样，打红了眼。到了晚上扎营休息，明明极度疲惫，他却怎么也睡不着。副营长是他老乡，用湖南话对他说：“刚出军校的伢子，从前没杀过人吧？”
　　他没出声。
　　“死人哪，见多了就惯了！”副营长点上了一根烟，笑笑。
　　由于反复争夺，短短三日内就在南昌附近打了好几仗。每一场仗结束，都留下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
　　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见南昌久攻不下，便把已经攻克武昌的第四军调来，入赣作战，任务是截断南浔铁路，以切断孙军各部的策应，辅助第二军、第三军和第六军攻打南昌。
　　徐志云听到这个消息，喜出望外，精神士气一下子高了。这回他和夏生要并肩作战，一起攻下南昌！
　　11月4日，在第四军与第七军合力下，孙传芳被歼灭两个师，南浔铁路控制权落到国民革命军手里。久攻南昌的另几路北伐军立刻扭转颓势，一路攻占乐化、永修、牛行，歼敌上万人。孙传芳连忙坐船逃回南京，主帅一跑，南昌守军不攻自破，11月8日，北伐军攻占南昌。
　　南昌一战极为难打，参战的各部折损严重。当青天白日旗终于插上城头，士兵们忍不住流泪高呼。
　　徐志云本以为攻下南昌后可以会师，这样他和张连峰说不定能见上一面，谁知第四军配合成功后便立即回师武汉，准备北上攻打河南。
　　虽然略有失望，但他沉浸在北伐势如破竹的鼓舞中，也只顾一路奋战向前了。第六军得到指令，由江西北上，沿皖南进发，以期会攻南京。
　　在阵阵枪炮声中，徐志云度过了新年。一路激战，相继攻克芜湖、当涂。在芜湖，群众们听说革命新军来了，纷纷欢迎，带了不少食品和被服来劳军。长江流域的春天寒意未退，老百姓看见北伐军士兵还穿着草鞋，有的甚至赤脚行走，穿得如此单薄却精神昂扬，都惊奇不已。
　　军队途中休息，由军中政工人员给围观的老百姓做宣传。慰问品里，徐志云分到了两个饼，坐在路边吃得正香，旁边老百姓过来和他搭讪，用当地方言问他多大了。旁边湖南战友没听懂，徐志云却回了两句皖南话，让战友惊讶得够呛。
　　徐志云“哈哈”大笑，这是他在校跟张连峰学的。老百姓也乐开了花，以为他是本地人，又一个劲追问，徐志云只好笑着连连摆手。等到军队开拔，那老百姓又硬塞给他两个饼，说了一串方言，意思是要打胜仗，给乡亲们长脸。
　　徐志云只好收下，心想，夏生，这可是替你收了，嘱托，也是替你背了！他又放眼望望远处山麓房屋——说不定，沿路经过的这些村庄，就有夏生的家呢。
　　——而自己的家乡湖南，也早在第四军和第七军势不可当的步伐下，脱离旧统治，归入新世界。他心中快慰，精神高涨，随着大队伍，快步地走过延绵不绝的村镇。
　　眼见北伐军逼近，孙传芳和张宗昌大惊失色，急忙调集了大批枪弹到南京，又调来十几架飞机，还派了装甲车队日夜巡逻津浦线，声称要给“孽军”一个教训。
　　这边北伐军口号也是喊得震天响，要“拼尽全力打倒祸国军阀”。北伐军的海军舰队，也向当涂、南京江面推进，以保护陆军安全。
　　1927年3月，第二军、第六军和独立第二师兵临南京，形成三面包围之势。到了发起总攻那天，面对北伐军的猛力冲锋，孙、张那看似雄厚的守军纷纷溃退，加上城里人们惊慌失措，大批出城逃往上海，堵塞了交通要道，使得南京城内外更混乱了，守军更加指挥不灵。
　　只用了一天，南京城就被攻破，第六军十九师率先由中华门冲入南京城中。
　　穿过了雄伟的中华门，踏上南京城古老的地砖，徐志云心中说不出的激动酣畅。自己所在的部队是第一个进城的！
　　既已开了一个口子，防守就更加无力。接下来第六军其余各部与第二军、独立第二师从不同城门相继入城，如惊涛骇浪，不可抵挡。
　　就在这振奋人心的胜利时刻，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大事。